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六月初旬,整整一个星期内,彼得堡一直都是少有的好天气。叶潘钦家在伯夫洛夫斯克有一所富丽堂皇的别墅。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兴奋和紧张起来,忙了不到两天,他们就搬到别墅去了。

叶潘钦家搬家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就乘着早班车从莫斯科回来了。没有人到车站去接他,但下车的时候,公爵忽然觉得在包围新到乘客的一群人中,有两只眼睛放出奇异的、热烈的光彩来。他定睛一看,那两只眼睛已经不见了。这当然只是一种幻觉,但他却感到很不愉快。再加上公爵心里本来就很悲哀,他沉思着,好像有什么烦恼的事情。

马车把他送到李铁因大街附近的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不大好。公爵住的两个小房间光线很暗,陈设也很简陋。公爵洗了洗脸,换好衣服,一点东西也没有要,就匆匆出去了。他似乎怕浪费时间,或者去晚了,找不到要拜访的人。

半年前他第一次到彼得堡时认识的人中,如果有人现在看到他,一定会说他的外貌已经好得多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只是在穿着方面有了彻底的变动:所有的衣服全是新的,而且都是由莫斯科的好裁缝给缝制的。不过,他的服装也还有些缺点——缝得过于时髦(那些心地老实,但是才能不高的裁缝们永远是这样缝制的),而且是穿在对于此道没有任何兴趣的人身上;所以,如果仔细看上公爵一眼,非常爱嘲笑的人也许就会找到一些笑料来。不过,世上可笑的东西还少吗?

公爵雇了马车,到潘斯基去。在洛士台司脱文斯基街上,他很快就找到一所小木板房。使他惊讶的是:这所房屋外表美观,清洁,收拾得十分整齐,房前还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栽满鲜花。临街的窗子开着,里面不断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好像喊叫一样,似乎有人在那里朗诵或演说;那声音有时被几个人响亮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进了院子,走上台阶说要找列别杰夫先生。

“他在那边呢!”一个把袖子挽到胳臂肘上的厨娘开门之后,用手指着客厅回答说。这个客厅用深蓝色纸张裱糊,收拾得干干净净,相当讲究,有圆桌和沙发、带玻璃罩的青铜时钟,墙上挂着一面狭长的镜子,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带有小玻璃的古式小型挂灯,灯键是古铜色的。列别杰夫先生站在客厅中间,背朝着走进去的公爵;他穿着背心,但没有穿上衣,是典型的夏天打扮;他捶着自己的胸脯,很悲痛地演讲着一个什么题目。听众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脸上喜气洋洋,看来并不愚蠢,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穿着孝服,抱着吃奶的孩子;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也穿着孝服,张着大嘴傻笑;最后,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听众,他躺在沙发上,年纪二十来岁,长得很漂亮,脸色微黑,头发又长又密,眼睛黑而大,脸上刚露出一点胡须的痕迹。最后这位听众好像时常打断列别杰夫的话,和列别杰夫辩论。其余的听众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发笑的。

“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卢基扬·季莫费伊奇!真是的!你倒是向后边看看哪!……唉,你真是讨厌极啦!”

厨娘挥了挥手,走开了,她气得满脸通红。

列别杰夫回过头,一看到公爵,顿时像触了电似的,呆呆地站了半天,然后带着谄媚的笑容向公爵奔去,但在中途又似乎愣住了,喃喃地说:“尊……尊……尊贵的公爵呀!”接着,他好像还找不到应持的态度似的,突然回过身去,没头没脑地向那个抱着婴孩的戴孝女郎奔去。女郎见此大吃一惊,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但是,他立即扔开她,又向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冲去。女孩子正立在第二间屋子的门槛上,脸上仍然堆着刚才残留的笑容。她禁不住他的呼喊,立刻溜到厨房里去了。列别杰夫还在她的身后跺脚,以此来吓唬她。此时,他又看见公爵带着惶惑的眼神,便解释道:“为了表示……恭敬,嘿,嘿,嘿!”

“您这大可不必……”公爵开始说。

“就来,就来,就来……像旋风似的!”

列别杰夫飞也似的跑出去了,公爵很惊异地看着女郎、男孩,还有躺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此时,这些人全笑着。公爵也笑了起来。

“穿礼服去啦。”男孩说。

“这很遗憾,”公爵开始说,“我以为……请问,他是不是……”

“您以为他喝醉了吗?”一个人在沙发上喊道,“一点也不!也许喝了三四杯,或者是五杯,但这算不了什么——简直是家常便饭。”

公爵正想对沙发上的声音回话,女郎却抢着说话了,她那可爱的脸上露出极坦白的神色:“他早晨从来不喝很多酒,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出来最好,因为正是好时候。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就会喝得烂醉。不过,他现在一到夜里就哭,给我们朗诵《圣经》,因为我们的母亲在五个星期以前去世了。”

“他之所以逃走,大概是因为他很难回答您的话。”沙发上的青年人笑了,“我可以打赌,他要欺骗您,现在正在想方法。”

“只有五个星期!只有五个星期!”列别杰夫穿了礼服回来,抢上去说,眼睛闪动着,从衣袋内掏出手帕来擦泪,“这些孤儿!”

“您为什么穿着破衣服出来了?”女郎说,“您的新衣服在门后边放着,没有看见吗?”

“别多嘴,小蜻蜓!”列别杰夫对她喊,“唉,你呀!”他朝她跺脚。但是这一次,她只是笑了笑。

“您吓唬我做什么,我并不是达娜,绝不逃跑。您这样会把柳博奇卡吵醒,让她得惊风的……您喊叫什么?”

“不,不,不,烂舌头,烂舌头……”列别杰夫忽然非常惊慌,跑到在女儿怀里睡着的婴儿面前,带着害怕的样子,朝她身上画了几次十字。

“愿主保佑她,愿主会保佑她!这是我亲生的小女儿柳博奇卡,”他对公爵说,“这是我新死去的妻子叶莲娜、我的正室夫人生的,她在生孩子时死去了。这个孩子是我的女儿薇拉,戴着孝……至于这个,这个,这个……”

“怎么愣住了?”青年人喊道,“你继续说下去,不要害臊。”

“大人!”列别杰夫忽然很冲动地喊出来,“关于芮玛林家的谋杀案,您在报上看见没有?”

“看过了。”公爵说,带着几分惊讶的神情。

“那个杀死芮玛林全家人的真正凶手就是他!”

“您怎么啦?”公爵说。

“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如果说以后有第二个芮玛林家,他就是未来的第二个凶手。他正在准备着呢……”

大家都笑了。公爵心想,列别杰夫也许真的在那里装傻,他因为预先感到公爵要提出一些问题,不知如何回答,所以故意拖延时间。

“他在那里阴谋造反呢!”列别杰夫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我怎么能把这个好嚼舌的家伙,也可以说是浪子、坏货,当作我的亲外甥、我的去世的妹子阿尼谢的独子看待呢?”

“住嘴吧,你这醉鬼!您相信不相信,公爵,他现在忽然想当律师,替人辩护诉讼案件;他想发展他的辩才,用崇高的文体对家里的孩子们说话。五天以前,他在地方法院的审判员面前讲过话。您知道他是替谁辩护的吗?并不是那位央告和请求他的老太婆(有一个卑鄙的高利贷者把她的五百卢布,把她所有的财产都抢去了),而是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扎意特莱尔,因为扎意特莱尔答应给他五十卢布……”

“胜诉了给五十卢布,败诉呢,只有五个卢布。”列别杰夫忽然用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声音解释说,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喊叫过似的。

“他当然闹出了笑话。现在和过去情况不一样了,在法院里,大家嘲笑了他一顿。但是,他自己倒很满意。他说,大公无私的审判员们,你们要想一想,一个悲苦的、卧病不起的老人,一向依靠正直的劳动而生活,现在却失去了最后的一块面包。你们要想一想立法者的一句名言:‘法庭应以仁慈为主。’您相信不相信:他每天早晨在这里对我们复述那篇演说,就和他在法庭说的一模一样。今天已经是第五次了,就在您来以前还念着,高兴得不得了。他在自吹自擂。他还准备替人辩护呢。您大概就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常对我提到您,说他在世界上至今还没有遇到比您更聪明的人……”

“对!对!世界上绝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列别杰夫立刻附和着说。

“他这是在扯谎啊!科利亚是敬爱您,这个人是在对您谄媚。不过,您要知道,我并不打算拍您的马屁。您是懂得道理的:您把我和他评判一下。喂,你要不要让公爵评判一下我们?”他对舅舅说,“公爵,您这次忽然回来,我是很喜欢的。”

“我愿意!”列别杰夫坚决地喊道,他的周围又开始聚拢一些人,他不由得向那些人看了一眼。

“你们这里有什么事呢?”公爵说着,皱了皱眉头。

他真的开始头疼起来了,加上他越来越相信列别杰夫是要愚弄他,因此倒也喜欢把正事往旁边推一推。

“案情是这样的。我是他的外甥,这话他没扯谎,虽然他净说一些谎言。我在学校没有毕业,但是我希望毕业,而且一定要贯彻自己的主张,因为我有我自己的性格。但是为了生活需要,我在铁路上谋到一份工作,每月有二十五卢布的薪水。我承认他帮过我两三次忙。我身边有二十五卢布,我把它输掉了。您相信不相信,公爵,我竟是那样卑鄙,那样下流,竟把钱都输掉了!”

“而且输给那个浑蛋,你不应该给他钱的那个浑蛋!”列别杰夫喊道。

“是的,输给那个浑蛋了,但是还是应该给他钱的,”青年人继续说,“说他是浑蛋,这我可以证明,但并不是因为他揍了你。公爵,他是一个被开除的军官,退伍的中尉,以前参加罗果仁的一伙,教授拳术。自从罗果仁把他们撵出去以后,他们就在各处流**着。最糟糕的是,我很清楚他的为人,我知道他是一个浑蛋、恶徒、小偷,结果还是坐下来和他赌钱。在输到最后一个卢布的时候(我们赌‘棍子’戏),我暗自想道:我如果输了,便到卢基扬舅舅那里去央求,他不会拒绝我的。这真太卑鄙了!这真是太卑鄙了!这真是有意识的卑鄙行为!”

“这真是有意识的卑鄙行为!”列别杰夫重复着。

“你不要得意,再等一下,”外甥很生气地喊道,“他还高兴呢。我到他这里来,一切都向他直说出来。我的行为很正直,我没有原谅自己,我在他面前痛骂自己,尽我的力量痛骂自己,这里的人都是证人。我为了在铁路上当差,一定要把服装弄得整齐一点,因为我身上穿的全是破衣服。您瞧这双靴子!我如果不打扮一下,是不能够在那里当差的;我如果不能如期报到,别人就会顶替我的位置,那时我只好失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另一个差事。现在我只向他借十五卢布,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向他借钱,而且在最近的三个月内,要把债务全部还清,一个戈比也不会拖欠。我绝不失信。我会在几个月内先吃面包和格瓦斯[31],因为我这个人意志很坚强。三个月我可以赚七十五卢布。加上我以前借他的,我总共只欠他三十五卢布,所以我还得起。他要几分利,我就给他几分利!他难道还不知道我吗?公爵,您问他:以前他帮助我的时候,我还他钱了没有?为什么他现在不愿意借呢?他是因为我付给中尉赌账而生气的,没有别的原因!您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既不利己,也不利人!”

“他不肯走!”列别杰夫喊道,“躺在这里不肯走。”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不给钱,我绝不走。您为什么微笑,公爵?您大概认为我不对头吧?”

“我没有笑,不过据我看来,您的确有点不对头。”公爵不乐意地回答说。

“您不妨直截了当地说我完全错了,您无须拐弯抹角。什么叫作‘有点’!”

“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就说您是完全错了。”

“如果我愿意听的话!真可笑!难道您以为我自己就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很难为情的吗?钱是他的,就应该随他来支配,我这样做,便成了强制的行为。但是公爵,您……不大了解生活。这种人不教训是不行的,他们需要教训。我的良心是纯洁的,凭良心说,我不会使他受损失,我要加上利息还给他。他看见我低三下四,精神上也得到了满足。他还要什么呢?如果他不帮人家的忙,他还有什么用处呢?请问,他自己做些什么呢?您问问他,他是怎样对付别人,怎样愚弄人家的?他靠什么赚到这所房产?如果他过去没有愚弄您,如果他现在不想再多多愚弄您,我宁愿把脑袋砍下来!您微笑呢,您不相信吧?”

“我觉得,这和您的事情完全无关。”公爵说。

“我已经在这里躺两天多了,我的见闻可不少呢!”青年人没有听见公爵的话,喊叫起来,“您想一想,他竟会怀疑这个安琪儿。这个姑娘,现在是一个孤儿,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他却每天夜里到她的屋里捉奸,还偷偷地到我这里来,在我的沙发下面搜索。他由于怀疑而发疯,看见每个角落都觉得有小偷。他在夜里经常跳起来,一会儿看窗子关好了没有,一会儿推门试试,一会儿朝火炉里探望,每夜总要来个七八次。在法院里他替坏人辩护,可是自己夜里起来祷告三次,跪在这间大厅里叩头,每次足有半个小时。他醉醺醺地替什么人都祷告,把什么事都哭诉出来。他还替杜·芭莉公爵夫人灵魂的安谧祷告呢,我是亲自听见的,科利亚也听见了。他完全发疯啦!”

“公爵,您看,您听,他怎样羞辱我!”列别杰夫喊道,他脸色通红,真的发起火来,“但是他不知道,我虽然是一个醉鬼和小偷、强盗和恶徒,却做过一件好事,那就是:当这个好嘲笑人的家伙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替他换过尿布,给他洗过澡。我的妹妹阿尼谢守寡,一贫如洗,我也是一样穷,可是我整夜坐在那里,夜夜不睡,侍候他们两个病人。我还到楼下看门人那里去偷木柴,唱歌给他听,用手指头打榧子逗他开心,而我肚子里却饿得空空的。现在总算把他养大了,他却竟然笑起我来!就算我有一次真的为了杜·芭莉公爵夫人灵魂的安谧叩头,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公爵,我前三天在一部辞典上初次读到了她的传记。你知道不知道,杜·芭莉是什么人?你说,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啦!”青年带着嘲笑的语调,不高兴地说。

“这个公爵夫人摆脱了羞辱,得到和女王一样的地位。有一位伟大的女皇,在亲笔信内称她为‘ma cousine[32]’。有一个红衣主教,教皇的使臣,在levée du roi[33](你知道什么叫作levée du roi吗?),亲自去替她把丝袜子穿在光着的脚上,自己还认为非常光荣呢。她是这样一位崇高的、神圣的人物!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是不知道的!她怎样死的?你既然知道,你就回答呀!”

“去你的吧!烦死人了!”

“她是这样死的。她享受了一切荣华富贵,刽子手萨姆孙却把这位无辜的过去的权贵夫人拖到断头台上,供巴黎那些poissardes[34]取笑;她吓坏了,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看见刽子手把她的脖子往刀子底下拉,还用脚去踢她——那些观众哈哈地笑着——她就喊道:‘Encore, un moment, Monsieur le bourreau, encore un moment!’那就是说:‘再等一分钟,刽子手先生,再等一分钟!’也许就为了这一分钟,上帝可以饶恕她,因为对于一个人的心灵,像这样的misère[35]是无从想象的。你知道不知道,misère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一读到公爵夫人呼喊‘再等一分钟’的话,我的心就好像被针刺痛了似的。我在临睡的祷词里提起这位大罪人的名字,又与你这坏蛋有什么相干呢?我所以提到她,就因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大概还没有一个人为她叩过头,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她在天有灵,知道下界有一个和她同样的罪人为她祈祷,那她一定会很快乐。你笑什么?你这无神派,什么都不相信!你怎么知道呢?你说你偷听到我的祷告,这又是扯谎。我并不只替杜·芭莉公爵夫人一个人祷告!我是这样说的:‘愿主赐给大罪人杜·芭莉公爵夫人和同她相似的人们以安谧。’这完全是两件事,因为有许多同样的大罪人和命运变幻无常的典型,他们过去受尽痛苦,现在辗转呻吟,等待着。我还为了你,为了像你这样傲慢无礼的人们,在那里祷告,如果你偷听我的祷告……”

“够了,别说了,随你去替什么人祷告吧,千万别喊叫啦!”外甥很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他读了许多书,公爵,您不知道吧?”这个青年又露出一种尴尬的笑容,补充说,“现在他净读这种书籍和回忆录。”

“您的舅舅总算……是个有心人哪。”公爵不高兴地说。他开始觉得这个青年十分讨厌。

“您这样夸奖他,他更要自高自大啦!您瞧,他已经把手放在心口,嘴唇高高撇起,立刻扬扬得意了。他也许是个有心人,不过,糟糕的是,他是个骗子。再加上他是个醉鬼。他像喝了好多年酒的人一样,全身都散了架子,哪个地方都不合适。我承认,他爱孩子,也尊敬我去世的姑母……他甚至还爱我,在遗嘱里分给我一部分财产。”

“一点也不分给你!”列别杰夫凶猛地喊道。

“您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坚决地说,身体背着那个青年,“我从经验上知道,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成为一位事业家……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您的大名和父名是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蒂……蒂……蒂莫菲意。”

“还有呢?”

“卢基扬诺维奇。”屋里的人又都笑起来了。

“撒谎!”他的外甥喊道,“他又撒谎了!公爵,他根本不叫蒂莫菲意·卢基扬诺维奇,而是叫卢基扬·季莫费伊奇。请问,你为什么撒谎?你叫卢基扬呀,蒂莫菲意呀,不都是一样的吗?这对于公爵又有什么相干?我告诉您,他的撒谎只是由于习惯!”

“难道是真的吗?”公爵不耐烦地问。

“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列别杰夫承认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温顺地垂下了眼皮,又把手放在心口。

“我的天,您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了降低自己的身份。”列别杰夫喃喃地说,更加恭顺地垂下头去。

“哪里是降低自己的身份!我现在只是要知道到哪里去找科利亚!”公爵说罢,就转过身,想走出去。

“我告诉您科利亚在哪里。”青年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发了火,开始忙乱起来。

“科利亚昨天晚上住在这里,早晨一起来就去找他父亲去了。您,公爵,不知为什么,把他从监狱里赎出来了。将军昨天还答应到这里来过夜,但是他没有来。他大概住在‘惠金’旅馆里,离这里不是很远。科利亚不是在那边,便是在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的家里。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去。所以说,他不是在‘惠金’,便是在帕夫洛夫斯克那里。”

“他在帕夫洛夫斯克,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我们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到花园里……喝一杯咖啡……”

列别杰夫拉着公爵的手。他们从屋内出来,穿过小院,走进一个栅栏门。里面的确是一所极小的、极可爱的花园,因为天气晴朗,园中的树木都已经展开绿叶了。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绿色的、木制的长椅上,面前是一张绿色的在地上钉牢的桌子,他自己坐在公爵的对面。过了一会儿,咖啡真的端来了。公爵没有拒绝,开始喝起来。列别杰夫仍然用谄媚和贪婪的神情察看着公爵的眼睛。

“我竟不知道您有这样的房产。”公爵说,他显得心不在焉,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

“孤儿们……”列别杰夫扭着身子,开始说,但是立刻就中止了;公爵还是心不在焉地向前面看着,当然已经忘掉他所提出的话题。又过了一分钟,列别杰夫依然看着他,继续等待着。

“怎么?”公爵似乎醒了过来,说,“啊,是的!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我们有什么事情;我是接到了您的信才赶来的。您说吧。”

列别杰夫露出惭愧的神色,想说什么,但只是口吃得说不出来。公爵等候着,带着悲苦的微笑。

“我觉得我很了解您,卢基扬·季莫费伊奇,您一定没有料到我会来的。您以为我绝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荒僻的地方跑来,所以您写那封信,只是为了洗清您的良心。但是我竟赶来了!算了吧!您不要骗我啦,不要侍候两个主子啦。罗果仁已经到彼得堡三个星期了,我全知道。您已经像上次那样,把她卖给罗果仁了吗?请您说实话吧。”

“是这坏蛋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

“您不要骂他吧,他虽然对您不大好……”

“他打我!他打我!”列别杰夫带着特别激动的样子抢着说,“在莫斯科的时候,他放开狗来咬我,在一条很长的大街上一直追赶我,那是一只猎狗,一只可怕的野兽。”

“您把我当小孩子来看待啦,列别杰夫。请您严肃地告诉我,她在莫斯科,这回真的又甩开他了吗?”

“严肃地,严肃地……她又在举行婚礼那天逃脱了。罗果仁已经在那里计算着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而她竟跑到彼得堡来,直接来找我说:‘卢基扬,你救救我吧,保护我吧,你不要对公爵说……’她还是最怕您,公爵,这真是怪事!”

列别杰夫狡猾地将手指放在额头上。

“您现在又把他们拉在一起了吧?”

“尊贵的公爵,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够了,我已经打听出来了。您只要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在他那里吗?”

“不!不,不!她还是自由自在。她说:‘我是自由的。’您要知道,公爵,她坚持着这一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区,我的小姨的家里,和我信中写给您的一样。”

“现在还在那儿吗?”

“如果不是在那里,就是因为天气好,到帕夫洛夫斯克,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的别墅去了。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还对科利亚吹嘘了半天关于自由的话。一个不好的预兆!”

列别杰夫龇着牙笑了。

“科利亚常在她那里吗?”

“他是个轻浮的、莫名其妙的家伙,做事又不守秘密。”

“您到那里去已经很久了吗?”

“每天去,每天去。”

“昨天也去了吗?”

“不,不,大前天去的。”

“可惜您喝了一点酒,列别杰夫!要不,我想问您几句话。”

“不,不,不!一点也没有喝!”

列别杰夫竖着耳朵听。

“您对我说一说,您离开时她是怎样的?”

“寻觅着……”

“寻觅吗?”

“她好像老在寻觅什么,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她一想到结婚就头疼,认为那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她只把他当作一块橘子皮,不过如此。就算想得多些,也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她甚至不许人提到他的名字,只在迫不得已时才和他见上一面……他深深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没有办法!……她不安静,嘲弄人,好说谎,很粗暴……”

“好说谎,很粗暴吗?”

“的确很粗暴,上次只为了一句话,她几乎揪我的头发。我现在开始给她讲《启示录》。”

“你说什么?”公爵以为听错了,问道。

“讲《启示录》。她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女人,嘿嘿!我还觉察出,她很喜欢正经的话题,虽然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她喜欢这类的谈话,她很喜欢这类的谈话,甚至认为这类谈话意味着对她的尊敬。是的。我很会解释《启示录》,已经解释了十五年。她赞成我的说法。我说:我们现在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手持天平的骑士的时代,因为在现世纪里,一切东西都要在天平与合同上面衡量;一切人不找别的,只寻找权利;‘一块金币买一升小麦,一块金币买三升大麦’……同时,他们还想保持自由的精神、纯洁的心灵、健康的身体,和上帝所赐给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不住一切东西的。随后要来的是一匹灰色的马,上面是一个名叫‘死亡’的人,他后面就是地狱……我们一遇见,就谈这类话,这些谈话对她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您自己也有这样的信仰吗?”公爵问,用奇妙的眼神看了列别杰夫一下。

“我有信仰,所以就能解释。因为我是一个穷光蛋,是人海的一粟。有谁尊重列别杰夫呢?人人都嘲弄我,人人都想要用脚踢我。但是在解释《圣经》的时候,我的地位和大臣是相等的。因为我精通这东西!当大臣坐在沙发椅上,揣摩《圣经》的真义时,都会在我的面前发抖。前年快到复活节的时候,尼尔·阿莱克谢维奇大人听说我——那时我还在他的部里服务——就特地派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办公室里去,私下问我:‘你真是宣传反基督教的人吗?’我不瞒他,就说:‘我是的。’于是我就叙述和解释起来,我不但没有减轻恐怖的成分,而且故意多说一些譬喻,使恐怖的成分增大,又列举了一些日期和数字。他笑着,但是听我说到日期和数字的时候竟颤抖着,叫我把书合上,走出去。他在复活节时发给我一笔奖金,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就升天见上帝去了。”

“真的吗,列别杰夫?”

“真的。他在午饭以后,从马车上跌下来了……头撞到木桩上面,就像婴孩一样,就像婴孩一样,当时就咽了气。他活了七十三岁,鹤发童颜,身上洒满了香水,他老是笑嘻嘻的,老是笑嘻嘻的,好像婴孩一样。彼得·扎哈雷奇当时记了起来,说道:‘这是你预言的。’”

公爵站起来。列别杰夫吃了一惊,对于公爵的起立感到莫名其妙。

“您的注意力好像不是很集中,嘿嘿!”他带着谄媚的样子大胆地说。

“我的确觉得不大舒服,头昏昏沉沉的,大概是走路太多的关系。”公爵回答,皱紧了眉头。

“您最好到城外去休养一下。”列别杰夫胆怯地说。

公爵站在那里沉思着。

“再过三天,我就要带着全家到城外去休养,一方面为了维护这个新生的‘小鸟’的健康,另一方面把这里的房屋好好装修一下。我们也是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您也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吗?”公爵忽然问,“怎么,府上全家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吗?您是说,您在那里也有一所别墅吗?”

“不是全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把他低价购买的一所别墅租给我。那边很好,很优雅,树木又多,价钱又便宜,式样高雅,音乐悠扬,所以大家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不过,我住在偏房里,至于别墅的正屋……”

“租出去了吗?”

“不,不。没有租出去。”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说。

大概列别杰夫正是想引到这上面去。三分钟以前,他的脑筋里闪出了这个念头。他本来并不需要房客,因为已经有承租别墅的人到他家来过,亲自跟他说,也许会租他的别墅。列别杰夫确切地知道,这并不是“也许”的问题,那个人一定会租下来的。但是,他现在突然闪出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主意,就是趁着原来那个承租人还没有明确决定,将别墅租给公爵。他想:“真是无巧不成书,整个事态的发展来了个峰回路转。”他很高兴地应允了公爵的要求。当公爵直率地问房租费用时,他只是挥了挥手。

“随您的便,让我来研究一下,绝不会叫您吃亏的。”

他们两个人已经从花园内走出来了。

“我可以告诉您……完全可以告诉您……如果您愿意的话,高贵的公爵,我可以告诉您一点很有趣的,和那个问题有关的事情。”列别杰夫喃喃地说,他很高兴地在公爵旁边扭动着身体。

公爵一听,便站住了。

“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所别墅。”

“真的吗?”

“她有一个朋友,显然是准备经常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拜访她,怀着一种目的。”

“真的吗?”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啊,够了,列别杰夫!”公爵带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打断他的话,好像碰到疮疤上似的,“这一切……全不对。您最好告诉我,您什么时候搬家?我是越快越好,因为我住在旅馆里……”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出花园。他们没有进屋,就穿过院子,走到大门那里。

“最好是,”列别杰夫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您今天就从旅馆搬到我家来住吧,后天我们一块儿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让我考虑一下。”公爵沉吟着说,然后就从大门走出去了。

列别杰夫看着他的背影。公爵那种突如其来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使他感到惊讶。他临走时,连一声“再见”都忘记说了,甚至头也没有点。列别杰夫知道公爵一向彬彬有礼,但公爵今天的态度却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31]一种酸饮料。

[32]法文:我的堂妹。

[33]法文:朝服仪式。

[34]法文:社会底层的人。

[35]法文: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