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过几次让人开心的风雪。那时,外面风雪呼啸,即便枭鹰的叫声,也会被湮没。但我在火炉旁,度过了很多愉快的冬夜。几个星期以来,我散步时从没有遇到过人,除了那些有时到林中作业的伐木者,之后他们会用雪车将木料运走。但是那些狂风暴雪,却教给我怎样在林中积雪深处踏出一条新路。比如,有一次,风将一些橡树叶吹到我踩出来的雪印里。它们驻留在那吸收着太阳光,使积雪融化,这使我有干燥的路可走,在夜晚时,它们黑色的线条又给我指出一道路。
说到与人交往,我就想起以前在林中居住的居民。在有关这个乡镇很多居民的回忆中,我房屋附近的那条路上,曾回**着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他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则散落在两旁的森林中,斑斑点点。虽然当时的森林比现在浓密得多。甚至有些地方,我记得轻便马车的两侧都会蹭到浓密的松枝。不得不独自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经过这里时常常害怕,甚至会一路狂奔。虽说这是通往邻村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路,或者说只有樵夫常走,但它曾经因景色变幻,使一些旅行家醉心向往——当时它一步一景,比现在丰富多彩,在他们的记忆中存留久远。现在,村子和森林中间是片宽阔的原野,当时却是一片枫树林的沼泽区。现在,很多木料都做了小径的地基,为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做了贡献。现在的斯特拉登,已是济贫院的所在地,公路经过田庄,延伸到布立斯特的山下。
我的豆田的东面,路的那一边,卡托·英格拉哈姆曾经居住,他是康科德乡绅邓肯·英格拉哈姆老爷的奴隶。这位主人给他的奴隶建造了一座房子,还批准他可以住在瓦尔登林里。当然,这个卡托不是尤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还有人记得他在胡桃林中的一小块地,他将它培育成林地的目的,是年老后能有所用处,但最后被一个年轻的白人投机家买下了。现在,他住在一间狭长的房子里。卡托那个坍塌了一半的地窖至今仍在,一行松树遮挡了旅行家的视线,所以知道它的人很少。现在,那里长满了漆树,还有一种历史悠久的黄紫苑,长得十分茂盛。
在我的豆田的转角处,离乡镇更近的地方,有黑人女子济尔发的一幢小屋。她织细麻布,然后卖给镇上的人,以此谋生。她的嗓音响亮而激昂,她高亢的歌声能在瓦尔登林上方久久回**。1812年,她的房屋被一些假释的英国兵烧毁了,当时她恰巧出门了,她的猫、狗和老母鸡都被烧死了。她的生活异常艰苦,几乎不是人过的。有一个出没森林的老人还记得,一天中午他经过她家时,听到她对着沸腾的壶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你们都是骨头,骨头呀!”在那里的橡树林中,我还看到有一些残垣断壁。
沿路走下去,在右边的勃里斯特山上,勃里斯特·费理曼曾住在那里,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机灵的黑人”,他曾是卡明斯老爷的奴隶。勃里斯特亲手栽种的苹果树,现在仍郁郁葱葱,已长成参天大树,但果实吃起来仍然野味十足。不久前,我去林肯公墓时,还看到他的墓志铭,他的墓紧挨着一位英国掷弹兵的墓碑,这位士兵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墓碑上他被称作“西彼奥·勃里斯特”,人们曾称他为西彼奥·阿非利加努斯——“一个有色人种”,人们已经无视他的肤色。墓碑上醒目地写着他死亡的时间。无疑,这是间接地告诉我,此人曾经存活于世。他的贤妻芬达与他长眠在一起。她替人算命,很讨人喜欢。她的体格壮硕,又圆又胖,皮肤又黑又亮,似乎比夜间出生的孩子都要黑。这样的黑人,在康科德附近是前所未有的。
沿山路直走下去,在森林左边的古道上,还遗存着斯特拉登家的残迹。他家的果树园,曾把勃里斯特山的斜坡全部占满,但最终被苍松逼退,只剩下少数树根,但老根上又生出了许多枝繁叶茂的小树丛。
在邻近乡镇的路的另一头,也在森林边上,会看到布里德地区,那地方因一个魔鬼而闻名。这魔鬼还没被记载在古代神话里,但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很重要,理应像很多神话中的角色一样,总有一天有人为他作传:开始时,他伪装成一个朋友或雇工来到你家,然后抢劫甚至谋杀了你的全家。他是新英格兰的怪人。但历史并没记下这里发生的悲剧,让时间冲淡吧,给它们披上一层淡蓝色吧。有一个含糊其词的传说,说这里曾有一个旅店,一口井,它既向旅客提供饮水,又给马解渴。人们在这里相聚一堂,交换信息,然后彼此上路,分道扬镳。
布里德的草屋,虽然已经茫然不见,但12年前依然屹立着,大小和我的房子差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举大总统的夜晚,几个调皮的孩子放火烧掉了它。那时,我在村边居住,入迷地读着戴夫南特的《贡迪伯特》。这年冬天,我的瞌睡病经常发作。不知这是否是遗传的,我的一个伯父,竟然刮着胡子都能睡着,于是他经常星期天去地窖采摘土豆芽,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信守安息日。另外,也可能因为这年我想读查默斯编的《英国诗选》,一首诗都没跳过地读它,以致有些昏昏欲睡了。戴夫南特的书,让我的神经屈服了。我的头和书靠得越来越近,忽然火警响起,救火车急速向那个方向奔去,前后簇拥着一群散乱的男人和小孩,因为我能一跃而过溪流,所以我跑在最前面。我们以为起火的地点远在森林南面。我们以前都有救火的经验,兽厩、商店、住宅,或许全都起火了。“是倍克田庄。”有人叫道。“是科德曼家。”另外有人说。于是,又一阵火星在森林上空迸溅,好像屋脊已经坍塌,于是我们纷纷嚷起来:“康科德人来救火呀!”车辆疾驰飞去像飞箭,车厢里挤满了人,说不定保险公司代理人就在其中。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起火,他都必须亲临现场。但救火车的铃声在后面响着,却越来越慢,越来越稳了。后来,大家私下议论,在后面那批人中,有些人放了火然后又报了火警。就这样,我们像理想主义者一样,继续向前行进,全然不顾事实,直到路上转弯时,我们听到火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确实感到墙那边传来的热度,这才明白过来:噢,我们已到达火灾现场。接近现场,大家的热情反而大减。起初我们想用蛙塘的水扑火,最后决定随它烧去吧,因为这房子已被烧得岌岌可危,失去了价值。于是,我们围住救火车,挤来挤去,通过扬声喇叭,发表看法,或者用低沉的声音谈论历史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科姆店的那次火灾。而其中的一些却想到,如果我们恰巧身边有“桶”,并且附近有池塘的话,我们完全能把那次骇人的大火变成一次洪水暴发的。最后,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就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则回去接着看我的《贡迪伯特》。谈起这本书,序言中有一段话讲机智是灵性的火药,“但大多数人不懂机智,就像印第安人不懂火药一样”,而我对此不以为然。
次日晚上同一时间,我又走过火烧过的地方。在那里,我听到一个人的呻吟声。在黑暗中,我摸索着走去,发现他是这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他继承了这家人的优缺点,也唯有他还关心着这场火灾。现在他躺在地窖边上,一边从地窖的墙边看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他的习惯。他全天都在远处河边的草地上工作,一旦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他就立刻来看一下他的祖业,他童年的美好记忆全在这里。他依次从各个方向、地点,观望地窖,身体一直躺着,好像他还记得哪块石头中间藏着什么宝藏,但实际什么也没有,只有砖头和灰烬。屋子已经烧毁,他望着残余的部分。我在旁边陪伴着他,这对他好像是莫大的安慰。他指给我看一口井,尽管黑暗中模糊不清。他还顺着墙根慢慢地摸索过去,找出他父亲亲自打造和建起来的吊水架,他让我摸一下那吊重物用的铁钩和锁环。现在,他能够保留的唯有这件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个架子很不一般,我摸了摸。我后来每次散步经过这里时,都会看看这里,因为那里悬挂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左边,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在现在的旷野里,纳丁和莱格罗斯曾住在这里。不过,他们早已回林肯镇了。
森林中比上文所提的地方都要遥远的,就是靠近湖的地方,陶器匠怀曼住在那里。他为乡镇的人们提供陶器,并把他的事业传给后代。他们经济上并不富裕,他在世时,也只是勉强维持着那块土地。镇长还经常来征税,就是来也无所获,仅仅“拖走一些廉价的东西”,做做样子,因为他确实一贫如洗,这是我在他的报告里看到的。夏季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人带着很多陶器准备去市场,他在我的田畔勒住了马,问我怀曼的近况。很久以前,他从怀曼的手里买下一个制陶器的轮盘,他很想知道怀曼现在过得如何。我只在经文中读到有关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的信息,但从未见过,我们所用的陶器,也不是从远古流传到今天的古陶器,并不是没有损伤,或者如葫芦一样长在树上。所以,当我听说附近有人从事这个艺术创造工作时,感到十分高兴。
在森林中生活的最后居民,是一位爱尔兰人,名叫休·夸尔,他借住在怀曼那里,他们称呼他为夸尔上校。据说,他曾是参加过滑铁卢战役的士兵。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他一定会把战争过程讲述一遍。他以挖沟谋生。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夸尔来到瓦尔登森林。我听到的关于他的事情,都很悲惨。他举止优雅,像个见过世面的人,而且谈吐不凡。夏天时,他穿着一件大衣,因为他患有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色像胭脂红。我到森林后不久,他就死在去往勃里斯特山脚的路上,所以他不算我的邻居。他的房子没拆之前,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一座不吉利的堡垒”,都避而不去。我进去观看过一次,看到他那些穿皱的旧衣服,被放在高高的木板**。壁炉上放着他的破烟斗,而不是在泉水旁打碎的碗。泉水不能作为他死亡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说,尽管他久闻勃里斯特泉水之名,却从未看过。另外,地板上散落着一些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和红心老K等。一只黑羽毛的小鸡,黑得如同黑夜,安静得连咯咯声也没有——它还没被行政长官抓走,所以依然可栖宿在隔壁的房间里。也许,它在等那只列那狐狸,也未可知。
他的屋后,隐约可见一个花园的轮廓,有耕种的痕迹,却一次也没被锄过,因为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不觉已到收获季节。苦艾和叫花草长满花园,叫花草微小的果实都粘在我的衣服上。房屋背后,挂着一张土拨鼠的皮,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滑铁卢之战时的战利品,但现在,他已不再需要温暖的帽子和手套了。
现在,唯有地上的一个凹坑,可说明这些住宅的原址,修建地窖的石头也埋在地下,但向阳的山坡上,则生长着草莓、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则占据了烟囱那个角落。原来,也许是门槛的地方,一枝馥郁的黑杨树摇曳生姿。有时还能看见井坑,那里曾经泉水汩汩,现在则长满了干枯的野草。或许,它被杂草遮住了。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它。杂草下面有一块扁平石,这是他们中最后一个人离开时,搬过来用以遮住井盖的。这真悲哀啊,让人眼泪奔涌。这些地窖的凹痕,好像一些弃之不用的狐狸洞。古老的洞穴,证明这里曾有人类热闹地居住过,他们当时也曾用不同的形式和方言讨论过,什么是“命运、自由意志和绝对的预知”等问题。但据我了解,他们得出的结果不过是“卡托和勃里斯特在骗人”,这和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一样有启发性。
在门框、门楣和门槛消失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以后,丁香花依然长得生机勃勃。每年春天,它绽开芬芳的花朵,让沉思的旅行者采摘。它是从前的一个小孩在屋前的庭院里种下的,现在却散在人迹罕至的牧场的墙根,并且,新兴的森林逐渐侵占它们的地盘。那些丁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它们孤独地生长着。那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肯定没想到,他们在屋前背阴处插入土中两个芽眼的细枝,被他们天天浇水后,居然将根扎得如此之深,活得竟然比他们还长,也比荫蔽它们的房子更久,甚至比大人们的花园和果园的寿命还长。在小孩子长大又故去以后,已经有半个世纪了,但丁香花仍然向孤独的旅行者讲述他们的故事。它们依然像第一个春天那样,开放着鲜艳美丽的花朵,花香沁人,它们依然绽放着柔美、低调而愉悦的光芒。
然而,这个小村庄完全可以如一棵幼苗一样,成长为参天大树。为何康科德仍盘踞在那生生不息,而它却失败了呢?难道它没有天时地利吗?比如水利条件不具备吗?瓦尔登湖之深,勃里斯特泉水之冷,资源十分丰富,水质也对健康有利,但人们除了用它们冲淡酒之外,在其他方面并不利用。他们全都是嗜酒的家伙。为什么编织篮子、做马棚扫帚、编席子、晒玉米、织细麻布、制陶器等这些行业在这里得不到发展,而任荒原像玫瑰花一样绽放?为什么也没有后人来继承他们的祖产呢?贫瘠的土地至少可抵挡低地的退化呀。可叹。这些居民竟然不懂得为自己的这片风景锦上添花。也许,大自然又准备拿我做实验,让我做这第一个移民,而我去年春天建造的房子,也将要成为这个村庄最古老的建筑。
我不知道,我现在居住的这片土地,之前有什么人在这里建过房屋。我不想安居在一个古城之上的城市里,因为古老的住宅已成废墟,园林已化为墓地。那里的土地早已贫瘠惨淡,早已被诅咒,而在此之前,大地本身已被摧毁。回忆在我心头闪现,我回到森林静心,像进入梦乡……
冬天,难得有客人来。积雪最深时,往往持续达一周,甚至半个月都不会有人走进我的屋子,但我活得很自在,就像原野上的一只老鼠或鸡,或者像一头牛,据说牛即便长期被埋在积雪中,不吃不喝,也能存活下来。或者,我就像本州萨顿城中那家早期移民一样,据说在1717年的暴雪中,他自己出门了,但大雪把他的草屋覆盖了,后来多亏一位印第安人。他看到烟囱冒出的热气,把周围的积雪化成了一个洞,才将他全家老小救出。但我是得不到善良的印第安人的关心的,其实也不需要,因为房屋的主人如今安居室内。听到“大雪”这个词,往往让人兴奋。但农民们再不能驱赶他们的牲口到森林或沼泽中,他们只好砍伐门前那遮挡阳光的树木,而当积雪不再松软,他们就来到沼泽区砍伐一些树带回去。次年春天,他们会发现:当初自己砍树时,竟然离地有10英尺高呢!
积雪最深时,公路到我家的路,足有半英里长,好像成了一条弯曲的虚线,每两点之间就有一大段空白。接连一周。天气很平和,我总是跨着相同的步数,迈着大小相同的步伐,小心走路,像圆规画出的那么准确,沿着自己深深的脚印前行。冬季将我约束在这条路线上,而脚印里,常装满了天空的蔚蓝色。其实,无论天气如何,我的步行都不受严重的阻碍。也就是说,我出门常常踩着厚厚的积雪,步行8英里或10英里。而我出门是为了赴约——我与一棵山毛榉、黄杨或松林中的旧相识,安排了见面的时间。那时冰雪把它们的树枝压得倒垂下来,树顶就更尖,雪后松树的样子更像铁杉木。有时,我在2英尺深的积雪中跋涉,往山顶走去,每迈出一步,都要将头上厚厚的积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甚至手脚并用爬着前行。我知道,此刻猎人们都躲在家中过冬呢。
一天下午,我兴致勃勃地观察一个全身长满条纹的猫头鹰。在晴朗的白天,它在一棵白松的一个枯枝上休息,我站在离它不到一杆远的地方,每当我向前移动,步履踩在雪上都会发出声音,它能听到,但它看不清我。我弄出很大声音时,它就伸长脖子,竖起颈上的羽毛,睁大眼睛张望,但立即又把眼皮合上,开始打瞌睡。我这样观察它半个小时后,我自己也有了睡意,它半睁着昏昏欲睡的眼,像一只猫,是猫有翅膀的兄弟。它眼皮之间只开了一条小缝。它以此与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它从梦乡中望着我,努力想弄清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它眼中的一粒灰尘吗?最后,也许因为声响,也许由于我的接近使它不安,它在丫枝上缓缓转身,好像我惊扰了它的美梦。当它展翅松林中飞翔时,它展开的翅膀出人意料的宽大,但我没听到一点翅膀扇动的声音。它在松枝间飞行,好像不用视觉,而是靠直觉,好像它羽毛上有精密的仪器。在黑暗中,它向一个新枝头飞去,栖息在上面,看上去很安详。这回,它可以安静地睡到天明了。
我走在一条贯穿草地的铁路边,阵阵寒风直透骨髓,因为这里的冷风比其他地方的更自由。当霜雪抽打到我的左边脸颊时,虽然我是异教徒,但我还是把我的右颊也贡献出来,供它吹打。从勃里斯特山来的那条马车道,情况与此相同。因为我还是要去镇上的,就像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人那样。当时在宽广的田野上,白雪被狂风席卷着,堆积在瓦尔登路两旁的墙垣间。行人留在雪上的足迹,不到半小时就又消失不见。在回来的路上,我又迎上一场新的风雪,我苦苦地挣扎。狂啸的西北风,在马路的大拐角处堆起银粉似的雪花,你根本看不到兔子的足迹,更别提田鼠的细小脚印了。但即使在深冬,在温暖松软的沼泽地带,青草和臭菘依然呈现绿色,还有一些傲寒挺立的鸟,依然抵抗着风寒,等待春天的来临。
有时,虽然有雪,我依然坚持散步。回来时,我发现家门口有一排伐木者留下的很深的足印,从屋里延伸出来。火炉旁,有一堆他削的碎木片;屋中,还飘**着他烟斗的味道。也许,在某个周日的下午,如果我正好在家,我能听到长脸的农夫踏雪而来的吱吱声,他穿过森林,走这么远的路,专门为了与我聊天。他是农庄人中少见的人物,经常身着一件工人服,而非那种类似教授的长袍。他讽刺教会或国家的道德信条时,好像他运送一车马棚中的肥料一样,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我们聊起了淳朴原始的时代,那时候,人们在寒气逼人的气候条件下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头脑清醒。如果我们聊天时,没有水果可吃,我们就用牙齿咬开一些坚果——那是聪明的松鼠丢弃的。而那些外壳最硬的坚果,里面往往没有果仁。
从最远的地方,踩着最深的雪,在最大的风雪天,来拜访我的,是一位诗人。这样的天气,即便是一个农夫、猎人、士兵或者记者,甚至一位哲学家,都会退避三舍,没勇气前来的,但对于他,这位诗人,什么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他来的目的,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爱。谁能预测到他的行踪呢?他的职业,驱使他常出门寻找灵感,即便是连医生都进入梦乡的时刻,我们两人的开怀大笑还在我的小木屋响起。我们还低声交谈,谈了很多,打破了瓦尔登山谷长时间以来的沉默。相比之下,百老汇也越发显得沉寂荒凉。我们谈话的间歇,有笑声来点缀——我们的笑,也许因了刚才的一句话,或者因为正要脱口而出的笑话。我们一边喝着稀粥,一边谈到很多“全新的”人生哲学。这稀粥既可招待客人,又可作为甜点享用,在我们清醒地讨论哲学问题时。
我难以忘记,在那个我在湖畔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季,还有一位访客也很受我的欢迎。有段时间,他穿过雨雪和黑暗,来到我这间森林中的小屋,他与我一起消磨了许多个漫长的冬夜。他是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位,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了世界。他起初推销康涅狄格州的商品,后来他声称要推销他的智慧。他现在仍然在推销智慧,赞扬上帝,批评世人,大脑是他唯一的果实,就像果肉才是坚果的果实一样。我感觉,他是世上最自信的人。他的言语和态度,让人感觉他比别人做得更好。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怕他是最后一个感到失落的人,因为现在他并没有计划。虽然现在没人关注他,但当属于他的时代来临时,出人意料的法规就会颁布,统治者们一定要向他咨询,倾听他的建议。
他是人类忠诚的朋友,也是人类进步的唯一朋友。与其说他是一位传统的凡人,不如说他是一位不朽的人。他心怀坚韧的毅力和信念,要阐释清楚人类身上镌刻的形象,而现在人类的神,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神像纪念碑。而他用仁慈的智慧拥抱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兼容所有的思想,扩展它的广度和深度。我认为,他有必要开一家大旅馆,招待全世界的哲学家,并且在招牌上写明:“招待人,不招待人的兽性。内心安静的人请进,寻找正路的人请进。”也许,他是最清醒的人,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没有心计的一个,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并没什么区别。从前,我们散步和谈天时,很自然地就把周围的世界抛在脑后。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制度,他生来是自由和智慧的。无论我们转向何方,天地仿佛融为一体,因为他的存在,山水更加美丽。一个常穿蓝色衣服的人,最适合他的房顶便是苍穹,因为它反映了他的纯净。我不信他会死去,大自然也不愿他离开。彼此讲出个人的看法,好像把木片摆出来晾晒。我们坐下相谈,把彼此的思想打磨得尖利,并试验我们的刀子,同时欣赏松木那明亮的纹理。我们安静而彼此尊重地涉水而过,或者,我们和谐地携手而行,所以,我们的思想之鱼不会因受惊扰而从溪流跑掉,也不会被岸上的渔人驱赶得四散。鱼儿从容地游来游去,好像西边天空中飘浮的白云,那片珠母色的云,时而聚拢成形,时而又消散开去。我们在那里工作,研究神话,修改寓言,建造我们的空中楼阁,因为大地没给楼阁提供有价值的基础。他真是伟大的观察家和预言者,与他聊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快乐。噢,我们之间还有这样的谈话,隐士、哲学家,还有我说过的老移民,我们三个在屋里谈话,半天都在震动着我的小屋子。我们的谈话氛围,是那么好;我们谈话的分量,是那么重。我们的谈话,好像打开了一个有缝隙的圆弧,它还需要填补进很多话语才能填补圆满。但是,我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填充物。
还有一个人,我曾在他村里的家中住过,我们的共处时间也十分愉快,让我终生难忘。他经常来看我。
就是以上这些人,构成了我的朋友圈。
像在别处一样,有时,我也会期待一些意料之外的客人。《毗湿奴往事书》中说:“房屋的主人,应在傍晚时在大门口徘徊,时间大概与挤一头牛的奶水的时间相同,必要时可延长时间,以等候客人的到来。”我经常这样认真地等候客人的来临,有时时间足有挤一群牛的奶水的时间那么长了,然而,却等不来一个从城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