隋唐之际的《汉书》学[1]

人们都非常熟悉: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马、班齐名,《史》《汉》同辉,赞誉者蜂起,仿效者不绝。其实,《史》《汉》的命运毕竟还是不完全一样的。例如。隋唐之际,《汉书》研究成为显学,而《史记》研究却大不如前者。

隋唐之际《汉书》学的兴盛,突出地表现在涌现了一批专治《汉书》的学者。

隋朝刘臻,“精于《两汉书》,时人称为汉圣”[2]。被称为“汉圣”,足见其研究《汉书》功力之深。当然,超过“汉圣”的人还是有的。学者杨汪曾经问《礼》于沈重,受《汉书》于刘臻。二人推许之曰:“吾弗如也。”隋炀帝时,杨汪任国子祭酒。炀帝“令百僚就学,与汪讲论。天下通儒硕学多萃焉,论难蜂起,皆不能屈”[3]。由此亦可证明杨汪学术之精深。炀帝时期有位光禄大夫于仲文,曾任“右翊卫大将军,参掌文选事”,亦撰成《汉书刊繁》30卷。隋朝《汉书》学的泰斗,还应算上萧该和包恺。炀帝大业中,萧、包二人聚徒教授,著录者数千人,可谓盛况空前。史称:“于时《汉书》学者,以萧、包二人为宗匠。”[4]

关于萧该,据《隋书·萧该传》记,隋文帝时,他被“拜国子博士。奉诏书与(何)妥正定经史,然各执所见,递相是非,久而不能就,上谴而罢之。该后撰《汉书(音义)》及《文选音义》,咸为当时所贵”。萧该的《汉书音义》,看来也是属于发愤之作。关于包恺,是从王仲通受《史记》《汉书》。王仲通,《隋书》无传。《隋书·韩擒虎传》记:王仲通,朱崖人。其兄王万昌于隋文帝仁寿初“作乱”,旋败;俄而“仲通复叛”,亦被“讨平”。包恺的《汉书》学知识,主要来源于王仲通。萧、包教授《汉书》,弟子数千,门庭若市,堪称隋朝《汉书》学的魁首。

唐初,《汉书》学继续发展。唐高祖时,曾任廉州刺史与鄂州刺史的颜游秦撰《汉书决疑》一书,成为唐代《汉书》学的开山。颜游秦是著名学者颜师古的叔父,所撰《汉书决疑》12卷,为学者所称,后师古注《汉书》,亦多取其义。颜师古既受叔父启迪,乃继承家学,钻研《汉书》及前人研究《汉书》成果,终于成为唐初《汉书》学的一代宗师,且对后世《汉书》学的发展亦有深远影响。颜师古注《汉书》,是在唐太宗贞观十一年(637年),“时(太子)承乾在东宫,命师古注班固《汉书》,解释详明,深为学者所重。承乾表上之,太宗令编之秘阁,赐师古物二百段、良马一匹”[5]。颜师古的注《汉书》,用力至深,“时人谓杜征南(杜预)、颜秘书(颜师古)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6],极为恰当。

隋唐之际《汉书》学的发展,在当时是有广泛的基础的。萧、包门人数千,颜家叔侄相承,秦氏兄弟齐名,皆致力于《汉书》学。这些,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颇有一些人热衷此道。隋唐之际《汉书》学的兴盛,又是得到当时某些统治人物的重视和支持的。杨汪任国子祭酒,隋炀帝“令百僚就学,与汪讲论”。萧、包讲学,门生以千数,没有统治集团的支持也是不可能出现的。颜师古注《汉书》,更是当朝太子支持的;注成之后,又得到当朝皇帝唐太宗的赏识。敬播注《汉书》,则是在唐太宗的重要辅臣房玄龄的具体指示之下进行的[8]。如此等等,都反映了当时统治集团中的一些人物是十分重视《汉书》研究的。

那么,为什么当时的统治集团中的某些人物对《汉书》这样感兴趣?《汉书》学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的人并成为显学,而《史记》却“传者甚微”?唐初的历史家们对于这个问题是作了回答的。他们认为:

(司马)谈卒,其子迁又为太史令,嗣成其志。上自黄帝,讫于炎汉,合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谓之《史记》。迁卒以后,好事者亦颇著述,然多鄙浅,不足相继。至后汉扶风班彪,缀后传数十篇,并讥正前失。彪卒,明帝命其子固续成其志。以为唐、虞、三代,世有典籍,史迁所记,乃以汉氏继于百王之末,非其义也。故断自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为十二纪、八表、十志、六十九传,潜心积思,二十余年。[9]

《隋书》作者的这些议论,不是没有根据的。班固继承其父班彪《王命论》的“汉德承尧”的思想,认为“汉绍尧运”,批评司马迁是“私作本纪”,把刘氏皇朝的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可见,唐人是窥见班固的这一主旨的。

《汉书》作为纪传体断代史的始祖,它的产生是由一定的客观历史条件决定的,其中要点在于:它是统一的封建皇朝的需要和产物。但是,从著述者的主观认识来看,也有其不可忽视的思想条件,即“以汉氏继于百王之末,非其义也”。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可能去要求每一个朝代都按照《史记》那样去撰写通史,都一无例外地从黄帝写到当今。因此,随着统一的封建皇朝的建立,随着封建国家政治的巩固、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等等,势必要求出现“包举一代”的纪传体断代史,于是《汉书》继《史记》之后应运而生。它的产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若因为司马迁以汉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就似乎是小视了刘汉皇朝,所以必须“断自高祖”以体现“汉绍尧运”。这就未免太荒谬了!班固的这个主旨,正是迎合了封建皇帝“君权神授”“唯我独尊”的政治需要。反之,若是按照司马迁《史记》“通古今之变”的写法,岂非每一个新的皇朝的历史都得“编于百王之末”了。这是历代封建皇帝所不肯甘心的。正因为如此,魏晋以来,虽有“三史”(即《史记》《汉书》《汉纪》)之学,然则《汉书》逐渐显要,《史记》“传者甚微”,这是毫不足怪的。

隋唐之际,《史》《汉》的这两种不同的命运,即便在著名的史学评论家刘知幾的笔下,亦不例外。刘知幾批评司马迁《史记》为体不当,撰述烦琐,“可谓劳而无功,述者所宜深戒也”[10]。在他看来,《史记》是不足取的。可是刘知幾对于《汉书》的评论却完全是另一种口气,他写道:

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11]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刘知幾对隋唐之际《汉书》学之所以成为显学的一个理论上的总结。

今天,我们是把《史》《汉》并提,马、班同列的。作为著名的史书,它们都有自己的优点;作为古代史学大师,他们也都有本身的长处。但班固那种反对把本朝历史“编于百王之末”的历史学观点,是应当摒弃的。

[1] 原载《历史知识》1980年第5期。

[2] 魏徵等:《隋书》卷七十六《文学·刘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31页。

[3] 魏徵等:《隋书》卷五十六《杨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394页。

[4] 魏徵等:《隋书》卷七十五《儒林·包恺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16页。

[5] 刘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三《颜师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95页。

[6]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儒学上·颜师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42页。

[7]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儒学上·敬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56~5657页。

[8]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儒学上·敬播传》记;“玄龄患颜师古注《汉书》文繁,令掇其要为四十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56页)

[9] 魏徵等:《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正史》大序,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56~957页。

[10] 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页。

[11] 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