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和罗果仁走近自己的别墅时,感到特别惊异,他看见凉台上灯火辉煌,有许多人在那里谈笑。这帮人情绪高昂,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他们好像大声喊叫地辩论着。一看就会知道他们正在解闷消闲。当他走上凉台的时候,果然看见大家正在喝酒,喝的是香槟酒,而且似乎已经喝得很久了,因为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手舞足蹈了。那些客人全都是公爵的熟人,奇怪的是:他们好像是接到邀请,一下子都来了。而实际上,公爵并没有邀请任何人,就是自己的生日,他也是刚才偶然想起来的。

“你一定告诉过什么人,说你要开香槟酒,所以他们全都跑来了。”罗果仁喃喃地说,随着公爵到凉台上去,“这种情形我们见多了,只要朝他们吹一下口哨就够了……”他几乎很恼怒地说,显然想起了自己最近的情况。

大家向公爵呼喊和祝贺,把他包围起来。有些人嚷得很厉害,也有些人显得很安静,但是,当大家听到他过生日时,就都忙着轮流上前道贺。公爵对某些人的到来感到很高兴,譬如布尔多夫斯基;但是,最使他惊异的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忽然也出现在这伙人里面。公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看到那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列别杰夫满脸通红,带着兴高采烈的神情,立刻跑来做解释;他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从他那啰啰唆唆的话里,可以知道大家的聚会完全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一种巧合。将近黄昏时,伊波利特首先来到,他因为身体大大好转,愿意在凉台上等候公爵。他横躺在沙发上面;后来列别杰夫跑来看他,后来他的家人都来了,也就是他的女儿们,还有伊伏尔金将军。布尔多夫斯基是陪同伊波利特来的。加尼亚和普季岑大概刚来不久,顺路进来看一看(他们是在车站上出事的时候来的)。后来凯勒来了,他宣布公爵过生日,要香槟酒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半小时之前才来的。科利亚极力主张开香槟酒,举行庆祝。列别杰夫很爽快地就把酒取了出来。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酒!”他对公爵喃喃地说,“为了祝贺您,这次由我请客。另外还准备了些菜、冷盘,小女正在张罗着。但是,公爵,您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话题呀!您记得哈姆雷特所说‘生存还是毁灭’这句话吗?这是一个现实的话题,现实的!问和答……捷连季耶夫先生兴致勃勃……他不想睡!香槟酒他喝了一口,喝了一口,对他是不会有害处的……公爵,您坐得近些,现在由您做主!大家全等候您,只等着您施展卓越的智慧……”

薇拉·列别杰娃也忙着从人群里挤到公爵面前,公爵看到了她那温柔可爱的眼神。他越过大家,先伸出手来给她;她快乐得脸红,祝他“从今天起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然后,她很快地跑进厨房;她正在那里准备凉菜;在公爵回家之前,她只抽出了一点工夫,跑到凉台上来,用心倾听那些喝了酒的宾客争论某些极抽象的、她感到很奇特的问题。她的小妹妹张着嘴,在另一间房子的箱子上面睡熟了。但是那个男孩,列别杰夫的儿子,却站在科利亚和伊波利特身旁,仅从他那兴奋的脸色就能看出:他准备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这里欣赏和倾听着,哪怕一连站十个钟头都可以。

“我特意等候着您,看见您带着这样快乐的样子回来,感到特别高兴。”当公爵与薇拉握过手之后,立刻走过去和伊波利特握手的时候,伊波利特这样说。

“您怎么知道我‘这样快乐’呢?”

“从脸上看得出来。您和他们寒暄之后,赶快坐到我们这里来。我特地等候您。”他又补充说,特别着重在“等候您”这几个字上。公爵问:“你坐得这么久,不会妨害身体的健康吗?”——他回答说,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在三天以前几乎要死了,可是今晚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布尔多夫斯基跳了起来,喃喃地说“是这么回事”,说伊波利特是他“带来的”,他也很喜欢;他在信里写了些“无聊的话”,现在“只是高兴”。他没有说完,就紧握公爵的手,坐到椅子上了。

公爵最后才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前去,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立刻搀住他的胳膊。“我有两句话对您说,”他低声说,“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们到那边去一会儿。”

“两句话。”另一个声音朝公爵的另一只耳朵上低语,另一只手从另一边挽住他的胳膊。公爵惊异地看见一个毛发异常蓬松、脸色紫红、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笑的人,立刻就认出他就是费尔德先科,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您还记得费尔德先科吗?”那个人问。

“您是从哪里来的?”公爵喊道。

“他正懊悔呢!”凯勒跑过来喊道,“他躲藏起来了,他不愿意出来见您,他躲到那个角落里忏悔。公爵,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有什么错事?有什么错?”

“我遇见了他,公爵,我刚才遇见他,把他带来了;他是我的一个少有的朋友;但是他在那里忏悔。”

“诸位,我很高兴;来,你俩和大家坐在一块儿吧,我立刻就来。”公爵终于摆脱了他们,匆忙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里去。

“您这里很有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我很愉快地等候了您半个来小时。是这样的,最敬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和库尔梅舍夫全说好了,所以跑来安慰您。您不必担心,他决定慎重对待这件事,何况,据我看来,本来就是他的错。”

“哪一个库尔梅舍夫?”

“就是刚才被您拉住手臂的……他本来非常愤怒,但现在已经打算明天派人来跟您解释。”

“算了吧,多么无聊!”

“当然是无聊的,所以也只好以无聊的方式了结它;但是我们这些人……

“您到这里来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自然还有别的事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了,“亲爱的公爵,我明天天一亮就到彼得堡去办那一件不幸的事情(就是家叔的事情)。您想一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除我之外,大家全都知道了。这使我震惊得竟顾不上到那边去(去叶潘钦家);明天我也不去,因为我要去彼得堡,您明白吗?我也许有三天不能回来。总而言之,我的事情有点尴尬。虽然事情并不特别重要,但是我想我必须极开诚布公地和您解释一下,而且不能丧失时机,也就是要在离开这里之前。我现在想坐一会儿,等一等,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要等到那伙人散去;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去,我的精神十分不安,睡不着觉。虽然我这样直接麻烦人,有点昧良心,而且不很体面,但是我要对您直截了当地说:我亲爱的公爵,我是跑来寻求您的友谊的。您是一个天下少有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一个经常说谎的人,也许根本就不说谎,而我在一件事情上,需要一个朋友和顾问,因为我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不幸的人了……”

他又笑了。

“糟糕的是,”公爵寻思了一会儿说,“您想等他们散去,但是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走呢。我们现在最好到公园里去,他们可以等候一下的。我可以向他们道歉。”

“不用,不用,我有自己的原因,不愿人家怀疑我和您进行着另有目的的紧急谈话;这里有些人对于我们的关系很感兴趣——您不知道这一点吗,公爵?最好是使他们看见我们相互非常友善,并不是只具有特殊的关系——您明白吗?他们过两点钟后散去,我只要借用您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的工夫就够了……”

“好吧,非常欢迎。就是不解释,我也很高兴。您说我们具有友好的关系,我很感谢您。我今天精神恍惚,请您原谅;您知道,我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竟不能集中注意力。”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微微一笑,喃喃地说。他今天晚上很爱笑。

“您看见了什么?”公爵抖动一下说。

“您没有怀疑,亲爱的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继续笑着,不直接回答公爵的话,“您没有怀疑,我到这里来是在存心骗您,顺便向您探听什么事情吗?”

“您到这里来探听,这一点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公爵终于笑了,“您也许还想骗我一下。但是没什么,我并不怕您;再说我现在有点满不在乎。您相信吗?而且……而且……而且因为我首先相信,您终归是一个极好的人,结果我们也许会真的成为朋友。我很喜欢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您是一个很正经的,据我看来,您是一个很正经的人!”

“无论如何,和您相处是极有趣味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样。”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结束说,“来,我为您的健康干一杯。我到您这里来,感到很满意。喂!”他忽然站住了,“那位伊波利特先生搬到您这里来住吗?”

“是的。”

“我看,他不会马上就死吧?”

“怎么会呢?”

“也没有什么,我和他在这里同坐了半小时……”

伊波利特这段时间一直在等候公爵,当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移到一旁谈话的时候,还不住地望着他们。当他们走到桌子旁边的时候,伊波利特狂热地活泼起来了。他感到不安和兴奋,额头上直冒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除了经常流露出的那种迷惘不安的神情之外,还隐隐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情;他的眼光漫无目标地从这个东西移到那个东西,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他虽然至今还积极参加全体的、喧嚷的谈话,但是,他的兴奋只是狂热的。其实,他对谈话并不注意;他的争论是没头没尾的、含有嘲讽意味的、自相矛盾的。他不等把话说完,就把前一分钟热烈开始的谈话给中断了。公爵感到惊异和惋惜的是,他听说大家竟不阻拦伊波利特,让他在今天晚上喝了两大杯香槟酒,现在已经开始喝第三杯了。但是,他后来才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

“您知道,今天恰巧是您的生日,我非常高兴。”伊波利特喊道。

“为什么?”

“您以后自然会知道,快坐下吧!第一,因为您的这伙人都聚齐了。我早就料到大家会来的,我平生第一次料事料得很准!可惜我之前不知道您的生日,否则我要带点礼物来的……哈哈!也许我带着礼物来了!到天亮还要很久吗?”

“还有不到两小时就要天亮了。”普季岑看了看表说。

“现在为什么还要盼天亮呢?不等天亮,在外面不也可以读书吗?”有人说。

“因为我要看日出。能不能为太阳的健康干一杯?公爵,您以为怎样?”

伊波利特厉声地问,他对所有的人都不客气,好像在指挥人家似的,不过,他自己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干一杯;不过,您应该安静一下,伊波利特,您说是不是?”

“您老是劝人睡觉。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啦!等太阳一露头,在天上‘发出声响’(是谁作的一首诗,其中说‘太阳在天上发出声响’?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很好!),我们再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命的源泉吗?《启示录》里所谓‘生命的源泉’是什么意思?您听见过关于‘苦艾星’的话吗,公爵?”

“我听列别杰夫说,他认为这个‘苦艾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说!”列别杰夫喊道,他跳起来,挥着手,似乎想止住大家刚开始的哗笑。“对不起,先生!跟这些先生……所有这些先生,”他忽然转身对公爵说,“在某些方面,就是这样……”于是,他就毫不客气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笑声更大了。

虽然列别杰夫平常带有“暮气”的情绪,但是这一次他过于兴奋了,被眼前长时间的“学术”辩论逗得兴起;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于自己的对手,总是抱着无比的、十分露骨的轻蔑态度。

“这不对!公爵,我们在半小时之前曾经互相约定,当一个人说话时,别人不许打断他,不许哈哈大笑,让他自由地发表一切意见,如果无神派愿意的话,以后再加以反驳。我们推举将军当主席。就是这样,要不会怎样呢?那就会打断任何人的深刻思想,还打断别人崇高的理想……”

“您说吧,您说吧,没有人来打断您哪!”几个声音一齐说。

“您尽管说,但是不要瞎说。”

“什么叫作‘苦艾星’?”有人问。

“我不明白!”伊伏尔金将军回答说,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他刚才坐的主席位子上。

“我爱所有这些争论和辩驳,公爵,这当然是学术方面的,”这时,凯勒喃喃地说,他带着过度兴奋急躁的神情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学术的和政治的,”他忽然对坐在身旁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您知道,我最喜欢读报纸上关于英国议会的记载。这并不是说,我注意他们在议会里议论些什么(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而是注意他们如何互相解释,如何显出所谓政治家的风度,譬如‘坐在对面的高贵子爵’‘赞成鄙见的高贵伯爵’‘以自己的提案震撼欧洲的高贵反对派’,诸如此类的词句——所有这种自由民族的议会政治,正是我们同胞感兴趣的!我被迷惑了,公爵。我在心灵深处永远是一个艺术家,我可以向您起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既然这样,”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兴奋起来了,“从您的话里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铁路是可以诅咒的,铁路是害人的,它是降到地上来污染‘生命的源泉’的瘟疫,对不对?”

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情绪特别亢奋,非常活跃,公爵看他有扬扬得意的样子。他本来是和列别杰夫开玩笑,煽动他,但是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活跃起来了。

“不是铁路,不是的!”列别杰夫反驳说,他一边生气,一边感到无上的愉悦,“仅仅是铁路并不会污染生命的源泉,但是从整体来说,这一切是可诅咒的,我们最近数世纪的整个趋势,在科学和实践方面,也许的确是可诅咒的。”

“是一定可诅咒呢,还是也许可诅咒呢?这是必须弄明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道。

“可诅咒的,可诅咒的,一定可诅咒的!”列别杰夫热烈地、肯定地说。

“您不要忙,列别杰夫,您在早晨时善良得多。”普季岑笑着说。

“但是到了晚上坦白些!到了晚上诚实些,坦白些!”列别杰夫热烈地对他说,“诚恳些,确定些,正直些,高贵些;我虽然把我的弱点暴露给你们,但是并没有关系;我现在和你们大家,和所有的无神派挑战;你们用什么拯救这个世界,到哪里去寻找正当的途径呢?——我问你们这些科学家、工业家、公司老板、领薪水的以及其他的人。用什么东西呢?用借款吗?什么是借款?借款会给你们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您的好奇心可不小哇!”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凡是不关心和注意这类问题的人,便是上流社会里的chenapan[54]!”

“至少会得出利益一致和均等的结论。”普季岑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除了满足个人的利己主义和物资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的道德基础吗?全面的和平,全面的幸福,都是由于必要而产生的!请问,我的好先生,我对您的话理解得对吗?”

“但是,生存与饮食的普遍需要,还有一种极完善的、科学的信念,即相信如果没有利益的普遍联结和一致,绝不能使这需要得到满足,这大概是一种十分牢固的思想,可成为人类未来若干世纪的砥柱和‘生命的源泉’。”加尼亚十分兴奋地说。

“饮食的需要只是一种生存的需要……”

“只是生存的需要还嫌不够吗?生存的需要是人类的正常法则……”

“这是谁对您说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忽然喊道,“说法则呢,这是对的,但是,正常的法则也就是破坏的法则,也许是自我破坏的法则。难道人类的正常法则只在于生存吗?”

“嘿!嘿!”伊波利特喊道,迅速地转身向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用野蛮而好奇的神情端详着他;但是看见他在笑,自己也笑了出来,把站在旁边的科利亚推了一下,又问他现在几点钟,甚至亲自把科利亚的银表拉过来,贪婪地看着表针。后来,他好像把一切都遗忘了,横躺在沙发上,手叉在脑后,开始望天花板;半分钟后他又坐在桌旁,挺直身体,倾听着兴奋到极点的列别杰夫在那里唠叨。

“一个狡猾的、有讽刺意味的想法,一个阴险的想法!”列别杰夫紧紧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怪论说,“发表这种想法的目的在于引诱敌人来战斗——但是,这是一个正确的想法!因为您是上流社会里专好嘲笑的人,您是骑兵队的军官(自然不是没有能耐的),您自己不知道您的思想是如何深刻的思想,是如何正确的思想!是的,自我破坏的法则和生存的法则,在人类中是同样坚强有力的!魔鬼同样在统治人类,一直到我们还不知晓的时候为止。你们笑什么?你们不相信魔鬼吗?不信魔鬼是法国式的思想,是一种轻浮的思想。你们知道魔鬼是谁?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会笑他的形式,就仿效伏尔泰,笑魔鬼的蹄子、尾巴和尖角,笑你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因为魔鬼的灵魂是一种伟大的、可畏的灵魂,并没有你们所发明的什么蹄子和尖角。但是现在问题不在魔鬼的身上!……”

“您为什么知道现在问题不在魔鬼身上呢?”伊波利特忽然喊道,好像发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一种巧妙而带有暗示的思想!”列别杰夫抢上去说,“但是问题依然不在这里。我们的问题在于‘生命的源泉’会不会枯竭下去,自从增加了……”

“铁路吗?”科利亚喊道。

“急性的小伙子呀,并不是铁路的交通,而是铁路能够作为所谓图画、所谓艺术表现为它服务的一种潮流。据说火车是为了人类幸福而隆隆地、辚辚地、风驰电掣地奔跑着。‘人类显得过于喧闹和商业化了,缺少精神的安宁。’一个隐居的思想家抱怨说。‘随他去吧,但是,给挨饿的人们运粮食的车辆的辚辚声,也许会比精神的安宁好些。’另一个到处乱跑的思想家用战胜者的口吻回答他说,并且趾高气扬地离开他走了。我这个卑贱的列别杰夫,就不相信给人类运送粮食的车辆,因为这种运粮食车辆的行为如果没有道德基础,它们就会十分冷漠地阻止大部分人类享用它们运来的粮食,这种事情已经有过了……”

“车辆会冷漠地阻止吗?”有人抢上去说。

“这种事情已经有过了,”列别杰夫证实说,并没有注意人家的问话,“已经有过一个马尔萨斯,他是人类的好友。但是,如果人类的好友缺乏稳固的道德基础,便成为吃人的生番,至于他的虚荣心那就更不用提了。因为,只要你把这无数的好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虚荣心加以侮辱,他立即怀着浅薄的复仇心理,准备从四面八方纵火焚烧整个世界,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说实在的,就像我这种最卑贱的人一样,因为我也许会头一个来送木柴,然后自己跑开。但是,问题还不在这上面!”

“那么到底在哪里呢?”

“真是讨厌死了!”

“问题在下面的一段古老的故事里,因为我必须讲一讲这段古老的故事。在现代,在我们的祖国——诸位,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热爱祖国,因为我宁愿流尽全部的鲜血,为了……”

“往下说!继续往下说!”

“在我们的祖国,正和在欧洲一样,根据我的计算,以及我所有记忆的,现在每逢四分之一世纪,换句话,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人类就要遇到一次全面的、普遍的、可怕的饥荒。至于确切的数字我说不出来,但比较起来,这个数字还是算少的。”

“与什么作比较?”

“和十二世纪前后比较。因为,根据作家们的记载,当时每两年一次,至少每三年一次,人类必然遇到普遍的饥荒。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竟会吃起人肉来,虽然他们对此保密。有一个吃过人肉的人,到了晚年,在没有人逼迫他的情况下,就自动讲出他的吃人经历。他在漫长的、困苦的一生中,曾经秘密地亲手杀死并吃掉了六十名修道士和几个俗世的孩子——只有六个,也就是比他所吃掉的修道士的数目少得多。至于俗世的成人,他倒没有去吃他们。”

“不会有这种事!”充当主席的将军几乎用恼怒的声调喊叫说,“诸位,我时常与他讨论和争辩这种问题;但是,他时常说出那些离奇的话来,叫人连耳朵都听得疼了,其实那些话一点也不靠谱!”

“将军!请你回忆一下卡尔斯被围时的情况。诸位,你们要知道,我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我自己觉得,一切的实际情况虽然都具有其确定不移的法则,但是它永远是难以置信的,永远不像是真实的。事情越是真实,有时就越显得不可信。”

“难道吃掉六十个修道士是可能的吗?”周围的人们都笑了。

“他并不是一下子把这么多人吃掉,这是十分明显的。但是,他也许在十五年或二十年中间吃掉他们,这就很容易理解,而且自然……”

“自然?”

“很自然!”列别杰夫非常固执地说,“此外,天主教修道士天性好奇,容易上钩,别人很容易把他诱入林中或其他僻静的处所,然后按照上述的方法处置他。但是,我也不否认被吃人数显得太多这一点。”

“诸位,这也许是真实的。”公爵忽然说。

在这之前,公爵只是默默倾听人们的争论,没有参加谈话;在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常常发出会心的笑声。可见他极喜欢这热闹喧哗,甚至喜欢他们喝这许多酒。他本来整个晚上都不可能说一句话,但现在却忽然说起话来了。他讲话时一本正经,所以大家忽然都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诸位,我的意思是说,从前的确经常发生这样的饥荒情况。我虽然不太熟悉历史,但是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但我觉得,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当我进入瑞士的群山时,对于古代骑士城堡的废墟大为惊异,这些城堡建筑在山坡的悬崖上,那悬崖至少有半俄里高(这就等于数俄里的山路)。你们知道,城堡就是一大堆石头。这是一种极艰巨的、不容易完成的工作!这当然全是那些可怜的臣民建造的。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各种捐税,供养僧侣。这样一来,他们哪里还能养活自己并耕种土地呢!他们当时的数目已经很少,想必一定饿死了许多,他们可能没有一点吃的东西。我有时甚至这样想:这些人当时怎么没有完全灭绝,怎么没有遇到不测,怎么能够支撑和忍受得住呢?毫无疑问,列别杰夫说得很对,当时有过吃人的生番,而且也许有过很多。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把修道士也扯进去,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大概在十二世纪时,只有修道士可吃,因为只有修道士长得很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

“这是一种绝妙的、正确的想法!”列别杰夫喊道,“因为,他连一个俗世的人都没有吃。在六十个修道士中就没有一个俗世的成年人。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历史的想法、统计学的想法,最后,内行的人就是用这类事实来创造历史。因为精确的数字可以证明,当时僧侣阶级的生活至少要比其余的人们舒适和快乐六十倍。也许他们比其余的人至少胖六十倍……”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列别杰夫!”周围的人们哈哈地笑着。

“我同意这是一个历史的想法,但是您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公爵继续问道。(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大家全都嘲笑列别杰夫,但是他对列别杰夫没有一点冷嘲热讽的意思;因此在这一伙人中间,他的语调就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了;再过一会儿,人家也许会笑他了,但是他没有理会这一点。)

“公爵,难道您没看出他是一个疯子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朝他弯过身来,“刚才在这里有人对我说,他想当律师、想发表辩护演讲想疯了,并且想去参加考试呢。我想精彩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我想得出一个重大的结论,”当时,列别杰夫喊叫起来说,“但是,让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罪人的心理状态和法律的地位吧。我们可以看出,罪人,也就是我的所谓当事人,尽管根本不可能找到其他可吃的东西,然而在他那有趣的生涯中却几次表示忏悔的意思,拒绝再吃僧侣。我们可以从事实上明显看出这一点。刚才我们还提到,他毕竟还是吃了五六个小孩,这个数目虽然比较小,但在另一方面也是值得注意的。他显然受到良心上可怕的谴责(因为我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是一个虔诚的、有良心的人),为了尽可能减少自己的罪孽,就以试验的形式,六次将修道士的肉换成俗世人的肉。我说是以试验的形式,这也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如果只是为了改变口味,那么六个就未免太少了;为什么只是六个,而不是三十个呢?(也就是两种人各占一半。)但是,如果这只是由于害怕渎神和侮辱教会的绝望念头而做的一种试验,那么,‘六’这个数字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因为试验本来就不会成功,做六个试验就足以平息良心的谴责了。第一,据我看,婴孩太小,身体不大,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吃俗世婴孩的数目就要比吃修道士多三到五倍,所以罪孽虽然在一方面减少了,可是归根结底,在另一方面却增加了,不是在质上增加,而是在量上增加了。诸位,我这样判断,自然是深入了解十二世纪罪犯的心理了。至于说到我这个十九世纪的人,我也许另有判断的方法,这一点我应该通知你们一声,所以你们诸位也不必咧嘴笑我。将军,您这样是极不雅观的。第二,根据我个人的看法,婴孩没有养分,也许太甜,气味也难闻,所以既不能满足需要,又会留下良心的谴责。现在就是结论,就是结局,诸位,在这结局里包含着当时和现代的一个大问题的答案!结果,那个罪犯竟跑到僧侣们那里去自首,向政府投案。请问,按照当时的情形,他将遭遇到怎样的苦刑——是用车轮碾死,还是在火刑柱上烧死呢?或者是被扔到火堆里呢?又是谁促使他去自首的?为什么不在六十这个数字上打住,一直到死都保守秘密呢?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僧侣,过终日忏悔的隐居生活呢?还有,为什么自己不去充当僧侣呢?问题的答案也就在这里!如此说来,一定有比火柱和火焰,甚至比二十年的习惯更厉害的东西!如此说来,就有一种比一切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风和整个地狱还要厉害的思想。人类如果没有那种使人们团结、指导他们的心灵以及充实生命源泉的思想,就不能忍受地狱的苦难。在我们这种罪恶和铁路的时代,你们把这类的力量拿出来给我看吧……我本来应该说轮船和火车的时代,但是我说成在罪恶和铁路的时代了,因为我喝醉了,不过我很公平!你们把联结现在人类的思想,哪怕只有从前那些世纪的思想的一半力量,拿出来给我看。再有,你们大胆地说,在这颗‘星’底下,在把人们捆绑住的这个网底下,生命的源泉并没有枯竭,也没有浑浊。你们不必用你们的繁华、你们的财富、饥荒的减少和交通的发达来吓唬我!财富是多了,但是力量减少了;联结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松懈了,一切东西都显得没有力量,一切人都显得没有力量!我们大家,大家,大家都像没有力量!……但是,这已经够了!现在问题并不在这上面,而是在于要不要请诸位客人来吃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凉菜,尊贵的公爵?”

列别杰夫几乎惹得几个听众真要动怒了(应该注意的是,有人一直在不停地开酒瓶),现在突如其来地拿凉菜来作为他这番话的结束语,立刻使那些反对者心平气和了。他自己称这个结尾是“巧妙的、律师式的总结”。大家又发出愉快的笑声,客人们活跃起来;所有的人都从桌边站起,放松放松四肢,在凉台上走一走。只有凯勒不满意列别杰夫的言论,显得特别激动。

“他攻击文化,宣传十二世纪的迷信,装腔作势,没有任何真挚的情感。请问,他自己是怎样赚到这套房的?”他大声地向每一位客人提问。

“我看见过一个真正解释《启示录》的人,”将军在另一角落里,对另一些听众说,还特地抓住普季岑的纽扣,对他说,“那便是去世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他会把人们的心燃炽起来。他首先戴上眼镜,翻开一大册黑皮的古书,哦,再加上一把灰白的胡须、两枚由于捐款而领到的勋章。他威风凛凛地开始说话,将军们全对他低头,太太们都昏过去。——但这位竟用凉菜来做结语!真是不伦不类!”

普季岑听了将军的话,微微笑了,他好像要去取帽子,但又似乎犹疑不决,或者总是忘掉自己的打算。加尼亚还在大家从桌边站起来之前,就忽然停止了喝酒,推开了酒杯。他的脸上飘过一丝阴影。当大家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他走到罗果仁身旁,和他并肩坐下。这样会使别人猜想,他们是极好的朋友。罗果仁起初也有几次想悄悄溜走,现在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低垂着头,似乎也忘记自己想溜走这件事了。他在整个晚上没有喝一滴酒,一直露出十分沉郁的样子;只是偶然抬起眼睛,朝大家看一下。现在可以猜到,他在这里等待一件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暂时决定不走了。

公爵一共喝了两三杯酒,显得稍微快乐一点。他从桌边站起,正好遇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眼神,想起他们中间将要有一番解释,不由得愉快地笑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他点头,忽然朝伊波利特指着——当时他正凝视着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横卧在沙发上睡熟了。

“公爵,这个孩子为什么总纠缠着您?”他忽然说,很明显地带着一种恼恨甚至怨恨的神情,这使公爵感到惊异,“我敢打赌,他居心不良!”

“我也看出来了,”公爵说,“至少我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今天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不对?”

“您可以补上一句:我本身就有很多事情应该去想一想,可是我整个晚上竟不能不看这张可憎的面庞,这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异!”

“他有一个美丽的脸庞……”

“你瞧,你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住公爵的胳膊,喊道,“你瞧!……”

公爵再次惊讶地看了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54]法文: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