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治身与治世(1 / 1)

通过读史而促进和提高人生修养,这在中国历史上有久远的传统。春秋时期,楚庄王问他手下的大夫申叔时:应当用哪些书来教导太子?申叔时回答说: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5]

根据三国时期吴国人韦昭所做的注,这里说的《春秋》,是“以天时纪人事”的书,是春秋时期各国国史的统称。《世》,是“先王之世系”。《令》,是“先王之官法、时令”。《语》,是“治国之善语”。故志,是“记前世成败之书”。《训典》,是“五帝之书”。在申叔时所说的9种书当中,史书占了半数以上[6];而用以教导太子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修身与立事。这是中国史学上较早的同时也比较明确和具体的历史教育的记载。

司马迁根据儒家的思想传统,阐说了《春秋》同“治人”的关系,可以看作是对史学与人生修养关系的一种解释。他认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他进一步解释说:“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故有国者不可以不通于《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7]前面已经讲到,司马迁的这些认识,是根据儒家思想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原则来阐述的,在今天看来其具体的论点多不可取。然而,其合理的内核,是阐述了史学跟人生修养的关系,君、臣、父、子,概莫能外。他的这个认识对后来的史学思想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元代史家胡三省在《新注〈资治通鉴〉序》中写道:“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因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8]他这里说的“自治”“防乱”“事君”“治民”“谋身”“作事”等,也可以用修身和立事来概括,只是他对立事讲得更多一些;不过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所谓“事君”“治民”本是一种政治修养,同样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方面。清初史家王夫之在解释《资治通鉴》的“通”的含义时说,“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王夫之这里说的,可以视为是比较全面的人生修养了;如果也要用修身、立事来概括它们的话,那么所谓“君道”“国是”“民情”“边防”当属于立事方面,而“臣谊”“臣节”“自淑”“诲人”等当属于修身方面。在王夫之看来,一部《资治通鉴》对于人生修养来说,确乎是非常重要的。他进而对“资”“治”“通”“鉴”四字做了如下简明而贯通的解释:“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9]所谓鉴之明,通之广,资之深,指的是《资治通鉴》这部书的内容和价值;所谓“人自取之”,是说读《通鉴》的人们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从中撷取某些方面;所谓“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说的是不论是修身还是立事,都可以充分地应用而不会穷尽。这话说得满了一些,但王夫之讲的《通鉴》与“治身治世”的关系,是跟司马迁、胡三省所持见解一脉相承的。

总之,人们认为史学对于治身治世的重要,是中国史学的一个重要的思想传统。

如上节所说,刘知幾作为一个史学批评家,十分注重审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的“诫世”和“示后”作用,这是因为他深切地认识到历史人物的“功烈”“事迹”确有启迪人、教育人的地方。他在批评《尚书》《春秋》缺载一些他认为很有影响的历史人物之后指出:“或陈力就列,功冠一时;或杀身成仁,声闻四海。苟师其德业,可以治国字人;慕其风范,可以激贪励俗。”[10]这是道出了杰出历史人物垂范作用的重要。所谓“师其德业”“慕其风范”,也就是史学对于人生修养的具体途径。范晔撰《后汉书》,于列传部分用力最多。他本人也深以为自得,曾在信中对人说:“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11]范晔对他的史论如此自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所写的传有充分的自信。他写的“中兴二十八将”传很有代表性,如他写大司马广平侯吴汉的传记,其中有一段文字是:

〔吴〕汉性强力,每从征伐,帝未安,恒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陈(阵)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方整厉器械,激扬士吏。帝时遣人观大司马何为,还言方修战攻之具,乃叹曰:“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每当出师,朝受诏,夕即引道,初无办严(装)之日。故能常任职,以功名终。及在朝廷,斤斤谨质,形于体貌。汉尝出征,妻子在后买田业。汉还,让之曰:“军师在外,吏士不足,何多买田宅乎!”遂尽以分与昆弟外家。

这里,写出了吴汉对待朝廷、军务、业产的态度,也写出了吴汉的器量和胆识。于是,范晔在传后评论说:

吴汉自建武(东汉光武帝年号——引者)世,常居上公之位,终始倚爱之亲,谅由质简而强力也。子曰:“刚毅木讷近仁”,斯岂汉之方乎!昔陈平智有余以见疑,周勃资朴忠而见信。夫仁义不足以相怀,则智者以有余为疑,而朴者以不足取信矣。[12]

陈平、周勃都是西汉初年名臣,刘邦死后,又是诛诸吕、安刘氏的主要人物。范晔的这段评论,肯定了吴汉的“质简而强力”,但又联想到陈平、周勃而生出一些感慨来。史家有此联想并不奇怪,因有了这种联想,史家的思想往往会更加丰富起来。例如,范哗在另一个“中兴”名将耿弇传记的附传中,写了耿恭孤军镇守疏勒城的壮举。他引用了皇帝的诏书:“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羞。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范晔本人在后论中说:“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13]范晔的联想,自然会给人们一种启发:吴汉是周勃式的人物,而耿恭似也可以与苏武相提并论。在这种比较中,就有“示后”的潜移默化作用。上文讲到史家写历史人物,既有批判的眼光,又往往倾注着自己的感情,就是这个道理。

陈寿在西晋时撰成《三国志》,时人评价它说:“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14]这是指出了《三国志》在当时的影响。所谓“有益风化”,是讲它对社会风气产生了好的影响。陈寿是提倡“名教”即君臣、父子伦理关系很突出的史家,这是“风化”的一方面;另一方面,陈寿所写的三国人物,在治身治世方面,确给后人很多启示,自唐宋以下三国故事广泛流传而经久不衰,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陈寿写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写荀攸、贾诩“算无遗策,经达权变”;[15]写周瑜、鲁肃是“建独断之明,出众人之表”的“奇才”,写吕蒙的“终于克己,有国士之量”[16];写陆逊“忠诚恳至,忧国亡身”,是“社稷之臣”[17],等等,都写得令人掩卷长思。陈寿出于蜀而后臣于晋,但他还是实事求是地写出了蜀国的历史和人物,而于诸葛亮的传记写得尤为认真、精彩,他在传后评论诸葛亮说: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仲]、萧[何]之亚匹矣。[18]

结合他在传文中写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写诸葛亮的治政、治军、用人,写诸葛亮因出师不利而请自贬三等,写诸葛亮给后主的表文中说的“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的话,写诸葛亮“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的遗命,再来读一读陈寿对诸葛亮的评论,人们都会有这样的认识:诸葛亮不愧是一位治身的楷模,治世的良才。诸葛亮的一生可以留给后人思考的地方太多了。

在《二十四史》的列传中,《史记》的列传写得最精彩,也最能发人深思。明人茅坤说:“读太史传记,如与其人从游而深交之者,此等处须痛自理会,方能识得真景。”[19]又说:“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也。”[20]史学对于人生修养所起的积极作用,不能没有理性的阐述,也不能没有感性的叙述。茅坤所论,就个别论点来看,似不足取;但是,他生动地指出了人物传记对读史之人的感染作用,指出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贵在“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从而产生巨大的感染作用,都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我们用茅坤说的这些话,为刘知幾《史通·人物》篇做注解的话,或许会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从而对史学给予人生修养的积极影响有更全面的认识。

中国史学上的人物传记很丰富,不限于《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的范围。他如名臣、高士等名目的传记、事略、言行录等,其中之佼佼者,于人生修养同样有所裨益。关于这一点,前人论之甚多。南宋朱熹曾辑《八朝名臣言行录》一书,他在此书的序中说:“予读近代文集及记事之书,观其所载国朝名臣言行之迹,多有补于世教者。然以其散出而无统也,既莫究见始终表里之全,而又汩于虚浮诡诞之说,予常病之。于是掇取其要,聚为此录,以便记览。尚恨书籍不备,多所遗阙,嗣有所得,当续书之。”[21]作为一位大思想家、教育家,朱熹强调了“名臣言行之迹,多有补于世教”,并不惮烦碎,亲自编辑此书,说明了他对于史学影响到“世教”的重视。南宋另一位思想家陈亮辑有《忠臣传》《谋臣传》《英豪录》《高士传》等传。他在《忠臣传》序中认为:“信千古以兴颓俗,圣人惩劝之法也。”又在《谋臣传》序中说:“其奇可资以集事,其贼可以戒,不为无取云耳。”他在《高士传》序中表述他“历观诸史”时对于“高士”的“窃有慕焉”的心情。他在《英豪录》序中,采用生动的比喻来说明他编辑此书的目的,他说:

昔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不得,则以五百金买其骨焉。不逾期,而千里马至者三。何则?趋其所好,人之情也。不得于生者,见其骨犹贵之,可谓诚好之矣,生者之思奋,固也。故余备录古之英豪之行事,以当千里马之骨,诚想其遗风以求之,今未必不有得也,顾其诚好不耳。[22]

这是说明,历史上的杰出人物虽已成为过去,但其“遗风”犹在,足以令今人“思奋”;而欲求千里马者,倘以“诚好”之心求之,则必有所得。朱熹和陈亮都是思想家,他们的这些认识对于说明史学与人生修养关系的重要,是有普遍的认识价值的。

中国史书的体裁很多,史学与人生修养有密切关系的史书并不限于人物传记一类的书,我们已经讲到的司马迁论《春秋》,胡三省、王夫之论《资治通鉴》,这是编年体史书。我们还讲到过杨万里论《通鉴纪事本末》,这是纪事本末体史书。它们都与人生修养有重要的关系。唐朝史家杜佑撰写了一部典制体历史巨著《通典》,时人李翰为之作序,认为“《通典》之作,昭昭乎其警学者之群迷欤”,“故施于文学,可为通儒,施于政事,可建皇极”[23]。这对于治身、治世来说,无疑是极重要的。朱熹根据《通典》评论说:“杜佑可谓有意于世务者。”[24]同时,杜佑也被史家称作是“持身有术”“始终言行,无所玷缺”的人[25],可见杜佑本人在治身、治世方面,也堪称是一位楷模。诚如他在《通典》中所指出的:“持盈知足,岂特治身之本,亦乃治国之要道欤!”[26]这是极明确地说明了治身与治世之间的关系。

史学对于人生修养确可起到积极的作用,人们为使这种作用发挥得更好,必须注意两个问题:一是博览,二是善择。刘知幾引用孔子的话并发挥说:“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27]他这话是对作史的人说的,推而广之,也可以看作是对读史的人说的。意思是说,多读才能博闻,善择才可得到真知。前人已有如此认识,今人更当有如此认识。

千百年来,史学也成了诗人们吟咏不尽的题材,寄寓了人们美好的精神追求,陶冶着人们的情操。北宋晁补之有《读〈蔺相如传〉》一首,诗云:“蚩蚩六国共忧秦,独有相如知(智)不群。完璧东归何足道,最贤能下怒将军。”这是歌颂蔺相如为国家安全计而屈己尊人,礼让廉颇的高尚品德。南宋杨万里的《读〈子房传〉》诗云:“笑睹乾坤看两龙,淮阴目动即雌雄。兴王大计无处寻,却在先生一蹑中。”“两龙”,指刘邦、项羽;“淮阴”,指后来被封为淮阴侯的韩信。这是称赞了张良的谋略过人,暗蹑汉王刘邦之足而定“兴王大计”。明代女诗人方维仪写有《读〈苏武传〉》五言绝句一首,她吟道:“从军老大还,白发生已久。但有汉忠臣,谁怜苏氏妇?”作为女性,诗人想到了苏武的妻子,但她还是认为只要苏武成为汉朝的忠臣,别的都可置之度外。唐末五代诗人李九龄高度评价诸葛亮和周瑜的治国、治军才能,他在《读〈三国志〉》诗中写道:“有国由来在得贤,莫言兴废是循环。武侯星落周瑜死,平蜀降吴似等闲。”[28]这些,是否可以看作是诗化的史学与人生修养论呢!王安石《读史》诗中有“丹青难写是精神”[29]的佳句,正是道出了史学对于人生修养的意义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