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国家(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5057 字 8天前

夏天我常到朱集村去,在那里度过小学和初中的暑假。我一到朱集村的二叔家,第一件事,就是甩掉书包,甩去凉鞋,脱掉背心和长裤,背上粪箕和铲草的铲子,跑到麦场旁的牛棚里,和小伙伴们一道,把牛都牵出来,吆三喝六地,骑在牛背上,骑着牛下湖,边放牛,边玩去了。

当地的所谓湖,一般就是指村外长着各种植物的农田和原野,但湖同时也指原野里的洼地。村庄东边的田野里,离村庄近的是农田,夏天的庄稼都长得绿葱葱的,有玉米,有大豆,有芝麻,有红芋,有的高,有的低,一望无际。离开村庄越远,地就越低洼,再往前走,就见不到庄稼,只能见到青草了。湖洼地里的青草也不稠密,那是因为那里太洼了,夏天几场暴雨一过,洼地里就积满了水,浅的地方能没了脚脖子,深的地方,能淹没人的大腿;淹的时间稍长点,被淹在水里的草都死了,但如果有那么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湖洼地里的水慢慢又干了,草又很快能长出来一些。

夏天下过暴雨以后,小伙伴们最喜欢到湖洼地里撩水洗澡去。夏天的暴雨,一般都是过了晌午酝酿,云层变厚,云速加快;紧接着,又乌云翻滚,狂风呼啸,十分骇人;下午两三点钟,电闪雷鸣,暴雨倾下,万物莫见;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以后,暴雨骤停,云开风息,雨过天晴,彩虹满天。雨一停,我们在各处躲雨的小伙伴,立刻又在原野里出现了,就好像原野里的各种小昆虫、小动物一样,遇到大自然翻脸时,谁也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但风平浪静时,它们又出来活动了。

雨一停,一眨眼我们又从各处跑到湖洼边了。那时,湖洼里水天一色,不知道有多少里宽,有多少里长,湖洼的对面,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利民河河坡上的几棵大杨树。但我们都知道湖洼里的水不深,小伙伴们把牛放开,让它们在湖洼边大口大口地吃鲜嫩可口的青草,我们都跑到水里撩水,洗澡,在水里疯跑,你追我赶,跑着跑着,忽然在水里绊倒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有些混浊的雨水,也顾不上了,爬起来再跑。

跑着跑着,有时候不知不觉蹚过了一整个湖洼子,从湖洼子的西边,跑到湖洼子的东边了。小伙伴们相跟着跑到湖洼和利民河之间的土坡上,土坡上的那几棵大杨树端庄地站立着,树叶在雨后细微的小风里抖动。雨后上涨的河水里,冲过来一条比木盆大不了多少的小船,被枯树枝钩在利民河的河湾里,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随着波浪的起伏而上下左右地晃动。小伙伴们想把小船拽到河岸上,但是我们够不到,又不敢下到水里去,够了半天,我们才刚刚能碰到小船的边沿,最后只好放弃。

我们离开河岸,跑到土坡上那几棵大杨树下,向利民河对岸指手画脚。现在,因为刚下过暴雨,利民河水面很宽,水流很急,水也比较混浊。其实平常大多数时间里,利民河都不太宽,能看见河对岸的树林、田地,还有远处的树林,有时候还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农民在地里耕田,还能看见人在田野里走动,只是看不太清楚罢了。

利民河在我们的心中很神秘,也有些让我们害怕,因为我们小伙伴们,没有一个人到河对岸去过,朱集村也没听说哪个大人到利民河对岸去过,平常利民河这里也没有人来,显得很荒凉,这次要不是有一二十个小伙伴一块,大家也不敢来。有时村里婶子吓唬小孩,就尖声大嗓、咋咋呼呼对小孩说:“再闹人,就给你扔利民河那边去!”小孩就吓得不敢哭了。

我们在土坡上看了一会利民河对岸,又找一块半干的平地,分成几伙,玩了一会五子棋。忽然,我们发现太阳快落到湖洼对岸的树林里了。小伙伴们都害怕起来,大家扔了用作五子棋棋子的砂姜,都飞快地跑向湖洼子,扑进水里,哗啦哗啦,向对面隐约能看见牛的方向蹚去。大家都吓得一声不吭,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啦哗啦”的蹚水声,还能听见小伙伴们吓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小伙伴说话的声音却一声都听不见。

忽然,有个落在后面的小伙伴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其他的小伙伴一下子被他的哭声吓坏了,顿时哭的哭,嚎的嚎,有的跌倒在水里,呛了几口浑水,有的坐倒在水里,两手在水里直划,却就是不挪一步,有的在水里直打扑腾,却原地不动。好不容易蹚到湖洼地对面,吃草的牛看得越来越清楚了。看见体形庞大而又熟悉的大水牛大黄牛以后,小伙伴们胆又肥了,利民河也离得很远了,小伙伴们互相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别人大叫:“胆小鬼!胆小鬼!”大家都倒在浅水里滚着,向别人撩水、泼水。太阳就要落下去时,也玩得尽兴了,小伙伴们才爬上牛背,由着牛怎样走,慢慢逛回朱集村去。

上高中,特别是上大学以后,暑假我再到朱集村,就不再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牛玩了。一方面,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结婚成家了,天天干活挣钱养家,忙得见不到人影;另一方面,牛早已分给私人,生产队也不存在了,集体牛棚也早不见影子了;再一方面,我正在大学上学,放暑假到乡下来,喜欢一个人,穿个短裤、背心,背着个粪箕,里面放着一本《文学概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到处跑跑、遛遛。常常吃过早饭以后,太阳蹿上来,气温也开始上升,我坐在二叔家小院枣树下的小方桌旁,看一会书,抄几段书上的文字,写一段读书笔记,有点乏了,我就背着粪箕,里面放一把铲草用的铲子,做样子的,还放上一本书、一个笔记本,出门进行文学采风加田野考察去。

我赤着双脚,光着头,穿一条灰短裤,一件蓝背心,离开朱集村,走向村东的湖洼地。盛夏时节,时间还早,但阳光已经十分酷烈了,这是阳光给我们的馈赠,是在给我们补充能量呢。我走到湖洼子边,湖洼里水势浩大,苍茫一片,前两天才下过暴雨,湖洼地里的水还没蒸发完。我像当年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一样,没有犹豫,直接走进水里,向湖洼子对面的利民河蹚去。湖洼子里积的水,已经被早晨的阳光晒得有点温了,脚蹚在水里,既柔和,又适意。浅水底下的泥地和野草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湖洼地蓄水才两天,因此水下的野草都还挺立着,绿茵茵的。

湖洼地的水面没有任何遮拦,似乎一望无际。我一边蹚水,一边四面远望。除了阳光,天地间静悄悄的,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动物,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声响。我蹚到湖洼地的对面,从水里上来,走到湖洼子和利民河之间的土坡上。乡村的变化总是十分缓慢的,有时候许多年过去了,地形、地貌和地表的附着物,都还是老样子。我走到土坡上那几棵大杨树下,树荫里,我和小伙伴们用砂姜在地面上画的五子棋盘还在,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被暴雨冲得模糊了一点,我们用来当棋子的砂姜散乱地扔在地上,被后来的暴雨溅起的泥星子封糊着。

利民河河湾里那只被水冲来的小小船,仍然歪斜在水岸边的枯树枝上,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色泽更灰淡了一些。我跑过去,就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一样,我跑到河岸边,把小船推进水里,然后我先把粪箕子扔进船舱,自己再跳进船舱,顺手从水里捞起一块半朽的木板,向河对岸划去。

阳光把水面照得明晃晃,利民河现在风平浪静,但河面仍然十分宽展,河水幽深、暗蓝。我用半朽的木板慢慢划着水。不知怎么的,虽然我并不害怕,但我身上却阵阵发紧,头皮也阵阵发麻。四野无人。我不时看着对岸,心里也一阵一阵兴奋起来,以前总是听村里人说,利民河对岸也是大片湖洼地,但没有人亲眼见过,我就要成为那个亲自到过对岸的第一人了。

小船慢慢泊到岸边。我从小船上跳上岸,把小木船拉到岸上,把那块半朽的木板扔在船舱里。和那边一样,这边利民河河岸上也是一个土坡。我走上土坡,土坡上也有几棵大杨树,大杨树的树荫下、地面上,也有几个随手画的五子棋棋盘。土坡外是一望无边的稻田,明烈的阳光照晒着正在旺长的稻苗,长势强旺。我从粪箕里拿来笔记本,从背心上拔下圆珠笔,记下渡河过程和登岸的过程、见闻。

有几个人正站在坡下的水稻田头说话,还有一个稻农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把稗草,一只脚站在干地上,一只脚踩在稻田的泥水里,另一只手指点着稗草,正不停地说着什么。我看见有人,就走过去,想和他们说说话,问问当地的一些情况。稻田里和稻田边的人,正说着话,看见有一个陌生人,赤着脚,背着粪箕子走过来,像是同行,就停止了说话,都看着我。那位一只脚站在水里,一只脚站在田埂上的人,率先和我打招呼。

“来啦。”

我回答他说:“来啦!”

“怎么称呼?”

“叫俺辉好了。”我说,“先生怎么称呼?”

“俺叫咩。”一只脚站在稻田里的人说。

他又指着一位衣着讲究的人说:“这位叫呀,是当地浪河里的里长。”

他又指着一位偏黑壮的人说:“他叫哞,小麦专家。”

他又指了指一位个子矮的人说:“这位叫哇,舟船专家。”

他又指了指一位中等身体精干的人说:“这位叫鸣,著名工匠。”

他又指了指一位较丰态的人说:“这位叫喧,民俗专家。”

呀则指着咩说:“咩先生是著名水稻专家。”

“哦呀,幸会,幸会!”我连连拱着手。

这时,我已经仔细观察了他们一番,看咩、哇和哞粗手粗脚的貌相,感觉他们和朱集村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大概也都是长年务农交通,在田野河流里跑的,我就从粪箕里拿起笔记本,从背心上拔下圆珠笔,边实地记录,边和他们聊起大天来。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俺们这里叫实在国,是一个农业国家。”呀说。

“这种的什么?是水稻吗?”

“是水稻。”咩说。

“实在国种水稻有多少年了?有什么技术?”

咩说:“实在国种植水稻,已经有近七千年历史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俺们这里的水稻,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黏的,叫糯稻,打出来的米,叫糯米;一类是不黏的,叫粳稻,打出来的米,叫粳米。”

“嗯嗯,那怎样种呢?”我问。

“种稻要先浸种,”咩指了指稻田里的秧苗,“浸稻种的日期,最早在春分以前,最晚在清明前后,早了,或太晚了,都要减产。稻种长出一寸高时,才叫稻秧,稻秧长到30天后,就要拔起分栽。栽秧时,稻田里干旱,或积水过多,都不能插秧。育秧期过了,仍不能插秧,稻秧就会变老长节,这种稻秧即便栽种,也结不了几粒稻米。一亩秧田育出的秧苗,能移栽25亩稻田。”

“哦哦,专业呀!”我感叹道。

“稻秧栽种后,早熟品种70天可以收割,最晚熟的,要200天才能收割。”咩继续说,“稻田收割以后,如果当年不再种植其他作物,就应该翻耕晒茬,让稻根稻茬烂在土里,这样可以相当于一倍的粪肥;如果拖到第二年春天翻耕,土地肥力不够,收成就会减少。如果当年按时翻耕了,此后又翻耕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肥力就会均匀地分布到泥土里,收成还能增加。”

“那翻耕这么多次,收成的确能够增加,但人力劳作,恐怕受不了呀。”我提出了问题。

“这确实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如果用人力翻耕,就要用两个人在前面拉犁,一个人在后面掌犁,十分辛苦,翻耕的效率也比较不高,一天的劳动只抵得上一头牛的劳动。如果使用牛力,当地只有两种牛力可用,一种是水牛,一种是黄牛。水牛更适合在稻作区使用,黄牛更适合在北方麦作区使用。水牛的役力,要比黄牛大一倍,但畜养水牛,也比畜养黄牛更费草费力,冬天要给它盖屋子御寒,夏天要有水塘给它降温,它的食量比黄牛大许多,饲养成本更高。”

“嗯嗯,真是个问题呢。”我忧虑道。

“对于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到底是使用牛力,还是使用人力,要好好盘算盘算。比如有牛的人家使用牛力种20亩地,贫穷人家使用人力只能种10亩地,但养牛有病死和被盗的风险,冬天还要为牛准备大量饲料,如果只用人力的话,这些费用都省下来了。另外,使用耕牛还有一些情况,一定要注意,比如,春分以前牛在田里干活会出汗,此时最忌淋雨,快下雨时,要赶紧把牛赶到有遮挡的地方去,等过了谷雨,牛就不怕雨淋了,再大的雨,也不会使牛生病。”

“哦呀,这水稻种起来,倒有不少操心事呀。”我说。

“其实种惯了,就没有那么复杂了。水稻种植没什么特殊要求,只要每年更换田块,就好了。另外,选择稻田,要尽量选在水源上游,好地孬地不论,只要水清,水稻就长得好。在种植时间上,农历三月种植,是上等时令;农历四月上旬种植,是中等时令;农历四月下旬种植,是最末等的时令。稻种种下去三天之内,都要安排人员,在秧田里守候驱鸟。杨树和柳树生芽时,稻秧开始长出,这之后八十天,水稻开始孕穗,孕穗后七十天,水稻就会成熟。到收割的时候,要看好节气,霜降时收割,就割得太早,米粒是绿色,不坚实,但要是太晚,稻穗又会落粒,会减少收成。”

说话间,太阳已经斜升到半空,天快晌午了。呀抬头看了看天,道:“辉先生,不如咱们边走边看,边看边聊,晚上就在船栈歇息。”

我也抬头看了看天,时间是快到小晌午了,于是,我收了笔记本,说:“那也好,不如咱们边走边聊。”

咩从稻田里上来,一行人跟着呀,迤逦地往前走。转过一片土坡,突然面前画风大变,田原里的稻作景观,一下子变成了麦作和旱田景观,只见正在成熟的小麦,漫天遍野,铺天盖地,麦原里点缀着高高低低的各种旱粮。

大家走到麦地边,欣喜地看着正在香熟的小麦。哞走到麦地边,掐下一朵麦穗,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然后把手掌伸平,嘬起嘴,对着手掌吹口气,麦鱼子随着气流飞走了,麦粒都留了下来。哞把平摊开的手掌伸给众人看。“今年又是个丰收年,是个大年!”他肯定地说,众人都面露喜色。

我连忙从粪箕里拿来笔记本,打开,从背心上摘下圆珠笔,记下他们的话和表情,又向哞请教道:“请问哞先生,这是什么麦?”

哞说:“这是小麦中的宿麦。”

“为什么叫宿麦?”

“宿,就是隔年的意思,宿麦又叫冬小麦,就是秋种夏收,要经过一个冬天的小麦。”

“哦哦,既然有小麦,那可能还有大麦,既然有冬小麦,那可能还有春小麦,难道麦子还有许多种吗?”

“是的,麦子有许多种。”哞说,“有一种叫大麦,麦芒长;有一种叫赤麦,麦粒既红且肥;有一种叫旋麦,三月播种,八月成熟;有一种叫黏麦,很软很黏;有一种叫穬麦,穬指的是有芒的谷类,穬麦是指一种黑色的麦,后来穬麦就专门用来喂马了。虽然麦的种类很多,但现在做主粮用的,主要是小麦中的宿麦,其他的大麦、春麦等等,大都用作杂粮或饲料。”

“噢,原来是这样。那小麦都在咱们这里原产的吗?”

“那倒不是,”哞说,“小麦原产于实在国西方7000公里的大海边,什么时候引进来的,就不知道了。”

“那小麦要怎样种?”

“大小麦种植前,都要先翻耕土地,让太阳晒透,这在当地叫烤田或烘田,一方面杀灭病菌,一方面增加土壤肥力。”哞说,“翻耕以后,再上耙把土耙细,这样翻晒过的土壤,就会通水透气,有很好的墒情。下种有三种方法。一种方法是随犁下种,随下随埋,这样用去的种子可以省下三分之二,长出来的麦子,棵丛较大,产量较高;第二种方法是犁后撒种,这样用去的种子较多,还疏密不均,也不如随犁下种的麦子耐旱,产量也较低;第三种方法是用耧下种,这种方法要先耕耙田地,再用麦耧下种,虽然麦耧下种法费工费时,但小麦出芽率高,行距固定,锄草方便,通风好,产量高,收割时浪费少,所以现在都使用麦耧下种法种植小麦。”

“喔喔,有很多讲究呀!”我惊叹道,“那冬小麦什么时候种植最好?”

“冬小麦都在秋天种植。”哞说,“阴历八月中旬种植最好,八月下旬次好,八月底九月初是种植冬小麦最迟的时间,再迟就不能种了。小麦最适宜种植在地势较低的农田里,因为小麦需水量相对较大,种植在较低的农田里,浇灌比较方便,正像一首民谣唱的:小麦种在高高地,有气无力不结穗,就像男儿在他乡,家丁不旺空欢喜。”

“哈哈,见识啦!见识啦!”我忍不住欢喜、赞叹道。

“小麦出苗后,冬天要用酸枣树的树枝拖曳一遍,以便把土覆盖到小麦的根部。冬天下大雪后,要用木锨或木磙把雪压实,这样雪就不会被风吹走,雪留在地里,小麦就能耐旱,麦粒结得也实在。正月和二月,麦地都要锄一锄,并且同时把麦沟整平,三月、四月要再锄,锄过地的冬小麦,长势好,草害少,收成可以增加一倍。小麦收割后,可用三种方法脱粒。一种方法是晒干后,用手握住麦束,用劲摔打,麦粒会自然脱落,这种方法适合少量小麦的脱粒;另一种方法叫劁麦,就是把小麦割倒后,铺成薄薄的一层,顺风放火烧燎,火一掠而过,即用扫帚扑灭,然后脱粒,这样得到的麦粒,整个夏天都不会生虫;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把大量割下的小麦,放在平坦的地方暴晒,晒干后,用一种牛拉或驴拉的石磙碾轧,让麦粒从麦壳里脱出,这种方法适合大量小麦的脱粒。”

“哦哦,受教啦!但麦为什么叫麦?”

“麦是有芒的谷类,它一般要秋种厚埋,也就是秋天下种,用土厚厚地埋上,所以叫麦。”

“好呀!那最后一个问题,水稻和小麦,需要灌溉了,水从哪里来?”

“正好我们要到浪河边乘船,”呀说,“可以顺便到那里去看一看灌溉站,请鸣先生做些介绍。”

“那好呀!”

我一抬头,原来前方已经到了一条大河边。大河边有一座码头,码头上停着一些船只;离码头不远,是一个船厂,河岸边有一些船只正在建造中;码头的这边,是一个灌溉站,直立着或大大小小或高高低低的抽水装置。

我们跟着呀和鸣,径直走去灌溉站那里,去看矗立在那里的灌溉装置。

一头大水牛正拉着一座大转盘转动。鸣指着水牛和转盘说:“这叫牛力转盘车水装置。先在岸上竖两根粗木桩,两根粗木桩上绑一根粗直木,粗直木下面固定住一个平放的大转盘,大转盘上有一些均匀的短直木,相当于机械的齿轮;另有一根长直木,长直木一头有一些短直木,也相当于齿轮;再有一架水车,下半部分在河水里,上半部分在河岸上。牛拉转盘转动时,转盘上的短直木拨动长直木,长直木拨动水车上的短直木,带动水车上的水轮,源源不断地把河水汲上来,倒进河岸上的沟渠里。”

“哇,精密的机械呀!”我惊叹起来。手里一刻不停地把鸣的话记到本子上,还偷空简单地速描出牛力转盘车水装置的图形。

“这是踏车抽水装置。”鸣指着附近一架抽水装置说。

那架抽水装置上正有两个农人,站在上面汲水。我们走过去,就近观看。

鸣说:“这架踏车抽水装置,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岸上装置,由一些粗木制成,下端的粗木安装两个可以转动的踏轮,上端的粗木作为人的扶手;另一部分是抽水装置,由一架水车组成。需要抽水时,两个农人站到岸上装置上,手扶粗木,两脚用力踩转踏轮,踏轮转动后,带动水车里的水轮,源源不断地把水抽上来。”

“这个抽水装置比较简单呀。”我说。

“简单是简单一些,不过使用起来十分方便,出水量属于中等水平。”呀说。

“还有出水量更小的汲水装置呢。”咩说。

“还有更小的?真的吗?”我说。

“那是浇菜园地用的,叫桔槔。”哞说。

“看,那边就有一个。”呀指着前方不远处说。

我们走过去,果然看到一架汲水装置,有一个菜农,正使用那架汲水装置汲水,把水一桶一桶地倒进河边菜园子里的小渠里去。

鸣说:“辉先生你看,这个叫桔槔的汲水装置,更加简单,先在河岸上竖一根粗直木,在粗直木上绑一根长直木,长直木不是两头一般长,而是靠岸的一头长、近水的一头短;长直木靠岸的一头,用绳子拴一个适当重量的石块,平时由于石头重,因此石头总是落在地面上的;长直木近水的一头,用绳子拴一个水桶,平时不汲水时,木桶就放在河岸上;汲水之前,菜农已经在河水近岸处,挖了一个陡直的深井,里面储满了河水;到需要汲水时,农人走到河井旁,稍微用点力往下拉,把水桶放进河井里去,另一端的石块则吊在空中;水汲满后,根据杠杆原理,农人稍微用力提起水桶,由于杠杆另一头石块的自重,汲满水的水桶就会较容易地从河井里提升到河岸上,倒进菜园的沟渠里。”

“啊呀,真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呀!”

“辉先生,请你再往河里看。”鸣指着前方河流转弯处说。

我抬头看去,只见河流转弯处的河水,流得有些湍急,有一架大水车矗立在离岸较远些的河流里,湍急的流水推动水轮不停转动,水轮不断舀满河水,再借助水流的力量,把水轮里的水端到半空中的水槽旁,倒进水槽里,水再顺着水槽流到河岸旁的沟渠里。这种汲水装置不需要人力和畜力,也不用人管理,它借助不断流淌的水力转动、汲水,是全自动的。

“喔哟,这个厉害呀!全自动的。”

“这个汲水装置,叫筒车汲水装置,全自动,不用人力,汲水量也非常大。不过它好是好,就是条件要求高,一个要求是河流的水量够大,水流够急;另一个要求,就是前期投入大,没有雄厚的资本,很难建造起来。”

“嗯嗯,这倒是的。”我边记录着,嘴里边回应着。

呀看我们这段话说完了,及时插话说:“好了,水车看完了,时候真不早了,咱们赶紧上船吃饭吧。”

“上船吃饭?”我很好奇。

“今天的午饭,咱们就在船上随便吃一些。”呀解释说,“吃过饭,咱们顺流而下,傍晚就能到浪河里。”

“浪河里,是个什么地方?”我问。

“浪河,是这条河的名字;里,是一级行政单位。浪河里,就是一个叫浪河的集镇。”呀很有耐心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我心里想,今天可能回不了朱集村了,明天回去吧。于是我把笔记本扔进粪箕里,把圆珠笔在背心前面插好,跟着大伙往码头走去。

上了游船,船头有一个很大的遮阳敞篷,下面摆着一圈矮几,几旁各铺一领座席,各人在几旁坐下。

这时,只见下舱的船工从船舱里伸手用瓢从河里舀水进去,我看见了,觉得很好奇,就问呀:“舀这些水是做什么的?”

“是做水煮鱼的。”呀说,“从浪河里捉上来的鱼,掐肚去腮,丢几颗麦黄杏进锅里去,撮少许咸盐,直接用浪河里的水煮熟,就可以食用了,味道鲜香无比。”

“里长说得我口水直流呢!”

正说着,船员送上茶水。大家也都渴了,一边喝茶,一边居高临下观看风景,正好看得见河面上停泊的大小船只,也看得见前面船厂造船的场面。船厂正在建造一艘大船,几十位工匠正在船上船下忙活。

“那是在建什么船?”我指了指船厂正在建的大船,向哇提问。哇是舟船专家,里长呀介绍过的,这我没忘。

“噢,那是漕船,专门漕运粮草的。”哇说。

“哟,这么大的船,这一船得运多少粮草!”

“嗯嗯,这船深三尺八寸,后头的断水梁长九尺,比船底高四尺五寸,船底长五丈二尺,船底板厚二寸,船头长九尺五寸,船尾长九尺五寸,船底宽九尺五寸,船底前部宽六尺,船尾宽五尺,船上有大梁十四根,支撑桅杆的使风梁长一丈四尺,船尾的断水梁长九尺,船上的两个粮仓都宽七尺六寸,共能运载粮食三千石呢。”

“哦哟,请教,用作计量单位的这个‘石’,到底读shí(石),还是念dàn(旦)?”

“哦哦,据说在你们那里,汉朝以前只有shí(石)这个音,那自然念shí(石)。汉朝以后,因为一石大约等于一担,因此民间也把石念成担。”呀插话说。

“这都知道哟!”我敬佩地看着呀,同时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

“做官的,什么都得知道。”呀说。

这时,船工从下舱把水煮鱼端上来了,一人一大盆,汤汁白嫩,鲜香气顿时弥漫在整个浪河的河面上。船工又给每人端上来一盘油酥烧饼,那烧饼里酥外焦,油还嗞嗞在叫,卷一个咬到嘴里,不用就菜,一口气也能吃下去三五个。

大家也都饿了,不多客气,各自埋头吃喝起来。汤足饼饱,天气炎热,瞌睡也跟着上来了。于是迷迷糊糊,各找个场子,倒下身子睡去。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大风吹过,游船猛烈晃**起来。我睁开眼,原来我是卧在利民河的小小船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只见天空已经乌压压黑了一半,远方电闪雷鸣,近处风狂浪翻。我连忙跳下小小船,脱下背心,把粪箕里的笔记本和《文学概论》卷裹起来,又从河边找到一片水流冲下来的塑料片,把它裹在背心外面,搂在怀里,然后冲进湖洼里,往朱集村方向蹚去。

豆子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眼界里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大湖洼也顿时迷蒙一片,水天莫辨了。这时我反倒不急了,我也不害怕,不慌张,心底里享受起来。我怀抱着书和本子,慢慢地往村庄的方向蹚。嗯嗯,我想,如果不是这场暴雨,还不知道那位叫鸣的著名工匠,还有那位叫喧的民俗专家,会给我讲多少精彩的故事呢。

我收了思绪,慢慢地往湖洼的最深处蹚去。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啦哗啦”的蹚水声,偶尔还能听见小伙伴们吓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小伙伴说话的声音却一声都听不见。我有些恍惚。忽然,似乎有个落在后面的小伙伴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其他的小伙伴一下子被他的哭声吓坏了,湖洼大水里顿时哭的哭,嚎的嚎,一片嘈杂,小伙伴们有的跌倒在水里,呛了几口浑水,有的坐倒在水里,两手在水里直划,却就是不挪一步,有的在水里直打扑通,却原地不动……

雨势逐渐滑落下去,雷声也渐渐稀疏了,闪电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闪耀去了,湖洼尽头吃草的牛看得越来越清楚了,身后的利民河也离得很远了,看见体形庞大的而又熟悉的大水牛大黄牛以后,我在水里停了下来。暴雨过后的空气显得十分清凉,绿树围裹的村庄也显得青翠欲滴。我不知道我的那些亲人还在不在村庄里。村庄现在显得很神秘。我不知道我眼前的朱集村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我不知道我此刻的思想,是真的,还是假的。

2020年3月5日惊蛰始于合肥南艳湖竹柏簃

2020年8月7日立秋完成于合肥南艳湖竹柏簃

2021年春改定于合肥南艳湖竹柏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