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学开始走向世界的历程[155]
在中国近代史学萌生过程中,中国史家关于边疆史地的研究和关于外国史地的研究,可以说是同步展开而又互有交叉的。鸦片战争前夕,出于民族危机的预感,龚自珍已着手于边疆史地的研究,而林则徐则倡导对外国史地的认识与研究。对边疆史地的研究,固已涉及对外国的历史与现状的考察;而关于外国史地的研究,则往往联系着对当时中国前途的抉择和命运的估量。这两股史学潮流的奔腾、激**,都同时代的脉搏发生着共振。
林则徐在广州禁烟时,有一种了解世界、认识世界的迫切感,乃命人翻译英人慕瑞所著《世界地理大全》,亲自润色,编订刊刻,定名为《四洲志》。这是一本简略介绍世界各洲30多个国家地理、历史的书。此书虽只1卷,但开风气之先,对后来中国学人研究、撰述外国史地之风,有倡导的作用。这也表明林则徐作为“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对近代史学萌生所起的作用。继林则徐之后,魏源写出了《海国图志》,王韬写出了《普法战纪》《法国志略》等书,黄遵宪则有《日本国志》的撰述。这些关于外国史地的著作,在当时的中国,尤其在日本,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史学发展的观点来看,它们反映了在近代史学萌生中,中国史学开始走向世界的历程。
一、魏源与《海国图志》
魏源(1794—1857年),原名远达,字默深,湖南邵阳人。他28岁中举人,50岁才中进士,仕途不算通达。但他在三四十岁时,政治经历丰富,著作繁多。鸦片战争时,为两江总督裕谦幕僚,参与浙东抗英之役,与龚自珍、林则徐、姚莹等关系密切,思想相投。他痛感英军入侵,撰《圣武记》一书,以激励时人,并希望朝廷重温历史,振作武功,以坚御侮之志。此书共14卷,前10卷历述清朝武功及用兵成败之道,兼及有关军事制度;后4卷为作者论议,阐述了他关于练兵、整军、筹饷、驭夷的见解和主张。从当时的历史环境和社会界潮来看,这书在史学上的价值,其论议部分远在记事部分之上。魏源在《圣武记·叙》中写道:“先王不患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官无不材,则国桢富;境无废令,则国柄强。桢富柄强,则以之诘奸,奸不处;以之治财,财不蠹;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练士,士无虚伍。如是,何患于四夷,何忧乎御侮!”可见作者认为,肃清政治是御侮的基础,而人材又是其中的关键。这实际上是指出了当时的政治腐败,造成了侵略者有可乘之机。他在叙中特意说明此书“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即《南京条约》签订之时,又引用《礼记·哀公问》篇中“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156]的话,都是寓有深意的。
魏源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又撰写了《道光洋艘征抚记》上下篇。这一长文,详细记载了鸦片战争的经过和《南京条约》签订前后的清朝政治和中外关系,记事起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四月黄爵滋奏言鸦片输入之害,迄于咸丰元年(1851年)“特诏奖雪林则徐及姚莹、达洪阿之尽心竭力于边,而斥耆英畏葸骄敌之罪,中外翕然钦颂”。它阐述了当时有识之士关于英人鸦片贸易对中国危害的认识,伸张了禁烟之举的正义性,揭露了鸦片战争中道光皇帝的昏聩和琦善、耆英的无能、误国,肯定了林则徐、邓廷桢等主战派的主张和措施并为其所蒙之冤辩正;它歌颂了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争,阐述了作者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认识,是关于鸦片战争的一篇信史。作者在本文末了论道,“尽转外夷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乃是“富国强兵”的关键之举,又指出:“时乎时乎,惟太上能先时,惟智者能不失时,又其次者,过时而悔,悔而能改,亦可补过于来者。”[157]这是他希望朝廷能从这次事变中吸取历史经验教训。此文流传甚广,名称亦多,它同稍后夏燮所撰《中西纪事》一书在当时都有广泛的社会影响。
从《圣武记》的撰述到《道光洋艘征抚记》的撰述,尽管时间相距很近,但却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即后者把“尽转外国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作为“富国强兵”的重要问题提出来。作者的这个思想,在其所撰《海国图志》一书中,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近代史学萌生过程中,《海国图志》是第一部系统的研究外国史地的巨著。对于魏源来说,这不仅跟他早年辑《皇朝经世文编》及经学研究有很大的不同,而且跟他的上述两种著作在内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这部书,是确立了魏源在中国近代史学上之突出地位的代表作。此书原刻为50卷,后增为60卷,复又增为100卷。据咸丰二年(1852年)古微堂重刊定本所载,有魏源写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的60卷本《原叙》和写于咸丰二年的100卷本《后叙》。[158]《海国图志》是在林则徐主持编译的《四洲志》的基础上并受到林则徐的鼓励而撰述的。魏源《原叙》一开始就写道:“《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以《四洲志》为基础,博采中外文献,尤其是最新的一些西人论著、图说,编撰一部系统的世界史地及现状的著作,的确是开创性的前驱工作。魏源又明确指出此书同以往的“海图之书”的区别是:“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这是中国历史撰述上的一大变化,是近代史学萌生的特点之一。
魏源在《原叙》中郑重指出了撰述《海国图志》的目的,他说:“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159]有很高政治声望的林则徐任两广总督时,“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译西书,又购其新闻纸”[160]等做法,影响了一大批注重世务的士人。鸦片战争的经过及其结局,魏源进一步认识到,要富国强兵、有效御侮,不仅要内修政理,还要学习外国长技。从历史观点来看,这是中国史家从沉痛的历史教训中获得的新认识。这个事实进一步证明,中国历代的优秀史家,总是能够站在历史潮流的前头,回答历史和现实所提出的迫切问题。
《海国图志》60卷本包含18个方面的内容,魏源《原叙》对每一方面的内容均有概括性说明,后增为100卷,亦大致未超出这些方面。它们是:《筹海篇》(卷1至卷2),《各国沿革图》(卷3至卷4,咸丰二年本总目作《海国沿革图》),《东南洋海岸各国》(卷5至卷10,总目作《东南洋海岸之国》),《东南洋各岛》(卷11至卷18,总目作《东南洋海岛各国》),《西南洋五印度》(卷19至卷32,总目作《西南洋诸国》),《小西洋利未亚》(卷33至卷36),《大西洋欧罗巴各国》(卷37至卷53,总目作《大西洋》),《北洋俄罗斯国》(卷54至卷58,总目作《北洋》),《外大洋弥利坚》(卷59至卷70,总目作《外大西洋》),《西洋各国教门表》(卷71,总目作《南、西洋各国教门表》),《中国西洋纪年表》(卷73,总目作《中西纪年通表》),《中国西历异同表》(卷72,总目作《中西历法同异表》,编于《纪年表》之前),《国地总论》(卷74至卷76),《筹夷章条》(卷77至卷80,总目作《筹海总论》),《夷情备采》(卷81至卷83),《战舰条议》《火器火攻条议》、《器艺货币》(卷84至卷100,这3个方面,总目无分类标目,卷目上亦无“货币”字样,但在卷94《西洋技艺杂述》中引《澳门杂录》有关外国货币及其与中国白银比值关系的文字)。以《原叙》中所概括的这18个方面,同咸丰二年刊本总目相比较,一是可以看出100卷本大致保持了60卷本的结构,二是可以看出作者增补、修订的情况(有些卷目之下,注有“原无今补”字样)。
在中国史学发展上,《海国图志》有3个方面的特点。第一,作为一部系统反映世界地理、历史和现状的著作,是前所未有的。作者从亚洲、澳洲、非洲、欧洲、美洲依次展开叙述,反映了东方学者的世界眼光,这跟欧洲人之以欧洲为世界中心大为迥异。第二,当中国史家真正从具有近代意义“开眼看世界”时,便首先面临着“御侮”的问题,这在中国历史学的撰述主旨上,是一个重大转折。因此,《海国图志》开卷就是“筹海”之议:议守,议战,议款。作者在《筹海篇》起首写道:“自夷变以来,帷幄所擘画,疆场所经营,非战即款,非款即战,未有专主守者,未有善言守者。不能守,何以战?不能守,何以款?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谓以夷款夷。自守之策二,一曰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二曰调客兵不如练土兵,调水师不如练水勇。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这里讲的“自守”“攻夷”“款夷”,跟古代史学上经常讲到的皇朝与皇朝的更迭、皇朝自身的盛衰得失有所不同,它讲的是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即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是中国生存的环境,所谓议守、议战、议款,都以此为出发点。本书卷77至卷80为《筹海总论》,系作者所辑有关撰述、章奏,可与卷首《筹海篇》3卷比读、参照,益见作者撰述本书之主旨。第三,《海国图志》中,讲科学技术的卷帙,占了将近五分之一的篇幅,这在以往的历史撰述中也是罕见的。本书从卷84至卷100,其卷目依次是:《仿造战船议》、《火轮船图记》、《铸炮铁模图记》、《仿铸洋炮议》(含《炸弹飞炮说》、《炮车炮图说》)、《西洋用炮测量论》(上下篇)、《西洋炮台记》、《西洋自来火铳法》、《攻船水雷图记》、《西洋技艺杂述》、《西洋远镜作法》、《地球天文合论》(五篇)。这些,虽多属于攻守之器,但都与近代科学技术相关,是作者之“师夷长技以制夷”主张的重要方面。
但是,作者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撰述思想在本书中的反映,不论其自觉认识程度如何,当不限于科学技术方面,这在卷81至卷83作者所辑《夷情备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所辑内容,涉及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法律、宗教、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等,其中多有中西比较的言论。如卷83所辑《贸易通志》,其中有这样的话:“中国以农立国,西洋以商立国,故心计之工,如贾三倍。”同卷所辑伯驾翻译的《滑达尔各国律例》第292条中有这样的规定:“英吉利国王,不与大臣行事,虽用钱银,不逼迫百姓守兵械。他们为打仗,据实是必议大臣同行,与索军粮。”[161]在作者看来,“夷情备采”的范围,原是很广泛的。道光二十八年(1845年),徐继畲撰有《瀛环志略》10卷,也是讲世界历史、地理、现状的著作,但其在“御侮”“自强”的意识上,比《海国图志》逊色得多。
《海国图志》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传入日本,对明治维新前的日本社会思潮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促进了明治维新运动的发展,从而在中国东邻的历史上扮演了喜剧的角色。它在自己的故乡,虽也产生了广泛的思想影响,但毕竟未能成为历史喜剧的角色,这说明史学之反作用于社会,仍然要受到社会条件所容纳的或所提供的限度。
二、王韬的多种撰述
王韬(1828—1897年),原名畹,字利宾,号兰卿,后改名韬,字子潜(紫诠),号仲弢,晚年自号天南遯臾,江苏甫里(今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直镇)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成了秀才,次年应闱试,不中,遂绝科举之事。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他在上海受英人麦都思之邀,至其所办墨海书馆参与编校工作,历时13年。同治元年(1862年)因上书太平军而为官军所察,以“通贼”论,乃更名而逃亡香港,开始了漫游生涯,逐步接受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思想。同治十三年(1874年),他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发表政论、史论,宣传变法自强的主张,成为中国早期的改良主义者之一。他先后游历了英、法、俄、日等国。
王韬晚年回忆起他的“逍遥海外作鹏游,足遍东西历数洲”的情怀说:“于是登宗悫引风之筏,乘张骞贯月之槎。将东泛乎扶桑,西极乎阿兰。”“经历数十国,往来七万里,波涛助其壮志,风雨破其奇怀,亦足豪矣。而尤足以快意肆志者,余之至泰西也,不啻为先路之导,捷足之登。”[162]他在当时,确是罕有的“曾经沧海,遍览西学”的中国学人。他的这种经历,使他有可能写出《法国志略》《普法战纪》《扶桑游记》《漫游随录》等书,从而在中国近代史学上成为研究外国史地的先驱之一。
在王韬的这些撰述中,《法国志略》是最重要的。此书初撰于同治十年(1871年),是他漫游欧洲回到香港时所作,凡14卷。光绪十六年重订刊刻时增补为24卷。据光绪庚寅仲春淞隐庐刊本《重订法国志略》卷首《法国志略·原叙》(下称《原叙》)所说,初撰14卷的内容和编次是:法兰西总志3卷;法京马黎斯志1卷;法兰西郡邑志2卷;广述8卷,含法英婚盟和战纪2卷、拿破仑第三用兵记2卷、普法战纪3卷、琐载1卷。其书原有凡例10条,第4条中有“今上自美罗万氏,下至首领麦马韩,上下一千五六百年,历代治乱兴废之迹,尽括之于十数卷中,挂漏之讥,知所不免,见者幸无讥焉。”这是指初撰14卷本说的。《凡例》第10条又说:“此书甫经属稿,即授手民,未经删削,故字里行间,时多疵颣,知不免为识者所诃。客俟异日译事稍暇,尚当重为更定,俾法国自古迄今之事,采摭靡遗,而成一代信史,庶几大快于厥心。”[163]由此看来,作者于初撰成稿时,便有“重为更定”的打算。《重订法国志略》不仅在内容上增补了约三分之二,在体例和编次上也有不少变化。卷1至卷10,是纪事本末体和编年体相结合的事目编年,首叙“开国纪原”,从“纪元前二千年,始移于高庐”讲起,依次叙述法国历史变化、王朝更迭与复辟、普法之战,直至19世纪70年代中期法国议会的各种活动和政策,纲举目张,详近略远。卷11至卷14,是纪事本末体,依次叙述了“法英婚盟和战纪”(上下)、“法英助土攻俄记”、“法奥战和始末”等。卷15是“摭遗”,记难为专篇的一些军政大事。卷16至卷17是“广志”上下篇,略如纪传体中的志,志目有名号、统系、职官、国用(附国债)、税务、国债、银肆(附国债)、商务、国会、民数、礼俗、学校、学术、教会、兵籍、车路、邮政、刑律、水利等。卷18是“广述”,所记略同于“摭遗”而兼及社会风俗。卷19至卷24,略同于地理志,依次记述了“法兰西疆域总志”(上下)、“法京巴黎斯志”、“法兰西郡邑志”(上下)、“法国藩属附志”。以初撰和重订《法国志略》两两比较,前者详于地理,约占14卷的三分之一,后者详于史事和制度,地理部分只占24卷的六分之一左右,在内容上和体例上都比前者丰富、完备,其记事尤详于19世纪70年代,有的还涉及法国议会和政府关于80年代的预算。又因作者另外著有《普法战纪》一书,故《重订法国志略》中简记了这方面的记载,卷目亦不再予以反映。此外,从初撰到重订,近20年,可见作者在这期间对法国历史和现状的关注,表明了作者撰述思想和旨趣所在。
《法国志略》初撰本,作者取资于日本冈千仞的《法兰西志》、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参考《西国近事汇编》,“不足,则复取近时之日报,并采辑泰西述撰有关于法事者”。作者对于冈千仞所译法国人所著的3本法国史《法国史要》(1866年),《近古史略》(1869年),《法国史》(1870年),亦曾披阅,认为其“尚属简略,摭拾他书以补之”(详凡例第1条、第3条)。可以看出,作者在法国史的研究上视野的开阔和采辑的丰富。作者撰述《法国志略》的目的,在《原叙》、《凡例》和《重订法国志略·序言》中都反复予以说明。在《原叙》中,他说:“两经法都,览其宫室之雄丽,廛市之殷阗,人民之富庶,兵甲之盛强,未尝不叹其外观之赫耀也;及徐而察其之风俗之侈靡,习尚之夸诈,官吏之骄惰,上下之猜忌,亦未尝不虑其国不可以为国,而初不料一蹶不振如是之速也!”“吾愿欧洲诸国以法为鉴焉可也,特余志法之意。”可见他的撰述目的,是具有世界历史的眼光。他又指出:“更有进于此者,法通中国已三百余年,于泰西诸国为独先,名流硕彦接踵而来,无非借天算格致以阴行其主教,其势几至上动帝王、下交卿相,有明之季,靡然从风,实足为人心学术之隐忧,流弊至今,亦缓通商而急传教,中外龃龉,率由此起。”他认为宗教之于法国起了消极的作用,“法不自知,而尚欲强行之于他国,不亦慎乎!”这些话,对于当时中国、法国的情况,都是切合实际的。20年后,作者在重订本《序言》中,除进一步从国际关系方面指出了法国历史的变迁外,还突出批判了路易十四的“据无上之尊,肆无限之权”,以致“国人愤郁,渐至放恣。此所谓川决而堤溃,其势使之然也”。这反映了作者对君主专制政治的批判态度。此外,作者尤其强调了这样的见解:“方今泰西诸国,智术日开,穷理尽性,务以富强其国。而我民人固陋自安,曾不知天壤间有瑰伟绝特之事,则人何以自奋,国何以自立哉!”又说:“欧罗巴列邦于明万历年间已来中国,立埠通商,聚居濠镜。逮《明史》作传,犹不能明法兰西之所在,几视与东南洋诸岛国等,是其于艾儒略所著之《职方外纪》尚未寓目,况其他哉?宜其为远人所致诮也。”作者从欧洲各国的历史和现状,提出了中国人了解世界、认识世界的紧迫性,“固陋自安”则人无以自奋、国无以自立。他联想到清初修《明史》时,人们甚至说不清楚法兰西位于何处,不禁感慨万千。这是王韬撰写《法国志略》的更深层的原因。
《法国志略》突出地反映出作者对君主专制制度的批判态度。作者在卷5《波旁氏纪》卷末以“逸史氏王韬”的名义发表议论,指出法国国王所以祸国、亡身者,“顾迹其祸之由来,不能和众而得民心,自恃居民之上,而好恶不与民同,怨之所积,足以亡身。故厉王监谤,卒流于彘。法之失政,履霜坚冰,非一朝夕矣。路易至是,遂受其殃。法人弑王,而叛党旋覆;英人弑王,而高门士亦随灭。不独天道好还,而亦可以观世变矣。然则为人君者,其可逞欲而妄为哉!”这些见解并不都是正确的,但他对君主专制是持否定态度。这从作者在本卷中对路易十四的专横、路易十五的奢**的记载中看得很清楚。作者对“路易十六新政”表示赞赏,说他“大矫旧政之弊”,而对路易十六之“从容就死”,深致同情。这又表明作者是称道君主立宪而不赞成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行动。作者向往君主立宪制度,还表现在他对拿破仑第一和拿破仑第三的评价上。他引用日人野口之布的话说:“古今英雄规模宏远者,往往不留心于细务,独仑帝攻略之暇,用心吏治,定五法、创诸学,精到周详,各国奉为模范。仑帝洵高出他英雄上哉。千百世下,犹令人闻风兴起焉。”[164]作者以极大的兴致记述了拿破仑第三之被“公举为总统”和“终升帝位”,记述了他的种种作为,对他在“普法交兵”中招致失败颇致惋惜之情,并历数他的许多“政绩”,说是“其所措施,裨益于人世者,不暇枚举”[165]。作者在《凡例》第9条中指出:“法兰西素以文明称,制度文物之备,宫室衣食之美,诸国莫能及焉。拿破仑出,更定法律,其精审为欧洲冠。”可以说,向往、宣扬君主立宪的资产阶级政治制度,是《法国志略》的主要历史观点。
本书卷16至卷17“广志”上下篇,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近代法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面貌,反映资本主义制度下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进步以及人类文明的发展。作者赞美法国的国会制度说:“国会之设,惟其有公而无私,故民无不服也。欧洲诸国,类无不如是。即有雄才大略之主崛起于其间,亦不能少有所更易新制、变乱旧章也。”他还称道上下两院议员的“公举”之法,认为“其进身之始,非出乎公正则不能得。”[166]作者在《志车路(附电线)》中,叙述了欧洲各国铁路交通和电报通信的情况,惊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促进了社会的迅速变化,他写道:“车路之建不过五十年,电线之行亦不过三四十年,而甚已如此,飚发风驰,遍于各国,抑何速也!”他认为这两项技术的发展,“必相辅而行,互为表里”,“而藉以觇国势之盛强焉”[167]。作者还记述了1878年5月法国巴黎博览会的盛况[168],记述了1253年路易第九派人“始通中国”的情形[169]等。《法国志略》以不少篇幅叙述了法国的外交、贸易、通商、殖民等活动。
《法国志略》不同于《海国图志》,它详细记述了一个西方国家的历史、地理、现状,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在当时取得的进步,也反映了作者的进步的历史观点和社会理想。
王韬在完成《法国志略》初撰本的同年,还编撰了《普法战纪》一书。1870年至1871年的普法战争刚刚结束,王韬随即“摭拾其前后战事,汇为一书,凡十有四卷”[170],刊行于世。他如此关注这次战争的记载,无疑是他有志于法国史研究的继续。他指出:“观夫普法战争之际,而求其盛衰升降之故,成败胜负之端。”[171]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在对外关系上,已陷于多事之秋,民族危机日甚一日。所谓“盛衰升降之故,成败胜负之端努,他想到的自然不只是“欧洲列邦”,还有“中原天地”[172]。这跟他在《法国志略》中反复强调“君民共主”。以国宪定君民之分,宣扬“欲其国之永安久治,以制国宪定君民权限为第一义也”[173],是同一个道理。光绪十二年(1886年),王韬根据继续搜集到的有关文献,重订《普法战纪》,增为20卷。《普法战纪》初撰本在19世纪70年代传入日本,受到日本学人的重视,这是他后来应约东游扶桑的一个重要原因[174]。
《扶桑游记》和《漫游随录》二书,是游记性质的著作。前者是关于日本的游记;后者所记不限于外国,但主要是记作者游历欧洲的见闻。这两部书,在反映外国历史和现状方面,也有一定的价值。
《扶桑游记》3卷,作者记其光绪五年(1879年)的日本之游,日记体,起闰三月初七,迄七月十五,有作者七月八日写于日本的自序。当年(即明治十二年),日本报知社印行上卷,翌年出版中卷、下卷。书首有重野安绎序和中村正直序,书末有龟谷行跋、平安西尾跋和冈千仞跋,语多论及王韬《普法战纪》在日本的流传和影响。作者《自序》说,此行是应日本友人“以为千日之醉,百牢之享”之邀,“敢不维命是听"。故在日期间,“壶觞之会,文字之饮,殆无虚日”,“日所游历,悉纪于篇,并汇录所作诗文附焉”。与王韬所交游者,多是拥护明治维新的一派人物。他们所讨论的,除诗文、撰述外,就是时势、西法。四月初二记冈鹿门(千仞)的话说:“方今宇内形势,以俄为急。时人比俄于战国之虎狼秦,而实为今日亚细亚洲之大患。”四月十九日记与西尾鹿峰论及中西诸法,王韬认为:“法苟择其善者而去其所不可者,则合之道矣。”五月二日记其评论冈本监辅所著《万国史略》,认为“有志于泰西掌故者,不可不观”。又不无所指地发表议论说:“余谓仿效西法,至今日可谓极盛;然究其实,尚属皮毛。并有不必学而学之者,亦有断不可学而学之者。”时值中国洋务派活跃时期,此言当有所指。这从四月初二记与重野、鹿门笔谈看得十分清楚:“重野谓予曰:‘或序先生之文,谓为今时之魏默深。’”“余曰:‘当默深先生之时,与洋人交际未深,未能洞见其肺腑;然师长一说,实倡先声。惜昔日言之而不为,今日为之而犹徒袭皮毛也。’鹿门曰:‘魏默深血性人耳,得先生继起,而后此说为不孤矣。’”所谓“壶觞之会,文字之饮”,实关乎兴衰、改良之旨。在日本友人中,冈千仞可称得上是王韬的知心之交,他跋《扶桑游记》说:“盖先生慨欧人耽耽虎视,亲航欧洲,熟彼情形,将出其所得以施之当世,而未有所遇。”“以有为之才,处多故之世,一朝风会,去泥土,冲云霄,霈然膏雨,使万生仰苏息之恩,先生盖其人也。”这话,道出了王韬的漫游与撰述之旨。
《漫游随录》3卷,凡记51事,每事以4字为目。诠次、编订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原有图80幅。所记,由故里而他乡,由中国而欧洲,约起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止于同治九年十二月(1871年1月)自苏格兰回至香港,首尾20余年。其中,三分之二是游历英、法两国的见闻。此书所记,虽有不少琐闻细事,然于英、法两国文物制度、科学技术、社会风貌多有实录,并往往联系到中西比较,发其感慨。卷2《制造精奇》记:“英国以天文、地理、电学、火学、气学、光学、化学、重学为实学,弗尚诗赋词章。其用可由小而至大。如由天文知日月五星距地之远近、行动之迟速,日月合璧,日月交食,彗星、行星何时伏见,以及风云雷雨何所由来。由地理知万物之所由生,山水起伏,邦国大小。由电学知天地间何物生电,何物可以防电。由火学知金木之类何以生火,何以无火,何以防火。由气学知各气之轻重,因而创气球,造气钟,上可凌空,下可入海,以之察物、救人、观山、探海。由光学知日月五星本有光耀,及他杂光之力,因而创灯戏,变光彩,辨何物之光最明。由化学、重学辨五金之气,识珍宝之苗,分析各物体质。又知水火之力,因而创火机,制轮船火车,以省人力,日行千里,工比万人。穿山、航海、掘地、浚河、陶冶、制造以及耕织,无往而非火机,诚利器也。”作者仅以数百字,几将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及其功效概括无遗,其观察思考之深,可以想见。当然,这些都是“诗赋词章”所不能达到的。卷3《游博物院》记英国所铸大炮性能之佳后,作者写道:“倘我国仿此铸造,以固边防而御外侮,岂不甚美?惜不遣人来英学习新法也。”又同卷《苏京琐记》记参观一印书馆,“浇字、铸板、印刷、装订,无不纯以机器行事”,“苟中国能仿而为之,则书籍之富可甲天下”。王韬在英国曾多次发表讲演,“宣讲孔孟之道”,吟诵唐人诗文,听众为之倾倒,使其也颇有“吾道其西”之慨(《英土归帆》),反映出中西文化交会、互补的意识。
《扶桑游记》多论及形势、时政,《漫游随录》多谈到科学技术,它们是对《法国志略》和《普法战纪》之撰述宗旨的饶有兴味的补充。这4部书,集中反映了王韬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察和研究外国历史、地理、现状及科学技术之应用的成果。在当时,能够取得这些成果的人,在近代史学上确乎是凤毛麟角。
王韬东游日本时,曾会见了当时正在日本的黄遵宪,多次“剧谈”,志为同道。恰在王韬《漫游随录》诠次成书之年,黄遵宪写出了《日本国志》一书。
三、黄遵宪的《日本国志》
黄遵宪(1848—1905年),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州(今广东梅州市)人。黄遵宪在光绪二年(1876年)乡试中举,此后的20年中,他的政治生涯可以说是同光绪朝的历史同起同落的。光绪三年,黄遵宪作为中国驻日使馆参赞东渡日本,居留近5年。头两年中,所见所闻,寄以诗篇,名《日本杂事诗》。这两年中,他“稍稍习其文,读其书,与其士大夫交游”,开始了解日本的历史、文化,尤为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近十几年的巨大变化所吸引,约在光绪五年(1879年),乃发凡起例,着手撰写《日本国志》一书。经过3年,书稿未就,于光绪八年(1882年)调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他携稿赴任,但“无暇卒业”。光绪十一年(1885年)由美回国,谢辞他任,闭门编纂,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卒成此书,首尾费时8年。
《日本国志》“为类十二,为卷四十”,“以其体近于史志”[175],故名。作者之所谓“类”,是以事类区分,采用纪传体史书中志的体例。12类是:《国统志》3卷、《邻交志》5卷、《天文志》1卷、《地理志》3卷、《职官志》2卷、《食货志》6卷、《兵志》6卷、《刑法志》5卷、《学术志》2卷、《礼俗志》4卷、《物产志》2卷、《工艺志》1卷,凡40卷。又卷首另作《中东年表》,系中日纪年对照表,“以便观者”。作者在本书《凡例》中说:“日本古无志书,近世源光国作《大日本史》,仅成兵、刑二志;蒲生秀实欲作氏族、食货诸志,有志而未就(原注:仅有职官一志,已刊行);新井君美集中有田制、货币考诸叙,亦有目而无书。此皆汉文之史而残阙不完,则考古难。”但自维新以来“礼仪典章颇彬彬矣”,故作者较易采辑。据薛福成《日本国志序》称,黄遵宪所采之书至200余种之多。
黄遵宪在《日本国志·自叙》中说到了他撰写此书的初衷,他写道:“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已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他援引《周官礼》所载“外史”之职,乃撰此书,并自比“外史氏”而发论议,只是为了说明;“今之士夫亦思古人学问,考古即所以通今,两不偏废。”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从这些话中,反映出作者对于研究“外事”的强烈的自觉意识,对于中国当时的士大夫“好谈古义,足以自封”的狭隘眼光何等不满,何等忧虑!3年之后,即光绪十六年(1889年),黄遵宪在改订《日本杂事诗·自序》中,叙述了他对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形势的认识过程。当其“拟草”《日本国志》一书时,意在“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而后,“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政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作者这个认识,表明他是站在历史发展潮流前头来观察日本的历史和现状,同时也是以此为镜来观察中国的历史和现状的。而“信其政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这几句话,则集中地概括了《日本国志》的主旨。它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肯定君主立宪的政治体制。《国统志》系志名而纪体,记载了自古代至明治十一年(1878年)八月的历史。于明治时期,则逐年逐月详其维新改良措施。元年(1868年),记明治“以二条城为太政官代裁决庶政”,并“亲临会公卿诸侯,设五誓:曰万机决于公论,曰上下一心,曰朝幕一途,曰洗旧习、从公道,曰求智识于寰宇”。[176]其后,种种“革故取新”之举,均由此开始。八年(1875年),记明治废左右院,置元老院、大审院的诏敕说:“中兴日浅,未臻上理”,在“五誓”之誓的基础上,“乃扩充誓文之意,更设元老院以定立法之源,置大审院以巩司法之权;又召集地方官,以通民情、图公益,渐建立宪政体。”又记次年明治命栖川亲王“斟酌海外各国成法”,起草立宪“条列”。作者论道:“立宪政体,盖谓仿泰西制,设立国法,使官民上下分权、立限,同受治于法律中也。”[177]作者在《国统志》卷末发表长篇评论,分析了当时各个阶层、各种政治势力围绕着政体所展开的激烈的争论,“喧哗嚣竞,哓哓未已”,但朝廷下诏“已以渐建立宪政体,许之民论”。当作者在驻英使馆改订《日本杂事诗》时,他在《自序》中写道:“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政从西法”,这是作者撰写《日本国志》所最关注的问题,故有此论。作者在《职官志》序中,考察了中国历史上围绕官制而展开对于《周礼》的争论,认为这是很可悲的。他说:“古人有言,礼失而求诸野。则曷不举泰西之政体而一证其得失也?日本设官,初仿《唐六典》;维新之后,多仿泰西。今特详志之,以质论者。”作者首叙官制的一般原则,如等级、俸禄、勋位、章服、黜陟,而于黜陟一项尤详维新以来的重大变化;次叙设官分职,作者自注说,“维新以来,设官分职,废置纷纭”,“今专就明治十四年冬现有之官,分条胪举,其仿照西法、为旧制所无者,特加详焉”,故于元老院、大审院、文部省、府县等地方政权,叙致尤详,反映了“政从西法”在官制方面的变化。
注重富国强兵、科技实学。《食货志》序称:“日本维新以来,尤注意于求富。然闻其国用则岁出入不相抵,通商则输出入不相抵,而当路者竭蹶经营,力谋补救,其用心良苦,而法亦颇善。观于此者,可以知其得失之所在矣。”[178]在作者看来,求富之路,并非可一蹴而就,维新带来的阵痛是难以避免的。《兵志》序又称:“今日之列国,弱肉强食,耽耽虎视者乎。欧洲各国数十年来,竞强角力,迭争雄霸,虽使车四出,槃敦雍容,而今日玉帛,明日兵戎,包藏祸心,均不可测。各国深识之士,虑长治久安之局不可终恃,皆谓非练兵无以弭兵,非备战无以止战。”结合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史来看,作者对当时世界形势的估量可谓明澈而清醒。作者认为:“日本维新以来,颇汲汲于武事,而其兵制多取法于德,陆军则取法于佛(法),海军则取法于英。故详著之,观此亦可知欧洲用兵之大凡。”虽言日本,而意亦含欧洲。作者进而指出:“今天下万国,鹰瞵鹗视,率其兵甲,皆可横行。有国家者不于此时讲求兵制,筹一长久之策,其可乎哉!”[179]他在讲到英国海军之强以及日本欲效英国之法时,又强调指出了上述见解[180]。黄遵宪认为,富国强兵之道,固与“政从西法”密切相关,但绝离不开工艺实学的发展。他在《工艺志》序中论道:中国古代原有重视工艺实学的传统,可惜“后世士夫喜言空理,视一切工艺为卑卑无足道”,以致“实学荒矣”。他慨然指出:“今欧美诸国,崇尚工艺,专门之学,布于寰区。余尝考求其术,如望气察色、结筋搦髓、破腹取病,极精至能,则其艺资于民生;穷察物性、考究土宜,滋荣敷华,收获十倍,则其艺资于物产;千钧之炮、连环之枪,以守则固,以战则克,则其艺资于兵事;火轮之舟、飞电之线,虽千万里顷刻即达,则其艺资于国用;伸缩长短,大小方圆,制器以机,穷极便利,则其艺资于日用。举一切光学、气学、化学、力学,咸以资工艺之用,富国也以此,强兵也以此:其重之也,夫实有其可重者在也。”这一段议论,同前文所引王韬《漫游随录·制造精奇》中所描述的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可谓同曲同工,识见相谐。所不同的是,黄遵宪对“今万国工艺以互相师法,日新月异,变而愈上”的趋势,更有紧迫之感,而对中国士大夫“喜言空理,不求实事之过”,尤有切肤之痛。他后来成为改良主义的推行者,绝不是偶然的。
主张汉学、西学兼西用之。黄遵宪在《学术志》中提出了汉学、西学兼而用之的主张,这是从观念形态上提出了更深层的认识。黄遵宪首先叙述了汉学在日本传播和发展的历史,认为它在日本有久远的渊源和深厚的基础。人们“耳濡目染,得知大义”。他举例说;“尊王攘夷之论起,天下之士一倡百和,卒以成明治中兴之功,则已明明收汉学之效矣。”他希望“日本之治汉学者,益骛其远大者以待时用可也!”[181]同时他又指出,明治维新之前,西学也在日本传播,“今之当路诸公,大率从外国学校归来者也”,他们成了推行维新政治的得力人材。而“维新以后,壹意外交,既遣大使巡览欧美诸大国,目睹其事物之美、学术之精,益以崇尚西学为意”。明治四年(1871年),设立文部省,“寻颁学制于各大学区”,全面推行西方教育制度和教学内容,一方面“争延西人为之教师”,另一方面有大批公费、私费学生“留学外国”。同时兴建其他各种文化设施,等等。“由是西学有蒸蒸日上之势”,虽然也存在着“异论蜂起,倡一和百”的情况,但“国家政体,多采西法”,已成大势所趋。作者进而著论批评在中国存在着对于西学的保守、狭隘看法,“恶其异类而并弃之;反以通其艺为辱,效其法为耻,何其隘也!”他进而分析说:“彼西人以器用之巧,艺术之精,资以务财训农,资以通商惠工,资以练兵,遂得纵横倔强于四海之中,天下势所不敌者,往往理反为之屈。我不能与之争雄,彼挟其所长,日以欺侮我、凌逼我,我终不能有簪笔雍容坐而论道之日。则思所以扞卫吾道者,正不得不藉资于彼法以为之辅。以中土之才智,追之数年,即当远驾其上,内则追三代之隆,外则居万国之上:吾一为之,而收效无穷矣。”这一段,显然是针对当时中国士大夫说的,颇有循循善诱之意,故在论西学之长时,口气多有缓和,不似他处激昂,足见作者良苦用心。当然,黄遵宪并不主张“尽弃所学而学他人”,但他毕竟是了解世界、面对现实的,他提醒人们注意到这样的道理和事实:“器用之物,原不必自为而后用之。泰西诸国,以互相师法而臻于日盛,固无论矣。日本,蕞尔国耳,年来发愤自强,观其学校,分门别类,亦骎骎乎有富强之势。”[182]他是以此反复说明,不可盲目排斥西学,以致陷于“不达事变”之境。
总的来看,黄遵宪以日本明治维新的历史证明汉学、西学兼用的必要性,这也是言为日本而意在中国。而他所说的“西学”,非仅指器用而言,而是同他说的“政从西体”的主张相表里的。他虽然还没有完全跳出中国士大夫传统的窠臼,但他毕竟已经清醒地认识到效法西学实为历史发展的趋势。尤为可贵的是,他在推重西学的同时,已朦胧地觉察到西方国家所潜伏的弊病:“尚同而不能强同,兼爱而无所用爱,必推而至于极分裂、极残暴而后已。执尚同、兼爱以责人,必有欲行均贫富、均贵贱、均劳逸之说者。吾观欧罗巴诸国,不百年必大乱。”[183]19世纪末至20世纪的欧洲史和世界史证明,黄遵宪的预见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自魏源、王韬到黄遵宪的外国史地研究,从一个重要方面反映出19世纪后半叶中国史家爱国图强的时代精神,以及他们开阔视野、研究外国历史的自觉意识。《海国图志》作为当时的世界史著作,《法国志略》和《日本国志》作为当时的国别史著作,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是近代史学萌生过程中的代表性著作。它们在体裁、体例和详近略远的撰述思想上,继承了中国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对今天的世界史研究和撰述,仍有借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