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听见汽车喇叭声急躁地响着,接着看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下面的街道冒上来,先是车头,再是前车身,再是后车身;小汽车时不时地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有时是短促急躁的声音,有时是较长时间的声音;它有些不耐烦地开上涨河大堤上的大路,然后向左转,仍然不停地鸣着喇叭,催促路上的行人、电动三轮车、架子车闪开;他真的有什么急事?还是平素就养成了这种习惯?还是有先天的优越?喇叭声一直没有停息,在安详的乡村显得十分刺耳、不耐烦和浮躁;小汽车开始右转、上桥,桥面稍微宽敞一些,但仍然有一些“障碍”,于是小汽车时不时还要鸣笛催促;它终于过了桥,一阵焦急的马达声后,它快速地消失在夹竹桃后面,天地间的平静得以恢复。
一位头发梳理得规整有致的男人从堤路后的街道冒上来,他个子不高,腰板挺拔,走路矫健精神,相貌儒雅;他上身穿一件黑色对襟中式外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灯笼裤,右手握一把纸折扇,时不时习惯性地一甩手,折扇就甩开了,他扬起折扇往身上扇两下,或在大腿上拍两拍,再一甩手,又把折扇折起来了,仍在手里拿着;他上了堤上的大路后,和大多数人一样,照例往左手拐,往大桥的方向走;碰到一个熟人,从大桥的方向往涨河街道里去,两人对面遇到,对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三,上哪去?”
“三缺一。打牌去。”话音里听得出来一些戏腔。
两人对着话,脚步并不停,对话完了,也就各奔东西了。
这位儒雅的男人我认得,昨天亲戚在家里摆家宴,也请了他来,他跟我家亲戚有亲戚,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两人处得非常好;他看起来大概有五六十岁,实际年龄已经七十二了;他是当地泗州戏的传承人,也是当地泗州戏剧团曾经的台柱子,在当地流行泗州戏的十几个县里,没有人不晓得他;因为他在家里兄弟间排行老三,因此当地人都叫他老三,反而没人知道他的大号;他一路走到涨河桥头,不右拐上桥,却径直前行,往澡河汇入涨河的入河口那里去了,我亲戚家就住在那里,说不定他们上午按惯例就要摸两圈呢。
这时我突然想到,人与国家,还有所谓的文明、文化,大都摆脱不了一个规律,就是年幼的时候模仿学习,青年中年争功创利,到一定年岁后自我完善。年幼的时候不模仿学习,以后就只能走一条野路子了;青年中年不争功创利,就荒废没血性了;到一定年岁不自我完善,人家就不尊重你了。到底要怎么做,只有你自个看着办了。我翻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纸和笔,赶紧把刚才想到的这几句话记下来。又在纸上记下时间和地点,并自认为这是这天上午在涨河边晒太阳看风景时,最有闪光点的一些想法。
我接着想到,缄默知识真是十分厉害的。所谓缄默知识,就是说不清楚的知识,是无法开口言说的知识,那种知识明明是存在的,但是却说不清道不明;缄默知识是一种隐性知识。与隐性知识相对应的,是显性知识;显性知识是我们已经明了的知识,是我们已经掌握了规律的知识;我们学习驾驶汽车,都是同一个师傅教的,但有人学得很快,有人却怎么都学不会,这就是缄默知识在作怪、在起作用;同样是作家,有的作家文学感觉好,写出来的作品就有灵气,有的作家文学感觉不太好,写出来的作品就缺少文气,这也是缄默知识在支配。
我突然又想到,我现在躺在河滩的草地上晒太阳,一言不发、一事不想,这应该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了吧。我现在虽然一言不发,但我反倒觉得此刻语言最饱满,有无数的语词可以随时奔涌而出。我现在虽然一事不想,但我反倒觉得此刻思想最活跃,画面最清晰,思维最缜密。
一架花圈慢慢从堤后升上来,在所有的事物中,花圈总是最刺眼、最吸引眼球的,因此人们总是能第一眼就看见花圈。花圈慢慢地从对面河堤路下升上来、升上来,全部升上来以后,却只能看见一架很大的花圈,还有花圈下面有规律行走的两条腿,扛花圈那个人的脸和上半身,统统都看不见。这人有亲朋去世了,我第一时间这样想。花圈一路往涨河大桥的方向走,既不快,也不慢;既不着急着要去,也不拖延着不去。因为行走的花圈十分显眼,面积又大,因而堤路上行走的人,三轮车、摩托车,甚至小汽车,都成了它的背景,显得虚化不清晰。我不愿意猜测去世的是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去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普通的人,有头脸的人,生病的人,出事故的人—都会有人伤心。花圈到桥头后往右手拐,上了桥,往桥南行走。还是只能看见花圈和两条腿在行走,看不见扛花圈人的头、脸和上半身。花圈走到夹竹桃后面,就消失看不见了。
我的思绪开始飞舞。我想起一本古书里说到的一些事情。古书里说,那时候的人,一般不过活到六十来岁,大多都在六十岁以下去世,少数能活到一百余岁,那已经十分少见了。一个人只能活五六十岁,一个国家大概只能活一两百岁,一个王朝顶多活四五百岁,可是一个天和一个地,能活多少岁呢?没有人见过天和地的死亡,可见天和地都能活得很长久。如果一个人死了,在坟上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一行字:“这里面埋葬了很多钱财、美玉、宝器、绝品。”这个人就能因此而长久吗?肯定不能。但什么样的人才能长久?古书里没说,但我一直在想,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想到这个话题,却一直没有合适的结论。但此刻我似乎忽然有了结论。我的结论是:能永远活着的,是那些从不想着留名,却天天想着把自己的智慧都呈现出来的人,因此,呈现智慧的人才能永垂不朽。不知道我的这个结论对不对。我再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纸笔,把刚才的结论记下来,以后再慢慢推敲。
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然蹿上了涨河河堤,因为它蹿上来的速度太快,有些超出常规,因此吓了我一跳;这还不算,它还一路蹿上来,一路带着嚎叫声;我连忙定睛看去,原来是一辆运猪崽的农用三轮车,三轮车上用钢筋自行焊了个笼子,笼子里挤挤挨挨塞了十几头黑色的小猪崽;由于车开得快,小猪崽们又沉不住气,因此一路小猪嚎叫。这辆三轮车还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它一下子蹿上河堤后,本以为堤路上人多车多,它要么减速慢行,要么就要撞到人或车,可是它非但不减速,反而加速行驶,眼看要撞到人和车了,它却往它的右手一拐,拐到和大桥相反人车稀疏的堤路上,加大油门,一路往西狂奔而去;感觉它真是有创意的!我的惯性思维总觉得人和车是要往大桥方向走,要过桥的,却没想到往相反方向的堤路,也会有人去走,虽然往那个方向走的人很少。三轮车“嘭嘭嘭”超大的发动机声和小猪们的嚎叫声混杂着,一路远去。
一辆摩托车后座上载着一个少妇跃上河堤,驾车的应该是丈夫,后座上的应该是妻子;妻子什么时候都是能干的,就算她不驾车,除了头脸,她的身前身后也塞满或挂满了各种物件:一大卷塑料纱网,五个塑料鸡用饮水壶,一大卷农膜,一网袋苹果,一串花花绿绿的气球从她和驾车的男人之间升起并随着风飘动、抖动,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双肩包。摩托车跃上河堤的大路,也没有往他们的左手拐,而是往右手一拐,拐往人车稀少的那个方向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出乎我的意料了。摩托车开始加速行驶。车子一颠,从驾车的男人和后座的女人之间,露出一个小孩毛茸茸的头来。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怪不得那一串气球从两个大人之间升起呢。摩托车更快地加速驶去,家里肯定有一堆活计等着他们。
一个老太婆慢慢从堤路后面的街道上冒上来,慢慢地冒上来,慢慢地全身都出现在河堤的道路上了;她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年龄不小了,走路却有精神。她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可能有一点东西,不过看上去不沉;她上了堤路后就往她的右手拐,顺着河堤上的路,往行人稀少和大桥相反的方向走去。当她越走越远时,从街道里冒上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少妇驾车,车上坐着一个年龄大的妇女,还有两个正全神贯注吃东西的小孩;电动三轮车也拐往行人稀少的方向,并且很快追上了徒步行走的老年人,我远远地看到,电动三轮车停了下来,驾车的少妇下来把老太婆扶上车,电动三轮又开走了。
当天晚上,老三叔在涨河镇街里的梗记酒楼请我家亲戚等几家(也包括我)吃饭。人一上席话就多。在席上大家都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我这才知道,涨河当地的名门望族,历史上一直都是姓梗的这一族;梗这一姓,在百家姓里都查不到,全国统计下来,也不超过十万人,约一半住在涨河镇方圆二十公里范围内,东北、河南、贵州各有一些分布,河南是历史上梗家先人当官留下的一支,东北和贵州都是梗家人领兵打仗留下来的。老三叔自然也姓梗,涨河、澡河这一带,是梗家的地望。春秋战国时期,梗家就有先人在当时的楚国、齐国做大官。梗家的堂号叫三车堂,是从宋朝传下来的,地球上所有姓梗的,都得认这个堂号。相传宋朝梗家的祖先在涨河这里生活,有一位祖先到京城汴梁做官,被人构陷后贬官回乡,家财被没收充公,靠自制的三辆板车,给人拉货运物谋生,聚起万贯家财,于是就兴教倡文,读书做官,造福乡里,在当地留下了绝好的口碑。
晚宴热闹得不得了,酒过三巡之后,在众人的起哄下,兴致甚高的老三叔,站起来唱了泗州戏经典剧目《拾棉花》中的一段经典唱段。泗州戏的特点,是曲调悠扬,接地气,极富生活气息,甚至土得掉渣,在涨河、澡河大平原这一带,粉丝爆棚,人气特别高旺,小孩子都能随口哼几句。
老汉俺今年五十八
勤勤俭俭种庄稼
肩膀背个粪箕子
铜头烟袋腰间插
手上拿个镰刀头
一去割草二去看瓜
俺走过小桥拐个弯
来到俺的瓜棚下……
这时,看那一桌人,有的击掌,有的敲碟,有的打节奏,有的跟着哼,有的摇头晃脑,有的闭目享受,有的拍照,有的用手机全程录像,连门口的服务员都能跟着哼。
电鱼的男人
这是公历7月下旬的一天。
天很热。因为这是一年里最干热的时段,每天都有白花花的太阳直射大地,气温会蹿升到40摄氏度,人即使躲在屋里,也觉得酷热难耐,甚至喘不上气来。
下午四五点钟,丰堆叔骑着“电驴”(当地人对摩托车或电动车的俗称),从县城偏僻的城郊地带,穿过粉红色的工业炉渣铺成的简陋小路,进入那个只容得一人通行的一人巷,“咣当”一声,直接用摩托车撞开院门,骑进了自家小院。
丰堆叔是个健壮的中年汉子,他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旧背心,下身穿一条灰旧短裤,他的胳膊和腿又粗又壮,都叫太阳浆得紫红。他把摩托车停在靠墙不碍事的地方,一条腿着地,熄了火,另一条腿跨下车,把车支起来,从摩托车后座上卸下电瓶、鱼篓等一干什物,都扔在地上。然后,他甩了脚上已经裂了口子的破拖鞋,又脱了背心和短裤,露出全身紫红色的皮肤和筋肉,大步走到院墙的一个水池旁,开了水龙头,大把大把地撩起水来,冲洗着头脸、大手、胳膊、胸脯、**和大腿、小腿。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利叫声。
“省点水!水不要钱呀!”
丰堆叔好像是习惯了这套程式化的流程和操作。
“俺知道。”
他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屋里的女人未必能听到,但是他要流程式地回应女人一声。如果他不回应一声,每天几乎固定的生活模式就打乱了,就不完整了。
“强还没家来?”
“现在哪能放学!”屋里的女人尖声冲他道。
丰堆叔并不觉得讨了个没趣。
“花今天可家来?”
“今天才礼拜四,花咋能家来!”屋里的女人又尖声冲他。
男人并不觉得屋里的女人是在冲他,因为这是几乎每天都上演的一出程式化的活剧,台词都是固定的。花是他们的女儿,在县城一所中学住校读九年级,强是他们的儿子,在附近一所小学读六年级。
“噢噢。”丰堆叔好像明白了,“俺忘啦,今年要到8月份,学校才放假。”
他哗啦啦洗好**的全身,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用眼打量一眼自己强健的身体,然后大步流星走进屋里。
屋里的光线比明亮的室外略微有点暗。女人像每天一样,正在窄小的厨房里忙活晚上的餐食,热得一头一脸都是汗。她上身穿一件花布小背心,下身穿一条褪了色的猩红色三角裤头,头上用红皮筋扎一个独辫子,她个子不高,但腰身细长,显得小巧玲珑。
照往常惯例,健壮的男人走进屋,听见厨房里有动静,便径直去了厨房。他靠在厨房破旧的门上,从背后看着正忙活个不停的女人。看到女人的时候,他的下身立刻膨胀、舒张起来,并且照例精准地对准着女人的背影。
“回来啦?”女人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状况。
“今天咋样?”女人接着说。
“搞到头十二三十斤。”
丰堆叔听到这个话题,有点兴奋,这是他今天一天的渔获,比往日要多不少。头十二三十斤,是当地的一种说法,就是一二十斤、又接近三十斤的意思,理解成“二十多斤、不到三十斤、但远超过十几斤”比较靠谱。
“噢,那今天是搞到不少!”女人闻说很是高兴,又带上一句说,“下学期开学,俩孩子要交不少钱。”
女人说着,忙里偷闲,回过头看一眼男人。
她一眼看见男人剑拔弩张的下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又来啦!”女人表面嫌弃道。
“俺不就好这口!”
男人疾步上前,从后面把女人连奶子带胸脯箍住,下身把女人抵得贴在厨柜上。
“得,得,俺把煤气关掉。”
突然,女人尖叫起来,比她平常的嗓门还高、还尖。
很快,男人抽身出去了,光**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里的水池前,开了水龙头,用水冲洗大汗淋漓的身体。女人手仍撑在小饭桌上,喘了一会儿气,像是想起了事情,赶紧直起身,用手捂着下体,像罗圈腿那样走着路,走进了窄小的卫生间。
“俺得赶紧把鱼去卖掉。”她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
说话间,女人已经从卫生间出来,脸洗得干爽爽,头梳得利利索索,眼上画了淡眉,嘴上涂了口红,上身换了一件鱼肚白的干净短袖褂,下身穿上了一条老枣色长裤头,手里拎着一把遮阳伞。她一边急火火地出门到院里,把鱼篓里的鱼拎进一个小三轮车里,推着往院外走,一边回头对正在擦身体的男人说:
“听人讲有人往河里放生,还有放蟒蛇的,你下回小心点!”
男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可听见了!”女人不放心,临出门又回头厉声叮嘱道。
“俺知道。”男人说。
“给俺五块钱。”
男人已经穿上了裤头和短裤,一边用毛巾不停地擦头,一边用命令般的口气说。
女人愣了一愣,想起来这是几乎每天固定的程序,于是刹住三轮车,收了遮阳伞,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花钱包,在里面翻找,找到几张五元纸币,挑了一个破旧的,往院里的水泥地上一扔,再把遮阳伞撑开,用劲把三轮车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菜市方向去了。
半小时后,丰堆叔穿着干净的背心、短裤和拖鞋,出现在县城城南洄河景观带大桥下乘凉的人群里。这里是两年前才建成的市民游乐地,以前县财政没有钱,这里就是靠近南城的一条荒河,这几年县里手头宽裕,就把这一段河岸建成了景观带,地上铺了透水砖,平坦的地方建了个小广场,方便大妈大姐跳广场舞。越河而过的大桥下面,搭了一些水磨石台子,供人们打牌、休息,夏天的傍晚,小县城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乘凉地了。
丰堆叔往人堆里一凑,就有牌友招呼他。
“老输,又来啦。”
叫他“老输”,一方面是谐他姓名里“叔”这个音,但主要是说他“掼蛋”总是输,很少有赢的时候。这是牌友们给他起的外号。丰堆叔辛苦一天,也就每天晚饭前这一两个小时,好这一手,来大桥底下见见牌友,跟人说说话,放松放松。
不过,丰堆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他打牌是有底线的,大桥下打牌不准赌钱,大伙只图个娱乐,但茶钱要输家来付。丰堆叔手里只有老婆给的五块钱,每天无论输赢,就这五块钱。如果到饭点没输完,他就心满意足地回家,把剩下的钱交给老婆,他不烟不酒,口袋里装钱没用处。如果输完了,也到饭点了,他也挺满足,站起来,哼哼唧唧、优哉游哉地回家吃饭去,态度决绝,不黏不恋。如果钱输完了,还没到饭点,他就起身让别人打,自己站在旁边看,有时候还给人支着,被人家?回去,他也不羞不恼。如果这一天竟然破天荒赢了,喝到了输家请客的茶,他更是一路哼着当地流行的北路花鼓,回家把钱还给老婆,晚上高兴地多扒一碗饭,老婆看他那神态,早知道他赢了,脸面上却故意嗔他。
“喝人家几盅茶,也没见来家少吃一碗饭。”
“那不一样!俺这是凭本事吃饭!”丰堆叔脖子一梗反击道。
“好,好,你明个继续给俺赢。”老婆也不扫他的兴。
“嗯,那还得看俺手气可好。”他知道说话得给自己留余地。
“这话咋讲?”
“人算不如天算,手气好俺闭眼赢,手气不好,俺有透视眼都输。”
“噢,你这还是靠天吃饭。”
“那可不!哪个能犟过天!”丰堆叔振振有词。
但老输这个外号,在大桥底下这个语境使用有效,丰堆叔也认,你喊他老输,他不觉得有损尊严,有时还不自觉地应答,可如果换个地方,那就不流通,就要翻车了。几年以前,丰堆叔十年九不遇去接刚上学的儿子,学校门口都是接孩子的人,这时碰见一个牌友,不知深浅,当着许多女人的面,特别张扬地跟丰堆叔打招呼,好像熟得很,很显摆。
“老输,今天咋你来接孩子?”
丰堆叔顿时怒目圆睁,上去就是一拳,把那个牌友打得眼冒金星,鼻子出血,趴在人家接孩子的电动三轮车上,半天起不来。
……
丰堆叔骂过了,孩子也不接,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家了。
从那以后,丰堆叔再也没到学校去过。他老婆也再没敢叫他去接孩子。
丰堆叔一来,桥下牌场的气氛就热烈了。每天这时候,牌友们都盼着他来。他一到,人们就不仅仅是打牌、争输赢了,还有了许多话题,也有了调侃对象。
“哟,老输驾到,让一个,让一个。”
“来,老输,俺让你。”
丰堆叔也不谦虚,磨屁股就坐上去了。他是个直爽人,知道自己就吃饭前一两个小时时间,他来就是来打牌的,不搞虚虚喳喳那一套。
“老输,今天收成咋样?”有人操话说。收成指的是渔获,牌友都知道丰堆叔是个电鱼的。
“还那样。”丰堆叔边打牌,边回话,不冷落人。
“电鱼违法啦。”人堆后面有人尖声开玩笑说。
“电鱼违法,俺不违法。”
“电鱼违法,你咋就不违法?”
“俺不电公家的鱼。”
“电私人养的鱼也违法。”
“俺不电私人养的鱼。”丰堆叔心平气和。
“那你电啥鱼?”
“俺电野河野沟里的鱼。”
“那也违法。”
“那违啥法?苇子法。”丰堆叔还挺幽默。
“老输,俺说不过你,没想到你口才还真好。”
“没火了。”丰堆叔懊恼地说。他把话题串到手里的牌上了。当地把“掼蛋”里的炸弹叫火或枪,如果说没火了,或没枪了,就等于说没炸弹了,那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跑了,自己就输了,就得掏钱买茶请客了。
丰堆叔掏了钱,接着摸下一把。
“老输,网上有人放生,连大蟒蛇都放了,你可遇见过?”
“遇见过啥?”
“大蟒蛇。”看客里的声音说。
“啥大蟒蛇?”
“大蟒蛇就是大蟒蛇,花的,四五米长的都有。”
“俺没遇见过。”
“要是你遇见了你咋办?”
“俺没遇见过。”
“要是,要是你遇见你咋办?”
“俺遇不见。”
“俺是说要是,要是你遇见你咋办?”
“要是俺遇不见呢。”
“哎,你这人抬杠吧。要是你遇见了呢?”
“那还能咋办?”
“那你咋办?”
“俺又没火了。你看这熊牌!”丰堆叔甩甩手里的牌,抬起头,憋屈地向看客们求助。
“那怪老×!”看客们只有风凉话扔给他。
丰堆叔求助不得,只得认输,再摸下一把。
“那你咋办?”看客里的声音还记得上一段话。
“啥咋办?”
“要是你遇上大蟒蛇。”
“俺遇不见。叫你遇见去。”丰堆叔头脑清楚得很。
“这个人!真叫你遇见你咋办?”
“俺还能咋办?”
“俺问你咋办!”看客里的声音挺倔。但不是一个人发问,人人都能接上发问。
“俺不能咋办。”
“不能咋办是咋办?”
“不能咋办就是不能咋办。”
“哎,你这个老输。”
“俺就是叫你说输的。”
“又没火了?”
“又叫你说得没火了。”
“那就掏呗!”
众人哄笑。
丰堆叔掏钱买茶,又摸下一把。
“来火!来火!”
他一边用劲摸牌,一边嘴里念叨,期待多来几把火,好轰人家。
“老输,你是谁家的叔?”
摸牌这工夫,看客们又开始操话。
“来火!来火!”丰堆叔现在只知道来火,没有火,他又得输,再输,他差不多就得回家了。
“终于来火啦!哈哈。”看客们都欢呼起来,为丰堆叔高兴!
“来了几把火?”不跟丰堆叔打对家的那俩人故意问。
“来了三把火。”看客们故意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把俺的枪都亮出去了。”丰堆叔嘴里这样说,其实并不生气,他知道大家只图个乐子。
“老输,你是谁家的叔?”看客接着前面的话头说。
“俺不是谁家的叔。”
“你咋不是谁家的叔!”
“俺就不是谁家的叔。”
“你敢说你不是谁家的叔!”
“俺咋不敢说俺就不是谁家的叔?”
“你要不是谁家的叔,你名字里咋就有一个叔?”
“那俺也不是谁家的叔。”
“俺问你,你是叫丰堆,还是叫丰堆叔?”
“你说俺叫丰堆,还是叫丰堆叔?”
“俺说你姓丰名堆,你不叫丰堆叔。”
“你咋恁能来?”
“那你说你叫丰堆,还是叫丰堆叔?”
操话人的意思,是说丰堆叔是丰堆的叔,这是变相骂丰堆叔和丰堆叔族人的,所以丰堆叔不能认可。但丰堆叔又有侄子,因而他又不能说自己不是别人的叔叔。
“俺有火,俺就叫丰堆叔。”两路话,已经岔到一堆去了。
“你到底说,你是谁家的叔?”
“俺是你家的叔。”
“你爹还真会起名字来,见人高一辈。”有人插话说。
“俺有火!俺见人就高一辈!”这两句话,说的是两件事。
丰堆叔终于赢了一把。
他高兴得把牌摔光,喝了茶,抬起大汗淋漓的脸,看看天光,觉得时间不早了,就站起来把位置让人,又站在人后看了一局,才哼着地方戏,从洄河大桥下转回家去。
这也许是众人最后一次见到丰堆叔,也或许是听到他亲口说的最后一些话。
据当地公安机关通报,7月26日下午4时,有人在洄河附近的浅水湾,发现一个电鱼的人躺在浅水里。那人身材中等,体格健壮,上身穿一件淡紫色旧背心,下身穿一件灰色旧短裤,水边有两只长筒胶靴,相距六米左右,呈无规律散放状。发现电鱼人的是三位钓友,当时他们开两辆车,前后相跟着,从两公里外的另一处河岸,转场来到事发现场。据公安机关通报,电鱼人被发现时,已经因窒息死亡。
从此以后,县城洄河大桥下的牌场,就再也没见丰堆叔出现过。
那几天,大桥下的牌友传得邪乎。
有的说丰堆叔是被自己电鱼的家伙电死的。
“他干这行都干十几年了,还能电死自己?”
“那不一定,人都有失手的时候,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有的说丰堆叔是被蟒蛇缠死的。
“是叫大蟒蛇缠死的。”
“你猜的呗?”
“网上都这么说。”
“网上消息你能信?那都是骗流量的。”
“公安局不也这么说?”
“公安局咋说的?俺咋没看见?”
“哎,公安局通报,你咋没看见?”
“通报说叫大蟒蛇缠死的?”
“死者被发现时,已经死亡,是窒息而死。窒息而死,你懂不懂?那就是叫大蟒蛇缠死的,不然咋能叫窒息而死!”
“你看你能得!被水憋死了,喘不上气,那叫啥?那不叫窒息而死?”
很快,大桥下的市民,就像他们扎在不同的堆里一样,分成了几派。
打牌的都是男人,大多觉得出了事虽然很遗憾,但丰堆叔不听劝,违法电鱼,自己要承担很大责任。
跳舞的大都是女的,又以大妈居多,因此总体倾向,是觉得他老婆和孩子可怜,从此没人照料,生活会变得很难。
景观带有好几个舞群,最大舞群的组织者是个中年女性,开婚纱影楼的,是县城旗袍协会会长,热心公益,就借跳舞的平台,张罗着捐款捐物,给死者家里送过去。打牌群里有人闻听消息,也捐了些钱物。
微信、微博上的舆论和留言一边倒,都是谴责电鱼行为的。网上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国内国外,他们的这种态度能理解,因为他们和死者的物理距离远,所以只认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