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人之际
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司马迁传》)。究天人之际,是探讨世界的奥秘以及与人的关系。通古今之变,是研究社会历史的演变过程,寻找其变化规律。前者是从空间角度研究,后者是从时间角度研究。二者结合,就是时空观。在中国古代,时间称为“世”或“宙”,空间称为“界”或“宇”,时空观就是现在所谓的“世界观”或“宇宙观”。成一家之言,就是说,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或哲学体系。司马迁的《史记》从记述史学看,是创立纪传体的史学巨著;从思想体系来看,也是哲学巨著;从文学角度来看,它还是一部传记文学的杰出代表。
中国古代哲学家几乎都讲到天,以及天与人的关系。古人认为人头顶上的这块空间,就是天。至于天是什么,有什么作用,则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归纳起来,主要有三大类:神灵的天、自然的天与哲理的天。朱谦之认为文化的根本类型,在知识生活上表现为四种:即宗教、哲学、科学、艺术。他认为:印度文化为宗教文化,中国文化为哲学文化,西洋文化为科学文化。那么,我们也可以把中国古代的天论分为宗教的天、科学的天与哲学的天。
1.1 宗教的天
远古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下,科学不发达,人们对于自然界缺乏认识,以为自然物与人一样也是有精神的,这就产生了自然神。经过一段时间,自然神逐渐融合,形成系统,产生了一个至高神,这就是上帝,后改称天或天命。天命论认为天是最高的神灵,它主宰整个世界,包括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天主宰一切,天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人只能服从于天命。这是第一次把世界统一于天命。也就是说,世界第一次有了统一性。如果探讨世界的统一性,才是哲学,那么,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哲学形态就是天命论。
古人认为人间最高的统治者是奉天命来统治人世间的,是天的儿子,故称为“天子”。这样,天子就借着天威而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望。人们都崇拜天,也崇拜天子,天下也就形成安定有序的社会,大家也就可以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但是,天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他如果穷奢极欲,也会给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因此需要给他的精神加上某种压力,使他不敢胡作非为。天命论的思想家又提出,人民是天生的,天让天子来保护人民,为人民兴利除害,保证人民的幸福生活。天子如果不能保护人民,那就没有资格在那个位置上,就要换别人来当天子。天子如果残害人民,就是犯了弥天大罪,天就要使他败亡,严厉地惩罚他。天命论者又说,人民听到的,天也听到了;人民看到的,天也看到了。人民的耳目与天的耳目是相通的。统治者在人民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上天都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他们又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传》昭公元年引《泰誓》语)人民有什么愿望、要求,天就一定使它实现。人民有什么愿望,天子就有责任想办法使它实现,这就叫顺天命,就会兴旺发达。否则,就是违背天命,就要受到上天的谴责、惩罚。这些思想归结为一句话:“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文)皇天没有亲人,对所有的人都没有亲疏的差别,只辅助那些有道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是有道德的人呢?做了事情,能使人民得到好处,人民高兴,这就是有道德的人。德,就是得。因此,有道德的人就是能为人民兴大利除大害的人。这就是商、周时代到春秋战国的天命论。它在中国早期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占重要地位,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思想。
在战国的中后期和秦代,天命论受到严重的冲击,权威性大大削弱。因此,汉代思想家认为需要对天命论进行改造、重组,再造出适合新时代的新的神灵的天,这个天就是天人感应中的天。天人感应论认为天是“百神之大君”,是一切神的领袖,是法力无边的,无所不能的。天与人隔着阴阳五行之气。这些气是天与人进行精神沟通的中介物。人的精神通过气传到天上。天的意志也会通过气传到人世间。天的意志在哪儿呢?据说这种信息是依托在自然现象上,需要研究才能破译。例如,发生日食。日为太阳,日食就是阳受到阴的严重侵犯。这样就要寻找阴蚀阳的根源。君为阳,臣为阴;强臣逼迫皇帝,就是阴蚀阳。男人为阳,女人为阴;皇后干预政治,也是阴蚀阳的现象。要寻找使上天不满意的根本原因,加以改变,就符合上天的意志,皇位就可以巩固。否则,就可能被上天换掉。公元前181年发生一次日食,当时是吕后当政。她认为日食就是上天对她擅权的警告,使她虚惊一场。又如公元46年,南阳地区发生地震,东汉光武帝立即下诏书,自己承担罪责,并下令南阳地区免收税租,以减轻罪责。气候反常,当然也是上天意志的表现。另外,所有怪异现象都可以解释为上天意志的表现。《三国演义》第一回就写建宁二年大青蛇蟠于御座上,建宁四年地震加海啸,光和元年母鸡变成公鸡。“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就是说这些都是凶兆。皇帝问为什么有这些灾异?蔡邕就根据天人感应的道理,认为是妇人与宦官干预政治所致。上天一再警告,皇帝一旦觉悟,改正错误,就能转危为安。蔡邕讲的这一套道理,就是天人感应论的运用。
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摆着大架子,似乎比别人都更聪明,不容易听进别人的批评意见。官员借用自然灾害和一些怪异现象,拐弯抹角地给皇帝提意见,因为这里有神秘的“天意”,皇帝还是会认真听取,并考虑改正的。这里有借“天意”以纠正皇帝过失的深意。
所谓天人感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与天相感应的,一些祭天的仪式是必不可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皇帝更有资格与天感应。传统说法,只有皇帝有资格祭天。祭天活动就是人与天沟通的一种最重要的形式。中国只有首都北京有天坛。天坛就是皇帝祭天、祈天的场所。祈天,希望上天赐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主要祈求丰收。天坛主建筑称“祈年殿”。汉代开始流行天人感应说,到明清时代还有天坛祈年殿,说明这种学说的影响是深远的。天坛的建筑有许多讲究,祈年殿就是典型的例子。祈年殿是圆形建筑,象征古老的“天圆地方”学说中的天圆。殿内有四根大柱,代表一年四季和四方,东方为春,南方为夏,西方为秋,北方为冬。四柱之外有十二根大红柱,代表一年的十二个月,再向外还有十二柱,代表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两个“十二”相加,等于二十四,又代表二十四节气。加上中间的四大柱,为二十八,又是天上的二十八宿星座。四大柱上面还有八根短柱,与八卦对应。八与下面的二十八柱,总数为三十六,正是天罡的数。祈年殿的基础是三层圆台,每一层圆台的周边都由望柱和栏板包围。望柱上刻的花纹是不一样的,最下层是云纹,中层是凤纹,最上层是龙纹。说明龙凤在云天之上,龙比凤高,象征男尊女卑。天坛因为是皇帝祭天的地方,所以非常神秘,不许老百姓靠近。现在它已经成了传统文化的象征,游人参观的人文景观,也是一处世界文化遗产。
1.2 科学的天
我们现在说天是自然的,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很容易的。在中国古代,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说在统治者的推崇下成为社会主流思想时,要说天是自然的,没有意志的,不能赏善罚恶,那是非常不容易的。
最初,最高统治者天子是奉天命来治理人世间,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殷纣王政治搞乱了,周武王带领军队向朝歌进军。眼看大势已去的殷纣王提出疑问:“我身上不是有天命吗?他们怎么可以推翻我呢?”思想家对这个问题作出这样的解释:“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殷纣王缺德,天不辅助他;周文王有德,皇天就辅助他,因此他就取得了胜利,要取代殷纣王,成为上天支持的统治者。这就是古代所谓“天命”。这就从理论上论证了西周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上天赏善罚恶的观念开始流行。春秋战国时代,天命赏善罚恶的观念受到两个方面的冲击:一是天文学的发展;二是哲学的发展。
在天文观测的过程中,天文学家掌握了大量的天文资料,认识到天的运行是有规律的,有些现象是偶然发生的,都与人事无关。荀子归纳这类思想,写出《天论》一文。他首先提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常,就是规律。尧是圣王,是最伟大的正面人物;桀是暴君,是最坏人物的代表。尧、桀是人的好坏两极。荀子认为天的运行是有一定规律的,不因为好人当政或坏人当政而有所改变。好好治理,社会就安定;随心所欲,天下就会大乱。与上天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只要勤劳节用,那么,天就不能使他贫困。相反,如果懒惰又浪费,那么,天也不能使他富裕。营养充足又能适当活动,身体自然健康,天不能使他患病;如果营养不足,或者懒得活动,就难免患病,天也不能使他健康。坚持按社会法则办事,就能平安生活,天也不会给他降灾祸;如果胡作非为,那么,天无法使他免祸。这就是荀子所说的“天人之分”。天有它的客观规律,人可以有自己的作为。天命论认为“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荀子说:天不因为人们讨厌寒冷而取消冬季,天怎么会随从人们的欲望呢?因此,人们不必祈求上天,只要按天的运行规律,努力奋斗,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性、积极性,就能为自己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总之,荀子把天视为自然之天,没有意志,不会赏善罚恶,也不会顺从人民的欲望,只是有规律地周期性地运行着,例如昼夜更替,寒暑变化等。
汉代,论天有三家,这三家进行了热烈争论。最古老的盖天说认为天像一个大的圆盖子,地像四方形的棋盘,这就是天圆地方说。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北京天坛的主体建筑是圆形的,地坛的主体建筑是方形的,就是从“天圆地方”来的。盖天说后来有了发展,内容也更加丰富。它认为天体离地面八万里,以北极为中心,不断地旋转着,每日旋转一周。日月五星都附着在天体上,随其他天体旋转,同时自己也做快慢不同的运行。天体由东向西运行,日月五星由西向东运行。因为速度比天体慢得多,因此我们看到日月都随天体由东向西旋转。中国古代以日在天体上一天移动的距离为一度,这样定一周天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天每日旋转一周,日每日只运行一度,月每日运行十三度多,日一年运行一周天,月一个月运行一周天。盖天说还设计一个“七衡图”。七衡图,画在天上,有七个同心圆,它们的中心就是北极。夏至日,日在第一衡即内衡,就是最小的一个圆圈,是日在离周朝都城最近的时候。这时日影最短,昼长夜短。日逐渐向外运行,秋分时,日在第四衡,即中衡,昼夜长短相当。继续向外运行,到了最外的一圈,即外衡,第七衡,那是冬至日,离周都最远,日影最长,夜长昼短。外衡直径为四十七万六千里,又假设日光射程为十六万七千里。日在外衡时,可见天体为直径八十一万里的圆面。盖天说经过复杂的计算,得出结论:在北极下面的地方,六个月见日,六个月不见日,见日为昼,不见日为夜,那么那里一年只有一昼夜。到夏季还有没融化的冰。生物有朝生暮获的品种。朝暮相隔实有半年之久。中衡下地,不论日在外衡还是在内衡,日与地面的距离都比较近,都比日在中衡时与周都的距离近,因此,那里的气温都比周都的春秋季节高,那里冬季还长着夏季的植物,许多落叶植物也不落叶。庄稼一年可以收获两次。北极下地,正是西方所说的地球的北极圈。中衡下地,正是西方所说的地球赤道地区,属于热带。两千年前的中国古代的七衡图,与西方的五带说一一相应,只是中国画在天上,西方画在地上。
盖天说认为天与地都是拱形的,“天像盖笠,地法覆盘”,天地都是中央高,四边低的。天地距离八万里,天的最高处北极比天的最低处高两万里。地也是这样,地的最高处(昆仑山)比天的最低处还低六万里。日在天上,在任何时候,都比地的最高处还高出六万里以上。西汉时代有人做过这样的试验:在高山上,以一满盆水为准,中插一标尺。当日从海面升起时,日影在标尺的水面之上,说明日所在处比山顶低。这种现象,盖天说无法解释。当时另一种天说——浑天说可以解释这种现象。
浑天说认为天地结构像一个鸡蛋,地像蛋黄,处于中央,静止不动。天体像蛋壳,以三十六度斜轴为中心,绕地旋转。这个轴的北端为北极,南端为南极。所以北极出地三十六度,南极入地三十六度。浑天家还做过实验:制造一个浑天象,圆球状,上面点缀着星星,放在地下暗室中旋转,有人在地面观察天象。浑天象上某星出现,向地面报告,地面上观察的人就能看到某星从东方升起。每天都可以得到这样的验证。因为日随天体从地下转过去,因此日有时在地下,这就可以解释上面讲到的日影现象。还可以解释因为地与日月的相对位置的变化而产生月相的盈亏,日食和月食的现象,还能对日食和月食作出预报。浑天说能指导制订比较精密的历法。它比西方的地心说合理性稍多一点。西方地心说用几十个本轮、均轮来计算日月运行情况,既复杂又不准确,现在已经被放进历史博物馆了。而浑天说用一层天计算日月运行情况,既简单又准确。现代球面天文学基本上采用了浑天说的原理。浑天说所讲的天体旋转运动,曲折反映了地球的自转运动。浑天说认为天体(恒星天)由东向西旋转,即左旋,日月五星从西向东旋转,即右旋。这样可以解释日的运行与四季变化的对应关系,曲折地反映了地球的公转运动。
任何科学都是以假说的形式发展的,因此它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也都存在某种缺陷,都要被后来新的假说所取代。浑天说也不例外,它一方面认为地像蛋黄,处于中央,这说明地是圆球体;另一方面又说北极出地三十六度。这好像地是平面体。二者似乎有矛盾。另外,它认为南极在地下三十六度,离南极三十六度内的星辰,终年隐没于地下,是人们看不见的。唐代天文学家到南海观察天文,见到许多星星都是古代天文书上没有写的,星图上没有标出的,也没有名称,都在三十六度以内。老人星原来在天边,很低。从南海看,它也在很高处。天文学家到北方却发现另一些浑天说解释不了的现象。北极星快到头顶上,那里的夏季,黑夜很短,天黑时煮羊胛,羊胛还没煮熟,天已经亮了,黑夜大概只有两三个小时。浑天说认为日出地面,全天下都亮了,日入地下,全天下都进入黑夜。也就是说天下的昼夜是一样的,为什么北极附近的夏季黑夜那么短呢?唐代人发现了这种奇怪现象却没有人深入研究,失去发展的重要机会,致使浑天说在中国古代天文学界统治达一千五百年之久。当西方传入近代天文学以后,浑天说才逐渐被取代。
中国汉代还有一种天说:宣夜说。它认为天既不是大圆盖,也不像大蛋壳,而是充满气的无限空间。日月星辰都飘浮在空中,由气托举、推动着在无限的空间中自由浮动,没有规律性。这样它对于制订历法没有指导意义。天文学的实际用处主要在于制订历法,因此它在天文学界很快就“绝无师法”,没有人用它了。但是,它在汉代以后,却有很大影响,给气一元论提供了科学依据。它受到现代科学家的高度重视。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博士认为这种学说与西方所有的宇宙模式相比,都毫不逊色。
天文学的发展,对天命论是严重的冲击。但是,天文学家对于天象的观察、研究,都很认真,很客观,而对于如何解释天象的变化和怪异现象,则无能为力,还经常受世俗迷信的影响。汉代张衡是杰出的天文学家,是浑天说的主要代表,在天文、机械、地震以及文学艺术诸方面都有创新和优秀成果,是多才多艺的非常杰出的科学家,但在讲到日月运行时,受到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他也说日月运行,“历示吉凶”,认为日子是有吉凶的,办什么事情,都要选择黄道吉日,才能顺利成功。科学家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是名副其实的行家,在研究的领域之外,他们的见解往往不那么高明,甚至不及一般群众。因此,要批驳形而上学的僵化观念,破除世俗迷信,只靠科学家是远远不够的。
1.3 哲学的天
对于天命论,天文学成果只是沉重的冲击,哲学家的批判才是致命的打击。在天人感应说十分流行的时代,东汉王充对天命论与天人感应的批判细致入微,系统严密。
天人感应说认为天创造万物,天能听取人的说话也能看见人的行动,还能与人进行思想交流,能享受人祭祀时所用的牺牲,如此等等。天活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格神。
王充认为天道是自然无为的,所谓天生,实际上就是自然,自生。因为是自然的,天下无数的草木和禽兽昆虫才可以同时并生。天命论者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天为人而创生的。宋国人用木材刻一片树叶,花了三年时间。列子说:如果天地三年做成一片叶子,那么天下有叶子的植物就很少了。鸟兽的羽毛要制作起来,似乎更困难一些。那么天下生物那么多,天哪能有千千万万双手来制造万物?即使有意识,也无能为力。父母生子,子在母腹中逐渐长成,父亲无能为力,母亲也无能为力,婴儿就在腹中自然长成。天地间万物也是自然形成的,天地没有创造的意识。
人吃粮食和鱼肉,有人说天为人而生了谷类、鱼类和兽类等。人用棉花纺纱织布,做成衣服御寒,有人说天为人而生了棉花。总之,天为人而生了万物。王充反问道:蚊虻吸人血,是不是天为蚊虻而生了人类呢?蚯蚓吃土,难道是天为了蚯蚓而生地?实际上,万物自然而生,人类选取好吃的吃,好用的用,并非天故意为人类而有意生万物。
古代有很多关于人的精神感动上天的传说,这些传说表达了人们一种良好的愿望。后来被天人感应说引为例证。因此,王充从求真的角度,实事求是地对这些传说进行分析,来批驳天人感应说。
例如,有的人说:荆轲为燕太子丹去谋刺秦王,精神感动上天,因此出现“白虹贯日”。王充认为,天有几万里那么巨大,人只有几尺长,微小的人怎么能感动巨大的天呢?就像用筷子撞大钟,麦秆敲大鼓那样,不会发出响声。有的人说,人通过精诚感动上天。王充说:用绳子悬挂一个水果在空中,轻轻一碰,就会摆动,用口对它使劲吹气,也会稍稍动一点。但是,如果站得很近,虽然用很强烈的意念,用精神,却不能使水果产生一点点摆动。这说明人的精神力量是微小的,怎么能感动那么巨大的天呢?天人感应说认为人通过气感动上天。但气也像水那样,一尺长的鱼在水中拍打,水波会传出几丈远,一里以外的水面就毫无动静。几尺长的人在气中折腾,信息之波最多可以传出十里远,百里之外,就没有任何信息了,几万里之外的天就更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因此说人的精神能通过气来感动上天,是没有根据的。
有的人说,大声喊冤,上天听了会表示同情。例如,邹衍无罪,在燕国被拘捕。夏天五月,邹衍仰天长叹,天就为他降下霜。王充表示怀疑,天离地八万里,人的叹息是否能传到天上去?天是否有耳,能听到人的叹息吗?人坐在高台上,台下有蚂蚁叫,人是听不见的,天怎么能听得见在万里以外人的说话声呢?
人与人因为距离远,语言不通,还需要翻译,才能进行思想交流。天与人异类,人说话,天怎么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呢?一火星烧不热一大锅水,一小块冰不能使厨房寒冷,邹衍的叹息怎么能使天“陨霜”呢?天气变化是有规律的,不会因为个别人的冤情而改变。为什么夏季五月会降霜,王充作出正面解释:邹衍时代用的是周历,周历五月相当于夏历三月。燕国在北方,原来就比较寒冷,三月降霜是常有的事,并不奇怪,与邹衍叹息没有关系。汤被囚于夏台,周文王被拘于羑里,孔子厄于陈、蔡,这三位圣人遇到困难,上天都没有什么表示,邹衍至多是一位贤者,仅仅一次叹息,天就专门为他“陨霜”,哪有这种道理?有的人又说,天会赏善罚恶,谁做了好事,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予以支持;谁做了坏事,上天就降下灾异,表示谴责。圣人当政,应该说做了很多好事,但是,夏禹时有大水灾,商汤遇到七年大旱。对于个人来说,孔子的学生有七十二贤人,其中颜渊早夭,子路被杀,子夏失明,他们都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如此报应?为什么恶人命不短,善人命不长?天为什么不能让善人常享一百年高寿,让恶人早夭恶死?实际上,许多恶人如日杀无辜的盗跖却能长寿。
又有人说,牺牲祭祀,可以祈祷上天保佑。王充说:天有几万里那么大,该吃多少东西才能饱?你供上一头牛,不抵给一个人一粒米饭,怎么能吃饱呢?天吃不饱,是否愿意出力保佑你呢?许多人都把天说成像一个人,但是,天哪有口、鼻、耳、目?哪有手足?天也没有肠胃、心思,更不会吃饭,不会思考,不会听人的话,也不会看人的行。王充认为天就是一块固体,像地一样,是一个极大的自然物,根本没有意识。有的人说天是气,气当然也没有耳目心思,像一缕青烟,像一阵春风,也是不会思考的,更不能赏善罚恶。
王充经过详细分析研究,认为天或者像一块巨大的固体,或者是弥漫无际的气,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天都只能是无意识的。因此,他说“天道自然”,与人不会产生精神感应。天的自然性会对人产生一定的影响,如昼夜、寒暑的变化,如雷电风雨的降临,人都要想法对付:黑夜,用火照明;寒冷,用棉保温;盖房屋以避风雨;筑堤坝以防水灾;等等。而人对天是无能为力的,不能变夏天为冬天,也不能变冬天为夏天。因此,天人的自然感应只能是单向的。
王充以后的两千年中,科学技术有了巨大的发展进步,现在人类影响自然界的能力有了很大提高,特别是破坏性能力。例如大批砍伐树林,水土流失严重,使一些地区沙漠化;人类发展工业,产生大量的废物、废气、废水,严重污染空气、水域和环境,使大批鱼、鸟等生物大量减少,甚至濒临灭亡。人虽然至今不能改变太阳系的环境,也不能改变地球的运行轨道,但对地球的面貌有了很大的影响力。因此,在地球上,天与人的自然感应已经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人类应该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是人对天的影响的一种积极表现。
总之,天人之际是人类长期关注的问题,现代社会对此又有了新的研究课题。天人关系是人类研究的永恒课题,科学发展的不同阶段,这个课题的内容也会不断更新,不断丰富。
2.天人合一
中国汉字的多义性与中国传统哲学概念的模糊性,是中国哲学的特色,也增加了研究的难度。学者的研究或者争论,与此多有关系。有的学者不太了解这一情况,在多义中只取一义,或者根据自己的想法,将本来模糊的改成精确、清晰的,结果失去原意。对于“天人合一”,就有这种情况。先将“天”确定为神灵的天,“人”确定为人类,再把“合”理解为两种不同的东西相加与结合,于是就得出“天人合一”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成立的。进一步推翻所谓“天人合一”是中国传统思想的精华之类的说法。全部论证过程似乎都是很严密的,其实有许多理解不符合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存在着明显的误解。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天”是多义的,主要可以归结为两种意义:一是自然的天,一是神灵的天。
自然的天也有几种意义:
一是与“地”对应的天,即“天地”中的天,包括日月星等天象以及气候、气象等。如《荀子·天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列星指天上的所有星星,主要指恒星。所有恒星随着天旋转。日月交替着照耀天下。四季轮换着出现。阴阳变化存在于天地之间,风雨在广泛领域中产生作用。这些都是天的表现。“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日食月食,风雨不及时,新星突然出现,虽然是非常的现象,却是每一个时代都会有的。《黄帝内经·阴阳应象大论篇》说:“积阳为天,积阴为地……清阳为天,浊阴为地。”阳气积累成天,阴气积累成地,天地是阴阳二气形成的。地面以上的一切现象都包括在“天”这个概念内。
二是与“人为”对应的天,指一切不是人为的自然现象,包括与地对应的天的全部内容,还包括地面上自然发生的一切现象。如《庄子》所说的“牛马四足,天也”。牛马有四条腿,是自然的,这也是天,即天赋的意思。《荀子·天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这些说法中的“天”都是天然即自然的意思。
三是与“人”对应的天,是天地的简称,指整个自然界。如《黄帝内经·生气通天论篇》说:“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这个天就包括“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这个天就包含“人之外的一切都是天”的意思。
四是天有时也包括人在内,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宇宙。如董仲舒讲的“天有十端”,十端是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人。这个天就是无所不包的,这一句话中,两个“天”的内涵是不一样的。这种情况在西方哲学中不太可能出现。如果不能理解中国哲学中这种模糊性,那就可能误解一些古代的思想。张载讲“太虚即气”,太虚又名为天。这个天也是整个宇宙空间。
宋明以后的哲学家讲的天多数是自然之天,很少讲神灵之天。只有陈亮还学着董仲舒的口气给皇帝上书,大讲天人感应,希望皇帝听他的说法,实行他的政治主张。
神灵的天,主要包括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论中的、相当于西方所谓“上帝”的天,即主宰宇宙的至上神。这个神灵的天是全能至善的。有时也将善德归于天,于是有伦理的天。天主宰自然界,决定自然界的一切变化,于是,又将自然变化说成是灾异,是天意的表现。自然灾异的天,伦理的天,应该都从属于神灵的天。
天,在古人那里,是非常明确的概念。只是见解不同,产生了歧义,引起了争论。按刘禹锡的说法,从最大的意义来分:一种叫“阴骘之说”,一种叫“自然之说”[1]。前者就是神灵的天,在暗中主宰人世间;后者就是自然之天,没有意志,不能赏罚,与人间祸福没有关系。现代引入西方分析方法以后,天的意义就更加复杂了。
“人”也是多义的,有的指最高统治者“天子”,有的指一般个人,有的指某一部分人,有的则指全人类。
“合”的意义也有多种。我们就将它放在下面具体论述中加以解释。
2.1 天人一德
天人合一的说法在《易传》中就有了。《周易·乾卦·象言》: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
这个“大人”,是大人物,指统治者。在这里,天人合一中的“一”是道德。与天地合其德,说明天地是有道德的。如何理解“大人”与“天地”的“合其德”呢?主要难点在“合”字上。什么叫“合德”?道德是如何“合”的?《易传》又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根据“天行健”,君子应该“自强不息”。行健,就是自强不息。君子就在这一点上与“天”合德。这个德就是积极进取。天有这个德,君子也应该有这个德。这就是“合德”。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这里讲天的特点是“大”,只有尧能够“则之”。“之”就是“天”,就是“天之大”。“则”如何理解?按朱熹的说法:“则,犹准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2]则,就是标准。尧能符合天的标准,尧的伟大,也像天那么大。尧与天在“大”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很显然,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这就是一种“合德”。这个大的“天”,不能说就是神灵的天。必须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家在讨论哲学问题时,一个概念可以有多种用法,并非总是一种内涵。这是常见的现象,也是中国哲学研究中的常识。
尧是圣王,是“大人”,也是“君子”。他可以与天“合德”,也能像“天行健”那样“自强不息”。天有高尚的德,圣王能够效法天之德。这就是大人与天的合德,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种形式。“天行健”是从天文学引申出来的,不是迷信。古代天文学认为“天体”(指恒星天)一日由东向西运行一周,速度非常之快,称之为“天行健”。这种形式是从比喻开始的。先是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然后引申出“合德”的思想。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功绩,天是否就有了神性呢?未必!关于比喻,以自然现象来比喻人事,在古代是相当普遍的。例如《老子》第八章:
上善若水。
王安石注:“善者可以继道而未足以尽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用水来比喻“上善之人”,“上善之人”就像水那样。水是什么样子?《老子想尔注》:“水善能柔弱,像道。去高就下,避实归虚,常润利万物,终不争,故欲令人法则之也。”水是柔弱的,是向下流的,流向空虚的,经常滋润万物,始终不与别人竞争。有这些品德,值得人们学习。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王安石注:“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争。众人好高而恶卑,而水处众人之所恶也。”
居善地。
王安石注:“居善地,下也。”
心善渊。
王安石注:“渊,静也。”
与善仁。
王安石注:“施而不求报也。”
言善信。
王安石注:“万折必东也。”
正善治。
王安石注:“至柔胜天下之至刚。”
事善能。
王安石注:“适方则方,适圆则圆。”
动善时。
王安石注:“春则泮也,冬则凝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