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麴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做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靭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做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吃菜
偶然看书讲到民间邪教的地方,总常有吃菜事魔等字样。吃菜大约就是素食,事魔是什么事呢?总是服侍什么魔王之类罢,我们知道希腊诸神到了基督教世界多转变为魔,那么魔有些原来也是有身份的,并不一定怎么邪曲,不过随便地事也本可不必,虽然光是吃菜未始不可以,而且说起来我也还有点赞成。本来草的茎叶根实只要无毒都可以吃,又因为有维他命某,不但充饥还可养生,这是普通人所熟知的,至于专门地或有宗旨地吃,那便有点儿不同,仿佛是一种主义了。现在我所想要说的就是这种吃菜主义。
吃菜主义似乎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是道德的。这派的人并不是不吃肉,只是多吃菜,其原因大约是由于崇尚素朴清淡的生活。孔子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可以说是这派的祖师。《南齐书·周颙传》云:“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黄山谷题画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当作文章来看实在不很高明,大有帖括的意味,但如算作这派提倡咬菜根的标语却是颇得要领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卷五说: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辑《饮撰》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笠翁照例有他的妙语,这里也是如此,说得很是清脆,虽然照文化史上讲来吃肉该在吃菜之先,不过笠翁不及知道,而且他又哪里会来斤斤地考究这些事情呢。
吃菜主义之二是宗教的,普通多是根据佛法,即笠翁所谓异端其说者也。我觉得这两类显有不同之点,其一吃菜只是吃菜,其二吃菜乃是不食肉,笠翁上文说得蛮好,而下面所说念兹在兹的却又混到这边来,不免与佛法发生纠葛了。小乘律有杀戒而不戒食肉,盖杀生而食已在戒中,唯自死鸟残等肉仍在不禁之列,至大乘律始明定食肉戒,如《梵网经》菩萨戒中所举,其辞曰: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若故食者,犯轻垢罪。
贤首疏云:
轻垢者,简前重戒,是以名轻,简异无犯,故亦名垢。又释,渎污清净行名垢,礼非重过称轻。
因为这里没有把杀生算在内,所以算是轻戒,但话虽如此,据《目莲问罪报经》所说,犯突吉罗众学戒罪,如四天王寿,五百岁堕泥犁中,于人间数九百千岁,此堕等活地狱,人间五十年为天一昼夜,可见还是不得了也。
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入楞伽经》所论虽然详细,但仍多为粗恶凡人说法,道世在《诸经要集》中酒肉部所述亦复如是,不要说别人了。后来讲戒杀的大抵偏重因果一端,写得较好的还是莲池的《放生文》和周安士的《万善先资》,文字还有可取,其次《好生救劫编》《卫生集》等,自郐以下更可以不论,里边的意思总都是人吃了虾米再变虾米去还吃这一套,虽然也好玩,难免是幼稚了。我以为菜食是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为了不杀生,这是对的,再说为什么不杀生,那么这个解释我想还是说不欲断大慈悲佛性种子最为得体,别的总说得支离。众生有一人不得度的时候自己决不先得度,这固然是大乘菩萨的弘愿,但凡夫到了中年,往往会看轻自己的生命而尊重人家的,并不是怎么奇特的现象。难道肉体渐近老衰,精神也就与宗教接近么?未必然,这种态度有的从宗教出,有的也会从唯物论出的。或者有人疑心唯物论者一定是主张强食弱肉的,却不知道也可以成为大慈悲宗,好像是《安士全书》信者,所不同的他是本于理性,没有人吃虾米那些律例而已。
据我看来,吃菜亦复佳,但也以中庸为妙,赤米白盐绿葵紫蓼之外,偶然也不妨少进三净肉,如要讲净素已不容易,再要彻底便有碰壁的危险。《南齐书·孝义传》纪江泌事,说他“食菜不食心,以其有生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风趣,但是离彻底总还远呢。英国柏忒勒(Samuel Butler)所著《有何无之乡游记》(Erewhon)中第二十六七章叙述一件很妙的故事,前章题曰《动物权》,说古代有哲人主张动物的生存权,人民实行菜食,当初许可吃牛乳鸡蛋,后来觉得挤牛乳有损于小牛,鸡蛋也是一条可能的生命,所以都禁了,但陈鸡蛋还勉强可以使用,只要经过检查,证明确已陈年臭坏了,贴上一张“三个月以前所生”的查票,就可发卖。次章题曰《植物权》,已是六七百年过后的事了,那时又出了一个哲学家,他用实验证明植物也同动物一样地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据他的意思,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死的植物,例如落在地上将要腐烂的果子,或在深秋变黄了的菜叶。他说只有这些同样的废物人们可以吃了于心无愧。“即使如此,吃的人还应该把所吃的苹果或梨的核,杏核,樱桃核及其他,都种在土里,不然他就将犯了堕胎之罪。至于五谷,据他说那是全然不成,因为每颗谷都有一个灵魂像人一样,他也自有其同样地要求安全之权利。”结果是大家不能不承认他的理论,但是又苦于难以实行,逼得没法了便索性开了荤,仍旧吃起猪排牛排来了。这是讽刺小说的话,我们不必认真,然而天下事却也有偶然暗合的,如《文殊师利问经》云:
若为己杀,不得啖。若肉林中已自腐烂,欲食得食。若欲啖肉者,当说此咒:如是,无我无我,无寿命无寿命,失失,烧烧,破破,有为,除杀去。此咒三说,乃得啖肉,饭亦不食。何以故?若思惟饭不应食,何况当啖肉。
这个吃肉林中腐肉的办法岂不与陈鸡蛋很相像,那么烂果子黄菜叶也并不一定是无理,实在也只是比不食菜心更彻底一点罢了。
炒栗子
日前偶读陆祁孙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有“都门旧句”一则云:
住在都门得句云,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园霜。卖炒栗时人家方莳菊,往来花担不绝,自谓写景物如画。后见蔡浣霞銮扬诗,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后门钟”之句,未知孰胜。
将北京的炒栗子做进诗里去,倒是颇有趣味的事。我想芗婴居士文昭诗中常咏市井景物,当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轩集》没有买到,所有的虽然是有“堂堂堂”藏印的书,可是只得《画屏斋稿》等三种,在《艾集》下卷找到“时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风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剥下夜茶,饤柈妃红枣。北路虽上番,不如东路好。
居士毕竟是不凡,这首诗写得很有风趣,非寻常咏物诗之比,我很觉得喜欢,虽然自己知道诗是我所不大懂的。说到炒栗,自然第一联想到的是放翁的《笔记》,但是我又记起清朝还有些人说过,便就近先从赵云松的《陔余丛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师炒栗”一条,其文云: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
这里所说似乎有点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实有的事。其次在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卷四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黏,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上,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
所谓宋人小说,盖即是《老学庵笔记》,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误。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晒书堂集》中可取处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国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别佳妙,赵君以为京师市肆传其遗法,恐未必然。绍兴亦有此种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营,与北京之多由干果铺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八,“立秋”项下说及李和云:
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麝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词》百首,曾咏其事云:
明珠的的价难酬,昨夜南风黄嘴浮。似向胸前解罗被,碧荷叶裹嫩鸡头。
这样看来,那么李和家原来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放翁的笔记原文已见前引《晒书堂笔录》中,兹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记起放翁来,陆续写二绝句,致其怀念,时已近岁除矣,其词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竟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
先祖母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过鲁墟者是也。案《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
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近来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见,不知是什么形状矣。
谈油炸鬼
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有一条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铎声何足欣,盖久不闻而今得闻也。昌黎诗,照壁喜见蝎。蝎无可喜,盖久不见而今得见也。予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渡黄河至王家营,见草棚下挂油炸鬼数枚。制以盐水合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无不匿笑,意以为如此鞍马仪从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离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见河北风味不觉狂喜,不能自持,似与韩苏二公之意暗合也。
在园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但说黄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却并不是事实。江南到处都有,绍兴在东南海滨,市中无不有麻花摊,叫卖麻花烧饼者不绝于道。范寅著《越谚》卷中“饮食门”云:
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
案此言系油炸秦桧之,殆是望文生义,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桧,则由南北语异,绍兴读鬼若举不若癸也。中国近世有馒头,其缘起说亦怪异,与油炸鬼相类,但此只是传说罢了。朝鲜权宁世编《支那四声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项下注云:
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麦粉和鸡蛋,油煎拉长的点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语北京人悉读作Kuei音,正音则唯乡下人用之。
此说甚通,鬼桧二读盖即由馃转出。明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云: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
所云“果子”即油馃子,并不是频婆林禽之流,谑庵于此多用土话,“邀诃”亦即吆喝,作平声读也。
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如《板桥家书》所说,“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价一共只要五文钱,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拿来,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然而价增两倍,已不是寻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摊兼做烧饼,贴炉内烤之,俗称“洞里火烧”。小时候曾见一种似麻花单股而细,名曰“油龙”,又以小块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儿食品,价各一文,辛亥年回乡便都已不见了。面条交错作“八结”形者曰“巧果”,二条缠圆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脱去,名曰“倭缠”。其最简单者两股稍粗,互扭如绳,长约寸许,一文一个,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谚》皆失载,孙伯龙著《南通方言疏证》卷四“释小食”中有“馓子”一项,注云:
《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环饼也。
又引《丹铅总录》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寒具是什么东西,我从前不大清楚。据《庶物异名疏》云:
林洪《清供》云,寒具捻头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据此乃油腻粘胶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书画者。
看这情形岂非是蜜供一类的物事乎?刘禹锡寒具诗乃云: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诗并不佳,取其颇能描写出寒具的模样,大抵形如北京西域斋制的奶油镯子,却用油煎一下罢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说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胶的东西,刘君恐亦未必如此说也。《和名类聚抄》引古字书云,“糫饼,形如葛藤者也”,则与倭缠颇相像,巧果油馓子又与“结果”及“捻头”近似,盖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异,前诗所咏只是似环的那一种耳。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我只感慨为什么为著述家所舍弃,那样地不见经传。刘在园范啸风二君之记及油炸鬼真可以说是豪杰之士,我还想费些功夫翻阅近代笔记,看看有没有别的记录,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
附记
尤侗著《艮斋续说》卷八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盖不闻此声久矣。韩退之诗,“照壁喜见蝎”,此语真不虚也。予谓二老终是宦情中热,不忘长安之梦,若我久卧江湖,鱼鸟为侣,骡马鞞铎耳所厌闻,何如欸乃一声耶。京邸多蝎,至今谈虎色变,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况于臭虫乎。
西堂此语别有理解。东坡蜀人何乐北归,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热中,故亦令人疑其非是乡情而实由于宦情耳。廿四年十月七日记于北平。
补记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两卷,咸丰年刊。续编卷上有关于油炸鬼的一则云:
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当作何字。长晴岩观察臻云,应作桧字,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
案此种传说各地多有,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今却出于旗员口中觉得更有意思耳。个人的意思则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长脚即极恶,总比刘豫、张邦昌以及张弘范较胜一筹罢,未闻有人炸吃诸人,何也?我想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士大夫论人物,骂秦桧也骂韩侂胄,更是可笑的事,这可见中国读书人之无是非也。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补记。
卖糖
崔晓林著《念堂诗话》卷二中有一则云:
《日知录》谓古卖糖者吹箫,今鸣金。予考徐青长诗,敲锣卖夜糖,是明时卖饧鸣金之明证也。
案此五字见《徐文长集》卷四,所云“青长”当是青藤或文长之误。原诗题曰《昙阳》,凡十首,其五云:
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
所咏当系王锡爵女事,但语颇有费解处,不佞亦只能取其末句,作为夜糖之一佐证而已。查范啸风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中,不见夜糖一语,即梨膏糖亦无,不禁大为失望。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眼糖,因形似龙眼故,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色,每粒价一钱,若至大路口糖色店去买,每十粒只七八文即可,但此是三十年前价目,现今想必已大有更变了。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问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茄脯与梅饼。以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原以斤两计,卖糖人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量择取之,是为茄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币大,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竞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桥篮,上列木匣,分格盛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持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笏状,击之声镗镗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此锣却又与他锣不同,直径不及一尺,窄边,不系索,击时以一指抵边之内缘,与铜锣之提索及用锣槌者迥异,民间称之曰镗锣,第一字读如国音汤去声,盖形容其声如此。虽然亦是金属无疑,但小说上常见鸣金收军,则与此又截不相像,顾亭林云卖饧者今鸣金,原不能说错,若云笼统殆不能免,此则由于用古文之故,或者也不好单与顾君为难耳。
卖糕者多在下午,竹笼中生火,上置熬盘,红糖和米粉为糕,切片炙之,每片一文,亦有麻糍,大呼曰麻糍荷炙糕。荷者语助词,如萧老老公之荷荷,唯越语更带喉音,为他处所无。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茯苓糕、桂花年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早点心吃,与炙糕之为小孩食品者又异。此种糕点来北京后便不能遇见,盖南方重米食,糕类以米粉为之,北方则几乎无一不面,情形自大不相同也。
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量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糖与糕,亦正由此耳。昔年读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三有讲朱舜水的几节,其一云:“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原本汉文。)不佞读之怆然有感。舜水所语盖是余姚话也,不佞虽是隔县当能了知,其意亦唯不佞可解。余姚亦当有夜糖与炙糕,惜舜水不曾说及,岂以说了也无人懂之故欤。但是我又记起《陶庵梦忆》来,其中亦不谈及,则更可惜矣。
附记
《越谚》不记糖色,而糕类则稍有叙述,如印糕下注云:“米粉为方形,上印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又麻糍下云:“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多吃能杀人。”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糍,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滋味,大可谈谈也。廿八日又记。
茶汤
我们看古人的作品,对于他们思想感情,大抵都可了解,因为虽然有年代间隔,那些知识分子的意见总还可想象得到;唯独讲到他们的生活,我们便大部分不知道,无从想象了。我们看宋朝人的亲笔书简,仿佛觉得相隔不及百年,但事实上有近千年的历史,这其间生活情形发生变动,有些事缺了记载,便无从稽考了。最显著的事例如吃食。从前章太炎先生批评考古学家,他们考了一天星斗,我问他汉朝人吃饭是怎样的,他们能说出么?这当然是困难的事,汉朝人的吃食方法无法可考,但是宋朝,因为在历史博物馆有老百姓家里的一张板桌,一把一字椅,曾经在巨鹿出土,保存在那里,我们可以知道是用桌椅的了;又有些家用碗碟,可以推想食桌的情形。但是吃些什么呢?查书去无书可查,一般笔记因为记录日常杂事嫌它烦琐,所以记的极少,往往有些食品到底不知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恨。现在我们收小范围,只就一两件事,与现今可以发生联系的,来谈一下吧。
《水浒传》里的王婆开着茶坊,但是看她不大卖泡茶,她请西门庆喝的有“梅汤”,和不知是什么的“和合汤”,看下文西门庆说,“放甜些”,可知是甜的东西,末了点两盏“姜汤”了。后来她招待武大娘子,“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那末也不是清茶了,却是一种好喝的什么汤了。这里恰好叫我想起北京市上的所谓“茶汤”了。这乃是一种什么面粉,加糖和水调了,再加开水滚了吃,仿佛是藕粉模样,小孩们很喜欢喝。此外有“杏仁茶”和“牛骨髓茶”,也与这相像,不过那是别有名堂,不是混称茶汤了。我看见这种“茶汤”,才想到王婆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的,大约是这一类的茶了。茶叶虽然起于六朝,唐人已很爱喝,但这还是一种奢侈品,不曾通行民间,我看《水浒传》没有写到吃茶或用茶招待人的,不过沿用茶这名称指那些饮料而已。
据这个例子,假如笔记上多记这些烦琐的事物,我们还可根据了与现有的风俗比较,说不定能够明白一点过去。现在的材料只有小说,而小说顶古旧也不能过宋朝,那末对于汉朝的吃食,没有方法去知道的了。
再谈南北的点心
中国地大物博,风俗与土产随地各有不同,因为一直缺少人纪录,有许多值得也是应该知道的事物,我们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别是关于衣食住的事项。我这里只就点心这个题目,依据浅陋所知,来说几句话,希望抛砖引玉,有旅行既广,游历又多的同志们,从各方面来报道出来,对于爱乡爱国的教育,或者也不无小补吧。
我是浙江东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将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调,对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点,却没有深厚的了解。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的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好,所以并不求精。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子,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抗战以后上海也有阳春面,可以当饭了,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在老辈看来,是不大可以为训的。我母亲如果在世,已有一百岁了,她生前便是绝对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点小毛病,不喜吃大米饭,随叫家里做点馄饨或面来充饥,即使一天里仍然吃过三回,她却总说今天胃口不开,因为吃不下饭去,因此可以证明那馄饨和面都不能算是饭。这种论断,虽然有点儿近于武断,但也可以说是有客观的佐证,因为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做法也是趋于精细鲜美,不取茁实一路的。上文五芳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还可以再举出南方做烙饼的方法来,更为具体,也有意思。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老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但是烙法却大不相同了。乡间卖馄饨面和馒头都分别有专门的店铺,唯独这烙饼只有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这要等待那里有社戏,才有几个摆在戏台附近,供看戏的人买吃,价格是每个制钱三文,计油条价二文,葱酱和饼只要一文罢了。做法是先将原本两折的油条扯开,改作三折,在熬盘上烤焦,同时在预先做好的直径约二寸,厚约一分的圆饼上,满搽红酱和辣酱,撒上葱花,卷在油条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条加葱酱烤过,香辣好吃,那所谓饼只是包裹油条的东西,乃是客而非主,拿来与北方原来的大饼相比,厚大如茶盘,卷上黄酱大葱,大嚼一张,可供一饱,这里便显出很大的不同来了。
上边所说的点心偏于面食一方面,这在北方本来不算是闲食吧。此外还有一类干点心,北京称为饽饽,这才当作闲食,大概与南方则无什么差别。但是这里也有一点不同,据我的考察,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古者可能还有唐宋遗制,新的只是明朝中叶吧。点心铺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
我们这里且来作一点烦琐的考证,可以多少明白这时代的先后。查清顾张思的《土风录》卷六,“点心”条下云:“小食曰点心,见吴曾《漫录》。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谓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俄而女仆请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由此可知点心古时即是晨馔。同书又引周辉《北辕录》云:“洗漱冠栉毕,点心已至。”后文说明点心中馒头馄饨包子等,可知是说的水点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茶食一名,据《土风录》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馔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北辕录》云: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大抵有如蜜麻花,蜜糕则明系蜜饯之类了。从文献上看来,点心与茶食两者原有区别,性质也就不同,但是后来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话也只是利用现代文句,茶食与细点作同意语看,用不着再分析了。
我初到北京来的时候,随便在饽饽铺买点东西吃,觉得不大满意,曾经埋怨过这个古都市,积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怎么没有做出些好吃的点心来。老实说,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尽管名称不同,吃起来不免单调,正和五芳斋的前例一样,东安市场内的稻香春所做南式茶食,并不齐备,但比起来也显得花样要多些了。过去时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当然是很豪华的,却也并不曾创造出什么来,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南方茶食中有些东西,是小时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没有,也就感觉不满足,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糕、枣子糕、蜜仁糕、桔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核桃缠,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实倒并不怎么好吃。南北点心粗细不同,我早已注意到了,但这是怎么一个系统,为什么有这差异?那我也没有法子去查考,因为孤陋寡闻,而且关于点心的文献,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书籍。但是事有凑巧,不记得是那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总之见到几件北京的旧式点心,平常不大碰见,样式有点别致的,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这岂不是在故乡见惯的“官礼茶食”么?故乡旧式结婚后,照例要给亲戚本家分“喜果”,一种是干果,计核桃、枣子、松子、榛子,讲究的加荔枝、桂圆。又一种是干点心,记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谚》“饮食门”下,记有金枣和珑缠豆两种,此外我还记得有佛手酥,**酥和蛋黄酥等三种。这种东西,平时不易销,店铺里也不常备,要结婚人家订购才有,样子虽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总不及红绫饼或梁湖月饼,所以喜果送来,只供小孩们胡乱吃一阵,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可是这类喜果却大抵与北京的一样,而且结婚时节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虽是比较要好,却是决不使用的。这是什么理由?这一类点心是中国旧有的,历代相承,使用于结婚仪式。一方面时势转变,点心上发生了新品种,然而一切仪式都是守旧的,不轻易容许改变,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规矩,要定做现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来使用。同是一类茶食,在甲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种,只留着用于“官礼”,这便是南北点心情形不同的缘因了。
上文只说得“官礼茶食”,是旧式的点心,至今流传于北方。至于南方点心的来源,那还得另行说明。“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来源。因为据我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靡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类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南北两样的区别,在点心上存在得很久,这里固然有风俗习惯的关系,一时不易改变;但在“百花齐放”的今日,这至少该得有一种进展了吧。其实这区别不在于质而只是量的问题,换一句话即是做法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们前面说过,家庭的鸡蛋炸酱面与五芳斋的三鲜汤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李光庭在《乡言解颐》中说明它的起源云:相传明世中宫有嗜之者,因名曰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便是一个例证,在明清两朝里,窝窝头一件食品,便发生了两个变化了。本来常食闲食,都有一定习惯,不易轻轻更变,在各处都一样是闲食的干点心则无妨改良一点做法,做得比较精美,在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在,这也未始不是切合实际的事情吧。国内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点心,就只因为地域所限,外边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将来不但有人多多报道,而且还同土产果品一样,陆续输到外边来,增加人民的口福。
谈食鳖
方濬师著《蕉轩随录》卷八有“使鳖长而后食”一则云: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谓之饕餮,甚矣,饮食之人则人贱之也。鲁公父文伯饮南宫敬叔酒,以露睹父为客,羞鳖焉,小,睹父怒,相延食鳖,辞曰,将使鳖长而后食之,遂出。酒食所以合欢,文伯与敬叔两贤相合,不知何以添此恶客,真令人败兴。
案此事见《国语五·鲁语下》。《左传》宣公四年也有一件好玩的事: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
这因后来多用食指动的典故的关系吧,知道的人很多,仿佛颇有点幽默味,但是实在其结果却很严重,《左传》下文云:
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子家曰,畜老犹惮杀之,而况君乎。反谮子家,子家惧而从之。夏,弑灵公。
《国语》也有下文,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却也颇严肃。文云:
文伯之母闻之怒曰,吾闻之先子曰,祭养尸,飨养上宾,鳖于何有,而使夫人怒也。遂逐之,五日,鲁大夫辞而复之。
《列女传》卷一《母仪传》“鲁季敬姜”条下录此文,加以断语云:
君子谓敬姜为慎微。诗曰,“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言尊宾也。
关于子公子家的事《左传》中也有君子的批评,《东莱博议》卷廿五又有文章大加议论,这些大概都很好的,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的倒还在上半的故事,睹父与子公的言行可以收到《世说新语》的《忿狷》门里去,似乎比王大王恭之流还有风趣,王蓝田或者可以相比吧。方子严大不满意于睹父,称之为恶客,我的意思却不如此,将使鳖长而后食之,不但语妙,照道理讲也并不错。查《随园食单》“水族无鳞单”中列甲鱼做法六种,其“带骨甲鱼”下有云:
甲鱼宜小不宜大,俗号童子脚鱼才嫩。
侯石公的话想必是极有经验的,或可比湖上笠翁,但如此精法岂不反近于饕餮欤。凡是吃童子什么,我都不大喜欢,如童子鸡或曰笋鸡者即是其一,无论吃的理由是在其嫩抑在其为童也,由前说固未免于饕餮之讥,后者则又仿佛有采补之遗意矣。不佞在三年前曾说过这几句话:
我又说,只有不想吃孩子的肉的才真正配说救救孩子。现在的情形,看见人家蒸了吃,不配自己的胃口,便嚷着要把它救了出来,照自己的意思来炸了吃。可怜人这东西本来说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械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使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学业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帮去也总还不迟。
我这些话说的有点啰里啰唆,所讲又是救救孩子的问题,但引用到这里来也很可相通,因为我的意思实在也原是露睹父的“将使鳖长而后食之”这一句话而已。再说请客食鳖而很小,也自难免有点儿吝啬相。据随园说山东杨参将家制全壳甲鱼法云:
甲鱼去首尾,取肉及裙加作料煨好,仍以原壳覆之,每宴客,一客之前以小盘献一甲鱼,见者悚然,犹虑其动。
这种甲鱼虽小,味道当然很好,又是一人一个,可以够吃了,公父文伯的未必有如此考究,大约只是在周鼎内盛了一只小鳖,拿出来主客三位公用,那么这也难怪尊客的不高兴了。请客本是好事,但如菜不佳,骨多肉少,酒淡等等,则必为客所恨,观笑话中此类颇多,可以知之,《随园食单》即记有一则,《笑倒》中则有四五篇。吝啬盖是笑林的好资料,只关于饮食的如不请客,白吃,肴少等皆是,奢侈却不是,殆因其有雄大的气概,与笑话的条件不合耳。文伯的鳖小,鳖还是有的,郑灵公的鼋则煮好搁在一旁,偏不给吃,乃是大开玩笑了,子公的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有点稚气好笑,不能成为笑话,实在只是凡戏无益的一件本事而已。《左传》《国语》的关系至今说不清楚,总之文章都写得那么好,实在是难得的,不佞喜抄古今人文章,见上面两节不能不心折,其简洁实不可及也。
带皮羊肉
在家乡吃羊肉都带皮,与猪肉同,阅《癸巳存稿》,卷十中有云:
羊皮为裘,本不应入烹调。《钓矶立谈》云,韩熙载使中原,中原人问江南何故不食剥皮羊,熙载曰,地产罗纨故也,乃通达之言。
因此知江南在五代时便已吃带皮羊肉矣。大抵南方羊皮不适于为裘,不如剃毛作毡,以皮入馔,猪皮或有不喜啖者,羊皮则颇甘脆,凡吃得羊肉者当无不食也。北京食羊有种种制法,若前门内月盛斋之酱羊肉,又为名物,唯鄙人至今尚不忘故乡之羊肉粥,终以为蒸羊最有风味耳。
羊肉粥制法,用钱十二文买羊肉一包,去包裹的鲜荷叶,放大碗内,再就粥摊买粥三文倒入,下盐,趁热食之,如用自家煨粥更佳。吾乡羊肉店只卖蒸羊,即此间所谓汤羊,如欲得生肉,须先期约定,乡俗必用萝卜红烧,并无别的吃法,云萝卜可以去膻,但店头的熟羊肉却亦并无膻味。北京有卖蒸羊者,乃是五香蒸羊肉,并非是白煮者也。
记爱窝窝
爱窝窝为北京极普通的食物,其名义乃不甚可解,载籍中亦少记录。《燕都小食品杂咏》中有《爱窝窝》一首,注中亦只略疏其形状,云回人所售食品之一而已。阅李光庭著《乡言解颐》,卷五载刘宽夫《日下七事诗》,末章中说及爱窝窝,小注云:
窝窝以糯米粉为之,状如元宵粉荔,中有糖馅,蒸熟外糁薄粉,上作一凹,故名窝窝。田间所食则用杂粮面为之,大或至斤许,其下一窝如臼而覆之。茶馆所制甚小,曰爱窝窝,相传明世中宫有嗜之者,因名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
说甚详明,爱窝窝与窝窝头的关系得以明了,所记传说亦颇近理,近世不有仿膳之小窝窝头乎,正可谓无独有偶。诗为丙午作,盖是道光二十六年,书则在三年后所刊也。
记盐豆
《乡言解颐》卷三《人部·食工》一篇中,记孙功臣子科烹调之技,有云:
其所作羹汤清而腴,其有味能使之出者乎,所制盐豆数枚可下酒半壶,其无味能使之入者乎。
有味者使之出二语,李瓮斋云出于《随园食单》,所说殊妙,此理亦可通于作文章,古今各派大抵此二法足以尽之矣。但是孙科的盐豆却更令人不能忘记。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十枚,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此未知于孙豆何如,及今思之,似亦非是凡品,其实只是平常的酒店倌所煮者耳。至于下酒,这乃是大小户的问题。尝闻善饮者取花生仁掰为两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细吃,当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数矣。若是下户,则恃食物送酒下咽,有如昔时小儿喝汤药之吮冰糖,那时无论怎样的好盐豆也禁不起吃了。
菱角
每日上午门外有人叫卖“菱角”,小孩们都吵着要买,因此常买十来包给他们分吃,每人也只分得十几个罢了。这是一种小的四角菱,比刺菱稍大,色青而非纯黑,形状也没有那样奇古,味道则与两角菱相同。正在看乌程汪曰桢的《湖雅》(光绪庚辰即一八八〇年出版),便翻出卷二讲菱的一条来,所记情形与浙东大抵相像,选录两则于后:
《仙潭文献》:“水红菱”最先出。青菱有二种,一曰“花蒂”,一曰“火刀”,风干之皆可致远,唯“火刀”耐久,迨春犹可食。因塔村之“鸡腿”,生啖殊佳;柏林圩之“沙角”,熟瀹颇胜。乡人以九月十月之交撤**,多则积之,腐其皮,如收贮银杏之法,曰“阖菱”。
《湖录》:菱与芰不同。《武陵记》:“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今菱湖水中多种两角,初冬采之,曝干,可以致远,名曰“风菱”。唯郭西湾桑渎一带皆种四角,最肥大,夏秋之交,煮熟鬻于市,曰“熟老菱”。
按,鲜菱充果,亦可充蔬。沉水乌菱俗呼“浆菱”。乡人多于溪湖近岸处水中种之,曰“菱**”,四围植竹,经绳于水面,闲之为界,曰“菱?竹”。……
越中也有两角菱,但味不甚佳,多作为“酱大菱”,水果铺去壳出售,名“黄菱肉”,清明扫墓时常用作供品,“迨春犹可食”,亦别有风味。实熟沉水抽芽者用竹制发蓖状物曳水底摄取之,名“掺芽大菱”,初冬下乡常能购得,市上不多见也。唯平常煮食总是四角者为佳,有一种名“驼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十年前每斤才十文,一角钱可得一大筐,近年来物价大涨,不知需价若干了。城外河中弥望皆菱**,唯中间留一条水路,供船只往来,秋深水长风起,菱科漂浮**外,则为“散**”,行舟可以任意采取残留菱角,或并摘菱科之嫩者,携归作菹食。明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卷二(万历三十八年即一六一〇)记途中窃菱事,颇有趣味,抄录于左。
九月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设塍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
水红菱只可生食,虽然也有人把他拿去作蔬。秋日择嫩菱瀹熟,去涩衣,加酒酱油及花椒,名“醉大菱”,为极好的下酒物(俗名过酒坯),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几成为不文之律。水红菱形甚纤艳,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脚,虽然我们现在看去,或者觉得有点唐突菱角,但是闻水红菱之名而“颇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罢?
写《菱角》既了,问疑古君讨回范寅的《越谚》来一查,见卷中“大菱”一条说得颇详细,补抄在这里,可以纠正我的好些错误。甚矣,我的关于故乡的知识之不很可靠也!
老菱装篰,日浇,去皮,冬食,曰“酱大菱”。老菱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菱”,其壳乌,又名“乌大菱”。肉烂壳浮,曰“氽起乌大菱”,越以讥无用人。搀菱肉黄,剥卖,曰“黄菱肉”。老菱晾干,曰“风大菱”。嫩菱煮坏,曰“烂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