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然不会否认,”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面对着布尔多夫斯基开始说,布尔多夫斯基瞪着惊讶的眼睛,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仔细地倾听着,“您不会否认,当然也不打算郑重地否认,您是在令堂和令尊十品文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正式结婚两年后生下来的。您的出生时间是很容易用事实来证明的,所以凯勒先生的文章里,那种歪曲事实、过分侮辱您和令堂的地方,只好说是凯勒先生自己幻想的游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更显明地表明您的权利,从而对您有益。凯勒先生说,他预先把这篇文章对您读过,虽然并未全部读过……无疑,他并没有向您读到这个地方……”
“的确没有读到,”拳术家打断他,“但是,所有的事实是一位有关系的人物通知我的,所以我……”
“对不起,凯勒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阻止他说,“请允许我说下去。我可以向您保证,一会儿一定会轮到您的那篇文章,您到那时候再做解释,现在我们最好挨着次序说下去。经舍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从中帮忙,我完全偶然地从她的知己女友薇拉·阿莱克谢夫娜·祖布科娃(一个孀居的地主婆)那里,得到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帕夫利谢夫的一封信,是二十四年以前,他从国外寄给她的。我和薇拉·阿莱克谢夫娜接近之后,根据她的指点,前去见退伍中尉季莫费·费道洛维奇·维亚佐夫金,这个人是帕夫利谢夫先生的远亲,也是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我从维亚佐夫金那里得到尼古拉·安德烈维奇的两封信,也是从国外寄来的。在这三封信中,从信上的日期和信里所讲的事实看来,可以像数学公式般证明,毫无被推翻或被质疑的余地,那就是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出生的一年半以前,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到国外去了,一连在国外住了三年。您也知道,令堂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现在我也不必读出这几封信来。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只是把事实宣布出来。不过,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早晨就可以到我那里见面,您尽管带您的证人(有多少都可以)和专家一同来核对笔迹,那时您就不会不相信我所讲的事实十分确凿,这是我深信无疑的。果真如此,那么这件案子就算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接着又是一阵**和惊慌。布尔多夫斯基忽然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是被骗了,被骗了,不是受切巴罗夫的骗,而是老早老早就受骗了。我不需要专家,也不想到您那里见面,我相信您的话,我拒绝……我不要一万卢布……再见吧……”
他取了帽子,把椅子一推,就想走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平静而温和地阻止他,“最好再待上五分钟。这件案子里还有几件极为重要的事实,特别是对于您,这些事实都是极有趣的。据我看,您不应该不知道这几件事实,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完全解释清楚,您自己也许会更加愉快的……”
布尔多夫斯基默默地坐下来,把头微微低垂着,似乎陷入深深沉思的状态。列别杰夫的外甥本来已经站起来,要随布尔多夫斯基出去,这时也随着他坐了下来。这个人虽然还没有丧失机灵和勇气,但已经露出十分惶惑的样子。伊波利特皱紧眉头,面带愁容,似乎十分惊讶。但在这时候,他咳嗽得非常剧烈,手帕上沾满了血。拳术家几乎惊慌起来了。
“唉,安季普!”他很悲苦地喊叫着,“我那时候……前天就对你说,你也许真的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
突然传出一阵沉闷的笑声,而且有两三个人的笑声比别人的大。
“凯勒先生,您刚才告诉我们的事实是十分珍贵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抢上去说,“我根据极为准确的材料,有充分理由来判断,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一定非常熟悉自己的出生时代,但是他完全不知道帕夫利谢夫旅居国外的情况。帕夫利谢夫先生在国外度过大半生,回俄国的时间一向很短。再说,他当时出国又不是二十多年后还会使人记得的重大事件,连帕夫利谢夫的亲友都不记得,更何况当时还未出生的布尔多夫斯基呢?当然了,现在进行调查不是不可能;不过,我应该说实话,我所调查的一切情况完全是偶然得到的,本来可能完全得不到。因此,对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对于切巴罗夫来说,这种调查确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想去调查一下,也无从下手。再加上他们也完全想不到……”
“容我说一句,伊伏尔金先生,”伊波利特忽然很恼怒地打断他的话,“您唠叨这一大套话有什么用呢?(请您恕我直说出来。)现在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同意其中主要的事实,您何必啰啰唆唆讲一套烦琐的、气人的话呢?您也许想夸耀一番您的巧妙的侦查手段,对我们、对公爵显示一下您是一位多么优秀的检察官或侦探人员,是不是?或者您是想出来替布尔多夫斯基辩白,为他开脱,说他是由于无知才参与这件事情的,是不是?但是,先生,这太鲁莽了!我告诉您,布尔多夫斯基并不需要您的辩白和饶恕!他本来就很痛苦,这样一来就更加难受了。他的处境很尴尬,您应该看到,应该明白这一点……”
“够了,捷连季耶夫先生,够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打断他的话,“您安静一下。不要发怒,您也许很不舒服,我很同情您。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您愿意的话,我就结束了,也就是说,只是万不得已地、很简单地告诉你们一点事实。这些事实,据我看来,不妨全部知道。”他发觉众人之中也有类似不耐烦的普遍**情况,就这样补充道,“我只想报告给一切有关系的人,我还可以提出证据来,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令堂所以时常得到帕夫利谢夫的优待和照顾,只是因为帕夫利谢夫在年轻时钟情于一个女仆,而令堂是那个女仆的亲妹妹;他对那个女仆一往情深,如果她不得暴病而死,一定会娶她为妻。我有证据说明这件家庭隐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知道的人很少,后来几乎完全被忘记了。接下来,我还可以说明的是:令堂十岁时,由帕夫利谢夫先生当作亲戚收养,并且给了她一大笔妆奁。所有这些照顾,当时在帕夫利谢夫的许多家人中间引起极可怕的谣言,他们甚至以为他会娶自己所收养的姑娘。然而结果呢,她到二十岁的时候,爱上测地官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可以极确切地证明这一点),就嫁给他了。我还搜集了一些可作为证据的极为确凿的事实,譬如说,令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完全不是一位事务人才,在得到令堂那笔一万五千卢布的妆奁以后,便辞官经商,结果受人欺骗,折了本钱;他由于不胜烦恼,就开始借酒浇愁,因此得了病,在和令堂结婚后的第八年去世了。后来,根据令堂亲口所说,她陷入贫困的境地,如果没有帕夫利谢夫时常慷慨救济的话,她会完全走投无路的。他每年补贴给她六百卢布。还有无数的证据可以证明,当您还小的时候,他非常喜欢您。根据这些证据和令堂的证明,可以看出,他之所以爱您,主要是为了您在孩提时代那口吃的样子、残废的样子、可怜和不幸的婴孩的样子(根据确凿的证据,帕夫利谢夫一生有一种特别癖好,就是爱抚那些被压迫和被自然摧残的东西,尤其孩子们。——我相信,这件事实对于本案是极为重要的)。最后,我可以夸耀自己确切侦查出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帕夫利谢夫这样破格钟爱您(您由于他的努力考进了中学,在特殊的监督下读书),后来竟使帕夫利谢夫的亲戚和家人之间逐渐产生一种想法,认为您就是他的儿子,令尊只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但是,主要的问题还在于,这种想法是在帕夫利谢夫晚年的时候,才变成大家确信不疑的事实,那时候,大家见到他的遗嘱而大惊小怪起来,都忘掉了最初的事实,而且也无从去调查。毫无疑问,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这个想法也会传到您的耳朵里,而且完全占据了您的心灵。我亲自见过令堂,据她说,她虽然知道这些谣言,但是她至今还不知道(我也瞒住她),您,她的儿子,会受到这种谣言的蛊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见到令堂的时候,她正有病,境况非常不好,她是在帕夫利谢夫死后陷入这种境况的。她含着感谢的眼泪告诉我说,她只是在您的支持之下,在您的帮助之下,才活在世上;她对于您的前途有许多期待,热切相信您未来会获得成功……”
“这真是忍无可忍啦!”列别杰夫的外甥忽然很不耐烦地吵嚷道,“您干吗要讲这些故事呢?有什么目的?”
“这真是太荒唐了!”伊波利特剧烈地摇动着身体。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却一言不发,连动也没有动。
“为什么要讲?有什么目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狡猾地说,他准备用刻薄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结论,“第一点,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也许完全相信,帕夫利谢夫先生爱他是出于仁爱的心肠,并不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必须知道这个事实,因为刚才读完那篇文章以后,他对于凯勒先生的话深表赞成,而且加以证明。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是一个正经的人。第二点,在这个案子里,切巴罗夫并没有丝毫敲诈欺骗的意思。这对于我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因为公爵刚才在愤怒时曾经提到,说我也认为这桩不幸的事件是敲诈欺骗的行为。其实,正好相反,各方面对于这件事都有很充分的诚意。切巴罗夫实际上可能是一个大骗子,但是在这件案子里,他只不过是个好耍手段的、诡计多端的讼师罢了。他希望以律师的资格发笔大财,他的算盘不但打得精巧,而且稳确可靠。他这个计划的基础就是公爵仗义舍财,公爵对去世的帕夫利谢夫非常尊敬,感念他的大德;而最要紧的,就是公爵对于名誉与良心的义务,具有一定的骑士精神。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本人,我们可以这样说,他由于自己的一些见解,竟被切巴罗夫和包围他的一伙人完全蒙蔽,认为参与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真理、进步,以及为人类服务。我刚才已经将各种事实宣布了,大家全都会明白,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不管外表如何,总算是一个纯洁的人,公爵现在会比刚才更迅速地、更乐意地对他进行友好的资助和实际的帮助,像他刚才谈到学校和帕夫利谢夫时所提到的那种帮助。”
“住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住嘴!”公爵喊道,他露出真正的恐惧,但是已经晚了。
“我说过,我已经说过三次了,”布尔多夫斯基怒喊道,“我不要钱,我不能收……为什么……我不要……我要走啦!……”
他几乎是从凉台上跑了出去。但是列别杰夫的外甥拉住他的胳臂,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迅速转回来,从口袋内掏出一个没有封口的大信封,把它扔到公爵身边的小桌上去。
“我在这里!……您竟敢……竟敢!……钱……”
“这就是您经切巴罗夫的手,用施舍的方式寄给他的二百五十卢布。”多克托连科解释说。
“文章里说是五十卢布!”科利亚喊道。
“我错了!”公爵走到布尔多夫斯基面前说,“我对您,布尔多夫斯基,办了错事。不过,您要相信,我并没有当作施舍来寄给您。我现在做错了……我刚才做错了(公爵露出心慌意乱,带着疲倦不堪的样子,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谈到敲诈行为……但这不是说您,我错了。我说您……您和我一样,也是病人。但是您并不像我……您……您还教课,赡养您的母亲。我说您玷辱您母亲的名节,但是您很爱她;她自己这样……我以前不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刚才并没有完全对我讲……我错了,我竟敢提出给您一万卢布,那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现在……是没有办法挽救了,因为您现在看不起我……”
“这简直是疯人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
“当然是疯人院!”阿格拉娅忍耐不住,很尖刻地说。
但是,她的声音被大家的吵嚷声给掩盖住了。这时候,大家全都大声说话,全都议论起来,有的争辩,有的狂笑。伊万·费道洛维奇·叶潘钦极为愤慨,他带着丧失尊严的样子,等候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
列别杰夫的外甥最后说道:“是的,公爵,应该对您说句公平话,您很会利用您的……嗯,您的疾病(说得体面些);您居然会用这种巧妙的方式提出友谊和金钱的话,现在使一个正直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接受。这也许是因为您太天真了,也许是因为您太灵巧了……您自己了解得最清楚。”
“对不起,诸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打开装钱的信封喊道,“这里面并没有二百五十卢布,只有一百卢布。公爵,我说这句话,是为了防备发生什么误会。”
“不管了,不管了。”公爵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挥手。
“不行,这不能不管!”列别杰夫的外甥立刻抢上去说,“公爵,您说这句‘不管了’,可使我们感到受了侮辱。我们并不躲藏,我们公开地声明;是的,这里只有一百卢布,不是二百五十卢布,但是这不一样吗?!……”
“不,这并不一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带着天真的惊讶神情插嘴说。
“您别打断我的话,我们并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傻,律师先生。”列别杰夫的外甥愤慨地喊叫,“当然,一百卢布并不等于二百五十卢布,它们并不一样,然而,主要的是原则,主要的是动机,至于缺少一百五十卢布,那只是细节罢了。主要的是布尔多夫斯基不接受您的施舍,阁下,他把这钱向您的脸上掷回去,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一百卢布或是二百五十卢布,那都是一样的。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一万卢布,那是您看见的。如果他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他绝不会归还这一百卢布。另外一百五十卢布已经付给切巴罗夫,算作他去找公爵的差旅费。您现在可以耻笑我们笨拙,耻笑我们不会办事;您本来就已经用尽力量使我们成为可笑的人物;但是您不敢说我们不诚实。先生,这一百五十卢布由我们大家合力归还给公爵;我们哪怕是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归还,也是要还清的,而且还要付利息。布尔多夫斯基很穷,布尔多夫斯基没有百万家产,而切巴罗夫回来以后,却提出了一张账单。我们希望获得胜诉……谁在他的地位上不会这样做呢?”
“谁不会这样做呢?”施公爵喊。
“我简直要发疯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
“这使我想起,”站在那里观察许多时候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了,“最近一个律师的著名的辩护词。他替一下子杀死六个人、企图劫财的凶手辩护,提出他的贫穷作为免罪的理由,忽然得出下面的结论来,他说:‘当然被告是因为贫穷才想到杀死六个人。’‘而且谁在他的地位上不会这样想呢?’他说出这类很有趣的话。”
“够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喊道,她几乎气得直哆嗦,“现在别再胡说八道了……”
她异常冲动,她很威严地仰着头,带着傲慢的、激动的、急切的挑战神情,目光炯炯,向全体客人扫了一遍,一时之间,辨不清谁是朋友谁是仇敌。她那蕴蓄已久、终于压抑不住的愤怒已经到了爆发的顶点,这时候她的主要动机就是要立即战斗,立即去攻击什么人。深知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为人的人们,马上感到她的心里发生了不平常的情形。第二天,伊万·费道洛维奇对施公爵说:“她常有这种情形,不过弄到像昨天那种程度,那还是少有的事,顶多三年一次,绝不会再多!绝不会再多!”他很明确地补充着。
“够了,伊万·费道洛维奇!离开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您为什么现在才把手伸给我?您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拉走?您是丈夫,您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肯听您的话,不肯走出去,您应该揪我这个傻瓜的耳朵。就是为了女儿,您也应该关心些!现在没有您,我们也会找到回家的道路,这种耻辱够我难受一年的了……等一等,我还想谢谢公爵!……公爵,多谢您的款待!我竟坐下来,听这些年轻人说话……这真是卑鄙,这真是卑鄙!这种乱七八糟的丑态,我连做梦也见不到的!难道这类人有很多吗?……住嘴,阿格拉娅!住嘴,亚历山德拉!这不是你们的事情!……不要在我身边乱打转,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讨厌死您了!……亲爱的,你竟向他们请求饶恕吗?”她又朝公爵说,“您说我错了,竟敢送钱给您……你这好说大话的人还敢笑人家,有什么可笑的!”她忽然朝向列别杰夫的外甥,对他进行攻击,“你说我们不收钱,我们是要求,并不是请求!你假装不知道这位白痴明天就会跑到你们那里奉献自己的友谊,亲自送钱上门!你去不去?你去不去呢?”
“我会去的。”公爵用平静而温和的声音说。
“你们听见了呀!这就是你所盼望的,”她又对多克托连科说,“现在那笔钱就等于在你的口袋里放着一样,所以你敢说大话,哗众取宠……不,亲爱的,你去寻找别的傻瓜吧,我可看透你们了……你们那套把戏我全看透了!”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公爵喊道。
“我们离开这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该走了,我们把公爵也带走吧。”施公爵极力显出平静的样子,微笑着说。
小姐们站在旁边,几乎带着惊惧的神色,将军被吓得厉害,大家都感到很惊异。有些人站得远些,偷偷发出冷笑,相互窃窃私语着。列别杰夫的脸上现出极度欢欣的表情。
“太太,到处都可以见到丑态和乱七八糟的情形。”列别杰夫的外甥显出十分狼狈的样子说。
“并不像这样糟糕!先生们,并不是像你们这样糟糕,并不像这样糟糕!”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似乎歇斯底里病发作,以幸灾乐祸的口吻抢上去说,“你们离开我好不好?”她对劝她的人们喊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刚才自己就说,连律师都会在法院里声明,因为贫穷一连杀死六个人是最自然的一件事,那么,这真是到末日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个结巴(她指着布尔多夫斯基说,他非常惊疑地望着她),难道他不会杀人吗?我敢打赌,他会杀人的!他也许不会取你的钱,取一万卢布,为了良心不肯收下,可是他到夜里会跑来杀你,从钱柜里把钱抢去,为了良心而抢去!这样一来,他就不算不诚实了!这是所谓‘正直义愤的爆发’,这是‘否定’,谁知道怎么回事……哼!一切都颠倒了,大家都头朝下走路。在家里养大一个姑娘,她在大街上,会忽然跳到马车上说:‘妈妈,我前几天已经嫁给某个卡尔雷奇或伊万南奇,再见吧!’你们以为这种行为好吗?值得尊敬吗?自然吗?这是妇女问题吗?这个孩子(她指着科利亚说),他在前几天就争论过,说这就是‘妇女问题’。即使母亲是一个傻瓜,你也应该把她当人看待呀!……你们今天晚上为什么仰着头走进来呢?你们好像是说:闪开路,我们来了。赶快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我们,你不许在我们面前开口说一句话。你应该对我们表示最大的敬意,从来没有过的敬意,可是我们对待你,要比对待最下等的仆人还坏!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寻找真理,维护权利,而在文章里却像邪教徒似的竭力诽谤他。我们要求,而不是请求,我们绝不道一声谢,因为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而做的!这是一种奇怪的理论。要知道,如果从你那里得不到任何的感谢,那么公爵也可以回答你说,他对于帕夫利谢夫也没有任何感谢,因为帕夫利谢夫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才行善的。你只是依赖他对帕夫利谢夫感恩图报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向你借钱,他不欠你的钱,你不依赖感恩这一点,还能依赖什么呢?那么,你自己又怎么可以不承认感恩呢?真是一群疯子!他们认为社会是野蛮的,没有人性的,因为它看不起被诱奸的女郎,引以为耻。你既然承认社会是没有人性的,那么,也就会承认女郎对于社会是感到痛苦的。她既然感到痛苦,那么你为什么又在报纸上宣扬她,把她暴露给这个社会,还要求她不感受痛苦呢?真是疯子!真是好虚荣!不信仰上帝,不信仰基督!其实,虚荣和骄傲腐蚀你们,会把你们弄到互相乱咬的地步,我预先要告诉你们这一点。这不是空话,不是乱七八糟,不是丑态百出吗?而在这之后,这个受了耻辱的人还要钻上前去,请求他们饶恕!你们这种人究竟多不多呢?你们笑什么:笑我和你们在一块儿,自己丧失体面吗?唉,我已经丧失了体面,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你不许笑,你这肮脏的人!(她突然朝伊波利特攻击)他自己都快断气了,还要带坏别人。你把我这小孩带坏了(她又指着科利亚);他尽讲你所说的一些怪话,你教他无神论,你不信仰上帝,而你自己,先生,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呸!……你去不去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明天你要不要到他们那里去呢?”她又问公爵说,几乎喘不过气来。
“要去的。”
“从此以后,我不愿意再认识你了!”她很迅速地转过身去,但是忽然又回来了,“你要到这个无神派那里去吗?”她指着伊波利特,“你为什么笑我?”她很不自然地喊叫了一声,忽然奔到伊波利特身旁,受不了他的嘲笑。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四周的人们一齐喊叫起来。
“Maman,这太不好看了!”阿格拉娅大声喊道。
“您放心吧,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伊波利特很平静地回答说。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跳了过去,一把抓住伊波利特的胳臂,不知道为什么紧紧抓住不放;她站在他的面前,用疯狂的眼神盯住他。“您放心,您的maman会看得出,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是不能攻击的……我准备解释一下我发笑的原因……如果您允许我说,我是很喜欢的……”他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有整整一分钟压制不住咳嗽。
“人都快死了,还要夸夸其谈!”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放松了他的胳膊,几乎带着恐惧的神情看着他擦嘴唇上的血,“你不应该再说什么话!你只应该去躺到**……”
“好吧,”伊波利特用平静的、嘶哑的声音轻轻答道,“我今天一回去,立刻就躺下……我知道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死去了……上个星期,博特金亲自对我说过……如果您允许,我想对您说两句临别的话。”
“你发疯了吗?这真是胡说八道!你现在必须养病,还要说什么话!快去,快去,快去躺下!……”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慌地喊。
“我只要一躺下来,就会一直到死也起不来了。”伊波利特微笑着说,“我昨天就想躺下来,再也不起床,一直到死;但是,我决定推迟到后天再说,到两条腿不能走路的时候再说……为的是今天和他们一块儿到这里来……只是太累了……”
“坐下来,坐下来,为什么站着!这儿有一把椅子。”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跑过去,亲自把椅子挪到他的身边。
“谢谢您,”伊波利特轻声继续说,“您坐在对面,我们好来说几句话……我们一定要谈一谈,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我现在要坚持这一点……”他又向她微笑,“您想一想,我今天最后一次吸着新鲜的空气,和人们在一块儿,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入土了。所以,我这就等于和人们、和大自然告别。我虽然不十分感伤,但是您要知道,我很喜欢这一切都在帕夫洛夫斯克发生,因为在这里到底可以望见树上的叶子。”
“现在还要谈什么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更加吃惊起来,“你全身都在发烧!刚才你还叽叽喳喳地乱叫,现在已经要透不过气来,快憋死了!”
“我马上就会休息过来的,您为什么想拒绝我最后的愿望?……您知道不知道,我早就想和您见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我听到关于您的许多话……从科利亚那里听见的。差不多只有他一个人不离开我……您是一个古怪的女人、特别的女人,我刚才也看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我甚至有点爱您。”
“天哪,我竟几乎打他一顿。”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拦住了您。我没有说错吧?这位不是您的女儿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吗?她长得太美了,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一看就猜到是她。让我最后一次看看美人,也算不虚度此生了。”他露出一种难看的、近乎扮鬼脸的微笑,“公爵在这里,您的老爷也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您为什么拒绝我的最后的愿望呢?”
“拿椅子!”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但是她自己抓了一把,在伊波利特对面坐下了。“科利亚,”她命令道,“你立刻和他一块儿走,送他回去,明天我自己一定……”
“如果您允许,我想请公爵给我一杯茶……我太累了。您要知道,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我看您打算请公爵到您府上去喝茶,请您留在这里,大家再坐一会儿,公爵一定会给咱们准备茶喝的。请原谅我这样擅自安排。……但是我了解您,您是善良的人,公爵也是的……我们大家都是善良到可笑程度的大好人……”
公爵忙乱起来,列别杰夫从屋内跑出去,薇拉也跟着他跑出去。
“这是很对的,”将军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你说吧,不过要说得轻些,不要太兴奋!你使我的心变软了……公爵!你不配留我在你这里喝茶,不过既已如此,我就留在这里吧,虽然我绝不向任何人请求饶恕!绝不向任何人胡说!……再有,如果我骂了你,公爵,请你原谅我——如果你想这样做的话。我并不想留下任何人,”她忽然用异常愤怒的神色对丈夫和女儿们说,好像他们在她面前犯了什么大错误似的,“我一个人也会走回家去的……”
但是,大家没有让她说完。大家走向前去,很欣悦地围住了她。公爵立刻请大家留下喝茶,还道歉说,自己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连将军都非常客气,他喃喃说出一些安慰的话,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赔笑问道:“在凉台上不觉得太凉吗?”他还想问伊波利特:“你在大学里读了多长时间的书?”但是没有问出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施公爵忽然十分客气和活泼起来,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的脸上虽然还留有惊异的神情,但也露出愉快的样子。一句话,在座的人见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息怒,莫不欢喜。只有阿格拉娅一人皱着眉头,默默地坐在远处。其余的客人全留下来,没有人想走,连伊伏尔金将军也在内。列别杰夫顺便向他耳语几句大概很不愉快的话,所以他立刻退到角落里去了。公爵也到布尔多夫斯基一伙人面前去邀请,无一例外。他们露出拘束的神色,喃喃地说要等待伊波利特,立刻退到凉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挨着坐下了。大概列别杰夫早就准备好了茶水,所以茶水立刻就端上来了。此时,钟打了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