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1 / 1)

穆木天的诗 穆木天 3340 字 1个月前

沫若:

“昨天晚上看见很好的Scene,[1]在日比谷,[2]月光中。”乃超突地向我说,在我推开他的七号室门,当我一日午后到青年会的时候。那时,他还未想起来,因为他是一诗人罢?

他随即给我看他的还未草就的《Pierrot》[3]——因为我抢,他不给不成——但,对不起他,我并未想读,因为我的空想完全跑在月光的身上。

我忽地想作一个月光曲,用一种印象的写法,表现月光的运动与心的交响乐。我想表现漫漫射在空间的月光波的振动,与草原林木水沟农田房屋的浮动的称和,及水声风声的响动的振漾和在轻轻的纱云中的月的运动的律的幻影。我不禁向乃超说:“若是用月光,月光,月光,月光,月光……四叠五叠的月光的交振的缓调,表现云面上月的运动,作一首月光的诗如何?我以为如能成功,这种写法或好。”

给我这种的暗示,或者是拉佛格(Julos Laforgue,1860——1887)。我在前一个礼拜的时候,曾经读了他的《冬天来了》(Lhiver qui Vient)。在Ed. Van Bcver Paul Leauteaud的《今日的诗人》(Les poètes d Aujourd’hui)中(拉佛格全集2册)偶然深爱:

Les cors,les cors,les cors——M é laneoliques...

M é laneolique!...

S’en vont changeant de ton,

Changeant de ton ct de m usique,

Ton ton,ton taine,ton ton !...

Les cors! les cors,les cors !...

S’en sont allé s au vent du Nord.

以前我时常想读拉佛格的诗,大概因为是念不懂,所以未得念。前读此首,如获至宝,此或给我暗示,亦未可知。

我同乃超谈到诗论的上边,谈到国内的诗坛的上边,谈些个我们主张的民族彩色,谈些个我深吸的异国薰香,谈些个腐水朽城,Decadent[4]的情调,我们的意见大概略同。他又让我看他新作的《沉落的古伽蓝》,那是从法国及路马路西格斯的告别音乐会演奏的得必西(Debussy)[5]的La Cathédrale engloutie中得的印象。我对于他的那首诗的印象音调——三部曲,第三曲尚未完成,在我看的时候——非常爱,我以为堪有纯粹诗歌(la Poesle Pure)的价值。

我们的要求是“纯粹诗歌”。我们的要求是诗与散文的纯粹的分界。我们的要求是“诗的世界”。乃超让我把我的诗的意见写出,我以为太平凡:但回来想想,或似有写出的必要。因略略想谈出一些。

乃超想废学回国,开一座“咖啡”,我不知能否实现?

其实,我何尝能谈诗,我何尝有谈诗的资格。我与诗发生关系,若不多算不过一年。在前年(1924年)的6月以前,我完全住在散文的世界里。因为我非常爱维尼(Alfred de Vigny)的思想,而且因我似有点苦闷,在前年的夏期休假中,纤丽优美的伊东海岸上,我胡乱地读了那位“象牙塔”中的预言者的诗集。自今想起来读《投到海上的浮瓶》(La Bouteille laMer),在蜘蛛渊畔还望野犬徘徊在河边幽径上,甚为有味。但那时究竟是我的ABC。实在我的诗的改宗,自去年2月算一个起头,以前,虽作了三二,究是尝试中之尝试。

去年4月伯奇自京都来东京,和我们谈了些诗的杂话。伯奇于3月在京都帝大卒业,我曾寄他一本毛利雅斯(Jean Moeras,1856——1910)的《绝句集》(Les Stances),他非常爱好它,记得他说毛利雅斯的绝句如水晶珠滚滚在白玉盘上。他来的那时,我正嗜谈沙曼(Albert Samain,1859——1900)。那时我同他提起诗的统一性(unite)的问题,但对于诗还是没有什么深的意识。从那时到现在我积了些杂碎的感想。

以上是我谈诗的动机与诗的生活的经过。往下杂乱闲谈我的感想。

诗的统一性。我的主张,一首诗是表一个思想。一首诗的内容,是表现一个思想的内容。中国现在的新诗,真是东鳞西爪:好像中国人不知道诗文有统一性之必要,而无unite[6]为诗之大忌。第一诗段的思想是第一诗段的思想,第二诗段是第二诗段的思想。甚至一句一个思想,一字一个思想,思想真可称未尝不多。(这真如中国的政治一样!)在我想,作诗应如证几何一样。如几何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有一个有统一性的证法,诗亦应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而有一个有统一性的作法。例如,维尼的诗《摩西》(Moise),他那种“天才孤独”的思想是何等统一,他那种写法是何等的统一。如同鲍欧(Poe)的《乌鸦》(The Raven)也可作一个适例。如读毛利雅斯的《绝句集》,甚可感全诗集有一个统一性。勿论是由于Fantaisie[7]产出来的诗,是由宗教心产出来的诗,都是得有统一的。因为诗是在先验的世界里,绝不是杂乱无章,没有形式的,如同杜牧之的那首象征的印象的彩色的名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

是何等的秩序井然,是何等统一的内容,是何等统一的写法,由朦胧转入清楚,由清楚又转入朦胧。他官能感觉的顺序,他的感情激**的顺序:一切的音色律动都是成一种持续的曲线的。里头虽有说不尽的思想,但里头不知哪里人总觉是有一个思想。我以为这是一个思想的深化,到其升华的状态,才能结晶出这个。但你如读杜牧之的“折戟沉沙……”的诗,你觉不觉出它的上二句是一个统一的东西,下二句又是一个,上二句与下二句如用胶水硬贴到一同似的,总感不出统一来。要求诗的统一性,得用一种沙金的工夫。

与诗的统一性相关联的是诗的持续性。一个有统一性的诗,是一个统一性的心情的反映,是内生活的真实的象征。心情的流动的内生活是动转的,而它们的流动动转是有秩序的,是有持续的,所以它们的象征也应有持续的。一首诗是一个先验状态的持续的律动。读一首好的诗,自己的生命随着它的持续的流流动,读一首坏的诗,无统一的诗,觉着不知道怎办好,好如看见自动车跑来一样——这是一般都能觉出来的罢。若是读拉马丁(Lamartine)的《湖水》(Le Lac)是不是感得出什么东西——时间?运命?——在意识中流转,不停地持续地流转。持续是不断的,一首诗就怕断弦。杜牧之的“折戟沉沙……”的毛病,就是续弦的缘故。勿论律动是如何的松,如何的弛缓,如何的轻软,好的诗永是持续的。诗里可以有沉默,不可是截断:因为沉默是律的持续的一形式。你如漫步顺小小的川流,细听水声,水声纵使有时沉默,但水声不是没了,如果水声是没了,是断了,你得更新听新的水声了。中国现在的诗是平面的,是不动的,不是持续的。我要求立体的,运动的,有空间的音乐的曲线。我们要表现我们心的反映的月光的针波的流动,水面上的烟网的浮飘,万有的声,万有的动!一切动的持续的波的交响乐。持续性是诗的不可不有的最重要的要素呀!

以上可以说是我的诗之物理学的总观。总起来可以说我们要求的诗是——在形式方面上说——一个有统一性有持续性的时空间的律动。

我们要求的诗是数学的而又音乐的东西。

诗的内容是得与形式一致:这是不用说的。实在说,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开的。雄壮的内容得用雄壮的形式——律——去表。清淡的内容得用清淡的形式——律——去表。思想与表思想的音声不一致是绝对的失败。暴风的诗得像暴风声,细雨的诗得作细雨调。诗的律动的变化得与要表的思想的内容的变化一致。这是最要紧的。现在是新诗流行的时代,一般人醉心自由诗(Verslibres),这个犹太人发明的东西固然好;但我们得知因为有了自由句,五言的,七言的诗调就不中用了不成?七绝至少有七绝的形式的价值,有为诗之形式之一而永久存在的生命。因为确有七绝能表的,而词不能表的,而自由诗不能表的。自由诗里许有七绝诗的地位罢?记得在京都时同伯奇由石山顺濑田川奔南乡时,大家以为当地景致用绝句表为最妙。因为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有的东西非用它表不可。譬如黑雷地亚(José Maria de Hérédia)的诗形似非十四行(Sonnet)不可似的。我们对诗的形式力求复杂,样式越多越好,那么,我们的诗坛将来会有丰富的收获。我们要保存旧的形式,让它为形式之一,我们也要求散文诗。

中国一般人对散文诗,是不是有了误解我不知道。我自己懂散文诗不懂,我也不敢说。在我自己想,散文诗是自由句最散漫的形式。虽然散文诗有时不一句一句的分开——我怕它分不开才不分——它仍是一种自由诗罢?所以要写成散文的关系,因为旋律不容一句一句分开,因旋律的关系,只得写作散文的形式。但是它的诗的旋律是不能抹杀的,不是用散文表诗的内容,是诗的内容得用那种旋律才能表的。读马拉梅(Stéphane Mallarmé)的《烟管》(La Pipe),它的调子总是诗的律动。散文诗是旋律形式的一种,如可罗迭儿(Claudel)的节句(Verset)为旋律的形式之一种一样。我认为散文诗不是散文,Poémeen prose[8]不是Prose,[9]散文诗是旋律形式之一种,是合乎一种内容的诗的表现形式。

中国人现在作诗,非常粗糙,这也是我痛恨的一点。我喜欢Délicatesse。[10]我喜欢用烟丝,用铜丝织的诗。诗要兼造形与音乐之美。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夕暮里若飘动若不动的淡淡的光线,若讲出若讲不出的情肠,才是诗的世界。我要深汲到最纤纤的潜在意识,听最深邃的最远的不死的而永远死的音乐。诗的内生命的反射,一般人找不着不可知的远的世界,深的大的最高生命。我们要求的是纯粹诗歌(the Pure Poetry),我们要住的是诗的世界,我们要求诗与散文的清楚的分界。我们要求纯粹的诗的感兴(Inspiration)。

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诗是要有大的暗示能。诗的世界固在平常的生活中,但在平常生活的深处。诗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秘。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说明是散文的世界里的东西。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诗不能说明哲学。杜牧之的《夜泊秦淮》里却暗示出无限的形而上学的感——因其背后有大的哲学——但它绝不是说明为形而上学的感。如同法国的高蹈派诗人Sully Prudhomme的哲学诗,我实不敢赞叹,但你如读拉马丁、维尼以及象征运动以后的诗,你总觉有无限的世界在环绕你的周围,用有限的律动的字句启示出无限的世界是诗的本能,诗不像化学的H2+O=H2O那样的明白的,诗越不明白越好。明白是概念的世界,诗是最忌概念的。诗得有一种Magical Power。[11]

中国的新诗的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须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所以他的影响给中国造成一种Prose in verse[12]一派的东西。他给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韵文的衣裳。结果产出了如

红的花

黄的花

多么好看呀

怪可爱的

一类的不伦不类的东西。昨天乃超说某君出版之诗集中有“不嫖不赌”一类妙句。胡适说他因读Browning才案出了自由句——其实那位犹太人G. Kahn的发明在30年前——他确把Browning的说明的彩色学来了。如说明的东西可为诗,法律政治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的记录都是诗了。诗不是说明的,诗是得表现的。

同乃超谈起李杜时,我说就时代上说,放在时代里,杜甫是在李白以上的大诗人。如同在法国的浪漫的时代里看嚣俄[13](Victor Hugo)是在维尼以上的大诗人。但是就诗人的素质(Temperament)上说,李白是大的诗人,杜甫差多了;李白的世界是诗的世界,杜甫的世界是散文的世界。李白飞翔在天堂,杜甫则涉足于人海。读李白的诗,即总觉到处是诗,是诗的世界,有一种纯粹诗歌的感,而读杜诗,则总离不开散文,人的世界。如同在对于诗的意识良心上说,嚣俄的诗的情感不如维尼远了。在我的思想,把纯粹的表现的世界给了诗歌作领域,人的生活则让散文担任。(近读了《Bernard Fay Panorama de Littératura Contemporaine》[14]是一部很好的概观的现代法国文学的书,得暗示不少,希望能与法国文学有缘者,读它一下)我们要把诗歌引到最高的领域里去。

或者你要问我说:“你主张国民文学——国民诗歌——你又主张纯粹诗歌,岂不是矛盾么?”啊!不然。国民的生命与个人的生命不作交响(Correspondance),两者都不能存在,而作交响时,二者都存在。毛理斯(Maurice Barrés)把美的(Beau)与画的(Pittoresque)分开(参照Colette Baudoche),我们要表现的是美的,不是画的。故园的荒丘我们要表现它,因为它是美的,因为它与我们作了交响(Correspondance),故才是美的。因为故园的荒丘的振律,振振的在我们的神经上,启示我们新的世界;但灵魂不与它交响的人们感不出它的美来。国民文学是交响的一种形式。人们不达到内生命的最深的领域没有国民意识。对于浅薄的人国民文学的字样不适用。国民的历史能为我们暗示最大的世界,先验的世界,引我们到Nostalgia[15]的故乡里去。如此想,国民文学的诗,是最诗的诗也未可知。我要表现我们北国的雪的平原,乃超很憧憬他的南国的光的情调,因我们的灵魂的Correspondance不同罢?我们很想作表现败墟的诗歌——那是异国的薰香,同时又是自我的反映——要给中国人启示无限的世界。腐水废船,我们爱它;看不见的死了的先年(Antan Mort),我们要化成了活的过去(Passévivant)。我要抹杀唐代以后的东西,乃超要进,还要古的时代——先汉?先秦?听我们的心声,听我们故国的钟声,听先验的国里的音乐。关上园门,回到自己的故乡里。国民文学的诗歌——在表现意义范围内——是与纯粹诗歌绝不矛盾。

关于诗的韵(Rime),我主张越复杂越好。我试试在句之中押韵,自以为很有趣。总之韵在句尾以外得找多少地方去押,不押韵的诗也有好处。韵以外,我对“句读”有一点意见。我主张句读在诗上废止。句读究竟是人工的东西。对于旋律上句读却有害,句读把诗的律,诗的思想限狭小了。诗是流动的律的先验的东西,决不容别个东西打搅。把句读废了,诗的朦胧性愈大,而暗示性因越大。

最末,我要总一句说,我们如果想找诗,我们思想时,得当诗去思想(Penser en poésie,to think in Poetry)。波得雷路(Bandelaire)的毛病在先作成散文诗,然后再译成有律的译文。先当散文去思想,然后译成韵文,我以为是诗道之大忌。我得以诗去思想Penser en Poesie。我希望中国作诗的青年,得先找一种诗的思维术,一个诗的逻辑学。作诗的人,找诗的思想时,得用诗的思想方法。直接用诗的思考法去思想,直接用诗的旋律的文字写出来:这是直接作诗的方法。因为是用诗的逻辑想出来的文句,所以他的Syntaxe[16]得是很自由的超越形式文法的组织法。换一句说,诗有诗的Grammaire[17],绝不能用散文的文法规则去拘泥它。诗句的组织法得就思想的形式无限的变化。诗的章句构成法得流动,活软,超于散文的组织法,用诗的思考法去想,用诗的文章构成法去表现,这是我的结论。我们最要是Penser en Poesie[18]。

以上是我的对诗近来的杂感,断片地写出,你的意见如何?

近好。

1926年1月4日中野 木天

(原载《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3月16日)

[1] 景色。

[2] 东京一公园。

[3] 《丑角》。这首诗冯乃超同志未能完成。

[4] 颓废的。

[5] 即德彪西,法国印象派作曲家。

[6] 凝聚于一点,统一,一致。

[7] 幻想。

[8] 散文诗。

[9] 散文。

[10] 细腻。

[11] 魔力。

[12] 像诗一样分行写的散文。

[13] 即雨果。

[14] 书名,《现代文学概况》。

[15] 怀古。

[16] 句法。

[17] 文法。

[18] 以诗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