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歌创作之回忆——诗集《流亡者之歌》代序(1 / 1)

穆木天的诗 穆木天 3938 字 1个月前

“九·一八”已经过两年多了。我同东北作了最后的诀别,已经快到三年了。而在这同故乡作了诀别的长时间之后,我把我过去的诗作,集拢起来,编成了这部《流亡者之歌》。我,在这时,心里真是有无限的悲哀,无限的酸痛在萦绕着呢。这三两年来,我的故乡的情形,是怎么样了?

倒也从东北来了些朋友,告诉了我一些那边的消息。有的说:“满洲国”的基础已经巩固了,义勇军不久快要被“肃清”了。有的人说:在东北大野中,正流着“铁之洪流”,农村的毁灭已到极点,新的生活在到处展开着,动乱是要一天比一天多,随着压迫苦难之一天一天的增加,而反抗也是一天一天地愈趋猛烈的。虽然说法不同,但我心中总像是有几条利刃在挖扎着似的。有时甚至把我刺激得麻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东北的民众,是天天在那里遭屠杀。飞机天天掷炸弹在他们头上,大炮天天向着他们轰击。像“一·二八”那样的大屠杀,在东北是整整地干了两三年了。那么,我的诗人的心又该怎样了?

自从《旅心》之后,外界的各种条件,使我没有唱歌的余裕。但,自从同东北作了永诀之后,唱哀歌以吊故国的情绪是时时地涌上我的心头。也许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形式的缘故,也许是东北的现实的样子,变幻得太出人意料的缘故,我时时压住我的悲哀使他不发泄出来。我总觉着“流亡者”是不应当哭丧脸似的。能想办法就想办法,不能也应当有一点stoiquo[1]的精神。何必哀歌地作“亡国之音”呢?因之,把好多诗情压制住了。

然而,在压制之中,情感终会跳溅出来。所以,偶尔,也制作了一两首诗。然而,因为管理加严的缘故,所以最近的这少量生产之中,到比较客观性多了一些。也不像《旅心》时代那样容易地哭丧脸似的了。我总是热望着,像杜甫反映了唐代的社会生活似的,把东北这几年来的民间的艰难困苦的情形,在诗里,高唱出来。由现在起自己勉励起来。所以从要离开故乡以至于现在的虽止于十首的诗作,也想集起来问世了。或有人依据着这几篇东西给我一个好的指示。

近三年来作的这几首诗,是反映着我的“流亡者”的心情的,因名之为《去国集》。旧日的《旅心》则仍名之为《旅心集》。同时,把未收入该集中的同时代的诗作也集入其内。《旅心集》虽没有同现在不同的情绪,但是那种地主阶级的没落的悲哀,亦是隐含着亡国之泪。如果用透视的显微镜去看,那里是不是也暗伏着“流亡者”之心情?在那种农村没落之凭吊里,是不是也暗伏着帝国主义经济的压迫呢?虽然是代表着两个时期,有他们的不同点在,但,因为反映着一种有机的持续,而且,都是帝国主义压迫下的血泪的产物,所以,总名之为《流亡者之歌》。

虽然在1923年就跃跃欲动地想作诗,而我能多量地产生诗歌,则在1925年。1925年,乃超从京都转学东京,使我在学校里,多了一位作诗的朋友。于是到咖啡店里去的次数似乎比较地多了。关于创作的兴趣也一点一点地浓厚了。《旅心》中的大部分的作品,是1925年作的。

虽然,诗的大部分是1925年写成的,而,其中的诗感则是1924年暑假期间在伊东的那两个月的生活所培养成了的。那两个月的海滨的生活,给了我不少的兴奋和刺激,而那种兴奋和刺激直造成了我的那些诗歌。那一个近于原始的农村,那一道海湾,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家,而特别地是那一个肥胖的少女,直是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尖锐的刺激,而使我永远地不能忘怀的哟。我追求她,她不理我。以后到了我发现我的旅伴S君和那位少女成为知己,天天出去漫步的时候,我真是忍无可忍了。我没有别的,我只有沉痛地唱吟我的哀歌。那一次失恋,使我认真地感到了自己的没落和身世凄凉了。

本来,我到伊东海岸去避暑,是S君拉我去的。1923和1924年,是我一生最不幸的年头。封建势力极其巧妙地来包围我,节节地向我进攻。我向来所抱的理想幻灭了,感到了人生之无出路。有时,甚至想自杀以解脱自己。S君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是我至死都不能否认的哟,叫我到伊东海岸上休息一下,转换转换精神。可是,伊东的数月生活,更是使我苦上加苦,愁上加愁,而至于直感到自己的必然的无出路,决定的没落来了。

S君,薄暮中,总是同那位少女慢慢地散步的。在林中,在其间的道上,在河边,在桥头,在山谷中,在田地里,他们慢慢地走着。那位肥胖的少女是特别地具有着一副清脆的声音。在暮色朦胧中,她是轻快地,断断续续地,唱着她的歌曲。晚风,软软地,不绝如缕地,把她的歌声吹送到各处。她那种歌声,则是我所憧憬的对象,我的心向的所在了。每天晚上,我是一个人独自地追逐着她的歌声。我不愿意离得它太远,也不愿意离得它太近。我更不愿意同他们俩一同散步。我就是愿意一个人不即不离地追逐着她的歌声。有时,就是她没有在唱歌,我也觉得像在什么地方有她的声音在**动着似的。那里寄托着我的悲哀。同时,那种追逐成了我的每日的享乐了。

然而,也终有忍不住的一天的。是什么原因,我记不得了。那天,在夜里,我在楼下温泉里洗了一个澡。时间,大概还不过一二点钟。随后穿上我的那件大学生制服,我就跑出去了,跑到海滨,望着远远的渔火,听着微风吹来的声动,顺着平滑的沙路,顺着太阳要出来的那方向走了下去。爬山越岭,经过了网代到了曾经游过的热海。然而,到了热海,旅途上的疲倦,以及别无它处可去的直感,使我不得不转回头来。于是乘着晚班的火轮船又折回了伊东。到了寓所,房东的老太婆和那位肥胖的小姐以及S诸人告诉我说日间找了我好久,山巅水涯都找遍了,以为我是自杀了。我只是笑了一笑。《我愿……》那首诗,就是那天海滨上所得到的印象。

伊东之两个多月,使我感到没落,感到深的悲哀,使我感受了哀歌的素材。同时,在伊东,我读了诗人维尼(Alfred de Vigny)的诗集。那两月间,好像是决定了我的作诗人的运命了似的。

我为什么怀到了很多的理想,为什么感到那么深的悲哀呢?伊东的两月间,只是一个引子,只是使我痛感到我的没落罢了。原因,自然是要从我的全部生活去说明的。我是没落的地主的儿子哟。

在我的祖父的时代,我的家庭是我们的县里的数一数二的人家,良田百顷,还开着好多的店铺,是素以“占山户”自豪的。然而,生意破产了,因之,家也析居开了。据祖母说:“是因为开烧锅烧坏了”。在我的父亲的那一代人,除了我的父亲之外,是没有一个不抽大烟,不赌大钱的。我们这一支,我父亲是一个独生子,破产的时候,尚年幼,幸赖着祖母的经营和亲友的助力,所以还余得几顷祖遗的田产,得以温饱。但是,没落的家庭总是希望中兴的,总是不忘过去的黄金时代的。我是长孙,于是,祖母就把一切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了。她老人家常指着我说:“这个孩子天分还不坏,人说我们家里坟上有贵人牵马,主出一个翰林,大概就该是在这个孩子身上了。”接着,她又叹息着说:“就怕他的祖宗无德,他的×伯父中了府案就得了病,死了。”家里请先生叫我读书,我,虽小,也是自命非凡似的。一个人就着塾师读着书。但是,眼睛每天所看见的,就是我们所住的久不修理的破烂烂的大房子,和满园蓬蒿的大院子。我只知道安分读书,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读书好。可是我是没看到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没落的家庭突然间像是起了变化似的。那是在光绪三十二年之后。那是我上学读书的第二年,日俄战争之后,大家都到大连湾去作豆商,于是,我的父亲也被拉着到大连湾去作“老客”去了,日本的资本主义之发达,大连湾之繁荣,也使我们的家庭获得了不少的利益,沾到了不少的光荣。于是,久年闭锁的油房也重开了。院墙也重新修理了。许多的房子也翻新了。好多铺房也租给人住了。昔日荒芜满目的大院子也天天有好多人运粮运草,有好多车辆出入了。家中生活好像是宽裕了好多。而正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入了中学。

由吉林中学转入了南开,那是我的16岁的时候。在南开快卒业时,国文先生叫我升学入文科,而理科先生叫我入理工科。在“五四”的前夜,胡适也曾在南开作过“新国家与新文学”的讲演,《新青年》也在我们的学校内相当地流行,可是文学终未有给我过度的引力。实在,我是把文学看做雕虫小技了。我对于理科是具有相当的才能的,而特别地是对于数学我具有天才。高小的数学,是我在私塾自己悟会的。在南开时,在数学的领域上,我确是出过风头,使同学们为之骇异。在那“五四”的前夜,中国,借着欧战方酣,帝国主义无暇光顾次殖民地,而风起云涌地,发达起了自己的资本主义。于是,产生出来新兴的工业布尔乔亚汜,同封建的集团作起了决死的斗争。在这种新文化的潮流中,大部分头脑好的青年都狂风怒涛般地要投身于工业界里。新的青年,大部分地,不是要作实业家,就是想作工程师。于是,自然地,我也要作这个资产阶级的幻梦了。我就是抱着这种幻梦到了日本。

十个月的准备,容容易易地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我的志望,是不学化学,即学数学。但是,不幸地,我的眼睛使我不能制机械图。这怎么办呢?我的眼睛不许可发展我的天才了!于是,只得改行换业了。学商呢?我当时又憎恶商人,说那是“奸商利徒”。学政治法律呢?我又最憎恶做官。而正在这时,“五四”的文学运动的怒潮袭到我的心头上来了。当时更认识一位名物:田寿昌。那或者给了我一点影响都不定。因之,觉得干文学也是一条出路,虽非己之所长,也就不得不转入这一途了。

当时,对于新的自由诗虽表示拥护,但是,最关心的,则是布尔乔亚的新样式(Genre):小说。记得有一次我发过誓,此生只写小说,不写别的。但终没有写过一篇布尔乔亚的小说。“创造社”成立,我虽被加入为发起人之一,可是,在《季刊》上,只写了一篇散文诗:《复活日》。那是模仿王尔德(Oscar Wilde)的。1920年遭了父丧,家境渐趋零乱。同时,日本资本主义在欧战后已到熟烂期。在这个时期,我也没有了1918年前后那样的斗争情绪了。于是从阳气变成忧郁的。由冲击的变成回顾的。京都的三年生活,只是看到伽蓝。这时,在我的意识中,布尔乔亚的成分渐渐变为小布尔乔亚的成分了。一方面回顾着崩溃的农村,一方面追求着刹那的官感的享乐,蔷薇美酒的陶醉。于是就到在我久已憧憬着的东京了。

东京,在我进大学的那年夏天,发生了大地震。在十月间,由故乡吉林回到了东京,东京只剩下一片灰烬了。残垣破瓦,触目凄凄。可是,在当时我的眼睛中,反觉得那是千载不遇的美景。就是从那种颓废破烂的遗骸中出去,到了伊东。而从伊东归来后,也是在那种零乱的废墟中,攻读着我的诗歌。我记得那时候,我耽读古尔孟(Re-my de Gourmont),莎曼(Samain),鲁丹巴哈(Rodenbach),万·列尔贝尔克(Charles Van Lerberghe),魏尔林(Paul Verlaine),莫里亚斯(Moreas),梅特林(M.Maeterl-inck ),魏尔哈林(Verhaeren),路易(Pienre Louys),波多莱尔(Baudelaire)诸家的诗作。我热烈地爱好着那些象征派,颓废派的诗人。当时最不欢喜布尔乔亚的革命诗人雨果(Hugo)的诗歌的。特别地令我喜欢的则是莎曼和鲁丹巴哈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我那种颓废的情绪吧。我寻找着我的表现的形式。在飞鸟山公园里,暮色迷茫之下,俯瞰着王子驿,不由地,我想起来那首诗,一首是:《我愿作一点小小的微光》,一首是《泪滴》。然而,终不能把我的感情尽量地表现出来。

1924年冬,因事,又去回到吉林住了几天。故乡的冬景,特别地,引起我的憧憬。而那年,雪是特别地大。大雪之后,山上,路上,人家的房上,封了冰的松花江上,特别的皑白,令人爱赏,令人凭吊。这种风景,特别地,在江岸上的天主堂里钟声一响时,直是引起人的感慨无量了。在那种氛围气中,我作了《江雪》。翌年春正月,到了北京一次,凤举,启明诸兄把《泪滴》和《我愿作一点小小的微光》两篇,在《语丝》上给发表出来。他们更给我吹进了好多勇气。于是,在我折回了东京之后,诗就陆续不绝地产生出来了。不忍池畔,上野驿前,神田的夜市中,赤门的并木道上,井头公园中,武藏野的道上,都是时时有我的彷徨的脚印。而在那种封建色彩的空气中,我默默地低吟出我那些诗歌。

在细雨中,在薄雾中,在夕暮的钟声中,在暗夜的灯光中,寂寞地,孤独地,吐出来我的悲哀。昼间,则去茶店喝咖啡,吸纸烟。每天,更读二十分钟的诗歌,找一两篇心爱的作品,细细玩赏。在这种印象的,唯美的空气中,我直住到1925年的冬季,而以后我则住不下去了。

为小资产阶级化了的没落地主的我,一边追求印象的唯美的陶醉,而他方,则在心中对于祖国的过去有了深切的怀恋。同伯奇论过“国民文学”,想要复活起来祖国的过去,可是启明一再地予我以打击,于是,在无有同情者援助之条件下,默默地,把自己的主张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绪,则是传统主义的了。这种传统主义的情绪,最初的表现是《江雪》。其后,如《野庙》《北山坡上》《苏武》《薄暮的乡村》《心响》《薄光》等作,都是多少具有这种传统主义的气氛的。而就是在《不要看十字街头象牙的殿堂》那首诗中,也是深深地残留着传统主义的成分的。

东京的生活,实在,令我再忍受不下去了。我,那时,略略地,读着拉佛尔格(Jules Laforgue)希图得着安慰,得着归宿。可是,怎么样呢?我成为德娄尔莫(Jorephe Delorme)一流的人物了。我失眠,我看见什么东西都是黄的。我非常地爱读圣伯符(Sainte Beuve)的诗歌。他的《黄光》(Ie Rayon jaune)影响出来我的《薄光》。那年之末,印象主义被发展到极端,成为了“苍白的钟声”和“朝之埠头”。而同时我的悲哀,我的失眠,以致于使带三分狂气,在《鸡鸣声》那首诗(形式,当然是独清的《从咖啡店出来》那首诗暗示给我的)中,是反映出来我是如何地狂乱了。在《猩红的灰黯里》,我不是既歌唱出来那“吮不尽了,猩红境中,干泪的酒杯,尝不出了,灰黯里,无言的悲哀”了么?《鸡鸣声》之后是再也写不出什么诗来了。东京的生活是叫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到了广州,到了北平,一切都是空虚的。以后,再不能多量地生产了。广州只产生《弦上》等三首。北京只产生了《薄暮小曲》等两首。而其中似相当地有硬作的成分。好像那一个园地已被我耕种完了。不是不可再生产东西,然而不会生产再好的东西了。

以后接着就是数年的沉默,直到重回到吉林之后,知道东北的农村破产,日本帝国的铁蹄是一天比一天逼紧地向我们头上践踏,我是守着沉默的。我自己掘了自己的坟墓了。虽然诗中隐伏着无限的血泪,但是,我只是回顾,没有向前看去,没有想从现实中去求生活。

从北平飘泊到墙子河畔,从墙子河畔又回到北平。在那个短的期间所接触的印象中,使我感到有什么危机快临在头上了。1929年夏,回到故乡的新设的大学里教书。那时,我越发地深感到世界变样了。故乡的情形,已不复旧观了。有些地方,似有些进步,而有些地方,确是大可令人担忧的。

吉敦铁路修成了,蜿蜒地,在奔驰着的松花江上,架上了一道大铁桥了。汽车也似乎是多起来了。从得胜门到北山已修上了柏油的马路了。在北山上,已高高地耸起一座自来水塔了。江桥和水塔,在那座古城中,呈出来近代的伟大。听说吉海铁路不久完成。听说那年乡村得庆丰收。冷眼一看,吉林社会似乎是进步了的。然而,过了不久,我又看出来另一方面的现象了。

好些亲友们,在吉敦铁路局里作事,因之,一边为得玩景,一边为得访友,我到了蛟河,去过敦化。我瞻仰了老爷岭的崇山峻岭,我瞻仰了黄松甸上的一望无边满目青葱的黄松树。我看见了奶子山的黑油油的煤块,我看见了长白山的直径有五六尺的木材。东北的宝藏,真是“名不虚传”。“耳闻不如眼见”了。可是在我对着这些宝藏叹美之际,我的朋友们告诉了我吉敦路的各种纠纷,帝国主义者如何地占有了吉长路,吉敦、吉长是如何地成为了南满铁路的培养线,中国的木材业是如何地渐归完全破产,吉敦路的收入如何地连借款利息都不够。我们就不禁浩叹起来了。接着,我们谈到农村都市之各种破产情形。而,那种情形,在我的眼睛里,越发地,暴露出来了。有人从乡下来,告诉我农村大不如昔了。并不是“米珠薪桂”,而是,粮食卖不钱来。丰收确是丰收,可是农村越发地贫穷了。卖地的多了,可是受主没有。钱利高了,可是没有放债的。种地的人家也走不起车了。只是雇工人,还好,每年钱挣得多了。一个雇工人,是比一个小学校教员挣得还多得多。那年冬,因为,日金是一日千里地往上长,好多商店就不得不关门了。

转过年,就是1930年了。1930年,吉林社会里,更越发地呈出紧张的现象。吉海与吉敦的接轨问题,引起社会中的很大的注意。南满铁路屡屡地开会议。帝国主义者,更变本加厉地来干涉压迫我们。东北遍地是日本的药房,当铺,卖的是枪械子弹,是鸦片,吗啡。所以东北在那时是遍地土匪。在那时,打吗啡的,是不可胜计,有的人甚至把骸骨抵押给药房,换得吗啡以陶醉自己。而日本人贩卖吗啡的消息,东北的报上是一向不准登载的。以先,只干涉我们的日报,现在又干涉起我们的学校刊物来了。吉林大学春蕾社几个人所筹划的《鲜民研究专号》,不知道为什么也叫帝国主义知道,于是他们就提出抗议叫我们的教育厅预防地禁止了。满铁,在1930年,因为吉海路的通行,“赤字”一天一天地增加。在1930年的下半年,东北已呈现出来“弓在弦上”的情势,一般人谁都似预感出战乱有一触即发之势了。

而且,在另一方面,奉系军阀的铁蹄更践踏在吉林民众的头上。虽然,大部分人,是敢怒而不敢言,可是,每一个压迫是播了一个种子了。“醉鲜饭店”、“倶乐部”、“大老徐”……在各个的印象上,都令我们感到有白刃对着我们。我们都感到快要亡国了。而“亡省之苦痛”是也令我们忍受不住的,因为太久了。我们想办一所小学校都不可能,而他们呢,则是尽量的刮地皮,养了好些通匪而且公开绑票的保卫团。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想起来是如何地痛心啊。“国语文”都在违禁之例。因为学生看《白屋文话》,一个中学校都被查封了。这一类的事情,真是数不胜数。于是,安分教书的我亦忍不住了。秋天,“永吉影戏院”遭了火,一夕烧死了百数十人。警察消防立视不救。这该是如何地痛心的一件事呀。学校学生叫我作了一副挽联。我挤出来如下的一副东西来:

警察说人头真好看,消防说快救财政厅,一晚间竟牺牲那些人命,处此封建社会,谁说非势所必至?

报纸里无丝毫哀掉,官府里只记过塞责,满城中笑谈着这场惨剧,在彼野蛮人群,原来是理有固然!

这一副挽联是使吉林的好些朋友叫快的。然而,仅仅地叫快,又能怎样呢?那些奉系军阀现在大部分是作了“满洲国”的高官了。

到了冬季,吉林的农村越发地破产了。“九·一八”的前兆越发地显露了。吉林的生活,再忍不下去了。于是,在年末,向着故乡致了永别的敬礼,我一个人就走上了我的长长的旅途了。因为想离开教员生活,转到卖文的生活的方面来,所以就飘泊到南方来了。到了上海,不到数月,就听到“万宝山事件”。不久就是“九·一八”了。

虽然处在都市中心,不能亲睹东北的惨状了,但是,或从报纸上,或从朋友的口中,是总得彼方的一点消息的。我心中时时酸痛。乘着我还有声音,叫我时时地唱《流亡者之歌》吧。可是,现在的东北究竟是怎么样了?

1933年11月18日

(原载《现代》第4卷第4期,1934年2月1曰)

[1] 法文,此处可译作“克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