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四季02(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10340 字 1个月前

麦秆凝滞。因为夜里的露水把收割下来的麦子都打湿了,人的裤腿很快也就被露水弄湿了,早晨的雾气还有些大呢,人的头发也有点湿漉漉的了。这时,天已有些发白,人们在干活的时候,身子都醒过来了,精神渐渐地充盈了全身,早晨微凉清新的空气在大平原上流动。这时已能看见刚才马车走过留下的车辙旁的一朵野花上,停着个抿了翅的黄蝴蝶,刚才要是车轱辘正好从野花上轧过去,那么野花和停留在野花上的黄蝴蝶就都不在了。花和蝴蝶都是湿漉漉的。

早晨的凉气还是重。但是早霞出来了,干活的人的肌肉里充满了力量,他们把一堆一堆的麦子杈住,举送到车上去,—现在,车已经装得很高了,有一个人在上面踩车。踩车是一门技术,车踩得好了,又结实又好看,在路上走时像一座黄黄的土丘在移动;车踩得不好,还没到路上就会歪斜,得几个人拿杈在斜倒的那一边顶住,跟着车走,说不定车一晃,麦都倒下来,那就更麻烦了。

太阳突然出来了,天立刻就暖了,人身上的棉袄再也穿不住,都甩在地上了。一夜的露水霎时也就干了,黄蝴蝶以及田野里的各种蜂儿蝶儿都飞起来了。在别的地块里割麦的人也能看得清楚了,往地里头挑水送饭的几个娘们也打地头上过去了。车装好了,几个男人丢了杈来拉绳煞车,他们都坠在绳上,用力气和自身的重量把车煞得紧紧的。

马车被赶往大路上去。三匹马不再像来时那样轻松自在了,它们在人的一连串的吆喝和鞭击下,低着头可着劲把车拉出了还有些松软的庄稼地,一个大颠之后马车终于上了大路,一切都还顺利,车子没歪,也没陷在地里。三匹马儿直喘,又马不停蹄地迎着太阳往庄里走去。

太阳很快升起来了,从这以后,麦收的新的一天就彻底地开始了:太阳会很快烘干一切有水汽的东西;麦黄杏的气味从人家的院墙里散发出来;没了牙的大娘正从石榴树上摘下鲜嫩的叶子,洗净了放在大铁锅里,加上一锅水让柴火把它们烧开,烧开时就会有一两个老头,或者年轻些的中年妇女,来把榴叶水舀到木桶里,悠悠地挑了往地里割麦的人那里去;地里的麦香气也渐浓起来,麦香气到晌午时,比笼里的馍还香,整个大平原上都是这股香气,别的什么气味也都闻不见了。

马车和板车一趟一趟地把麦子运到麦场上。烈日当空,男人的身上只剩了一只裤头或一条长裤,长裤是因为怕麦芒扎入才没脱去的。妇女的小褂都汗湿了,但她们不可能再脱什么衣服,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用肩膀上的毛巾擦拭,或者由着汗直滴入干干的土里去。

午后起了一阵乌云,电闪雷鸣也发作起来,人们很紧张了一阵子,地里的人都赶回到麦场上帮着把麦堆码起来。但是雨并没有下下来,乌云很快散去,人们略为休息休息,又忙着把麦子摊开来,妇女们仍然回到原先割剩的麦子地里去。马儿已经歇息了两个小时,现在又套上马车往地里去了。牛车也吱吱嘎嘎地往地里去了,牛车更笨重,但任何运输工具在这时都是很急需的。

孩子们都自发地玩儿般地挎着篮子上地里拾麦穗去。割麦的妇女现在开始在地头坐下来吃饭了,麦收时节吃的都是好面,都是去年省下来留到现在的麦子磨成的面,平常好面是吃不到的。菜也有一些,还有猪肉呢,虽说只有几片,但人是太馋了。场上也忙活起来,场上的人忙着把麦秆堆码起来,怕夜里来雨浇发芽了,又忙着把脱下来的麦子堆起来,拿塑料布盖上。

天渐渐黑了,地里的妇女还低着头、撅着腚割麦,直到天完全黑了,一点都看不见了,她们才直起腰喘一口气,上麦棵子里撒这一天在麦田里的最后一泡尿,然后,她们把带来的绳子铺在地上,捆紧一大捆新割下来的麦子,背上往庄里的麦场上去了。

假若夜里没有雨,不需要抢场的话,那么麦收的这一天大约也就过去了。男人从场上回到家里,还没吃上饭就倒在**睡去了。孩子们更不用说,早就歪在粪堆边、树底下、锅台旁睡得人事不知了。妇女们都还在操持,做饭、喂猪,家里要是有个上年纪人在家里做饭,那就好多了,要是没有,就都得自己回来做,柴烟熏得一屋,风箱拉得直哼唧。麦收时节吃饭一般都晚,都快半夜了才吃饭,吃过饭倒头都睡死了,门都记不得关,由狗看着呗。

半觉没睡到头,庄里就有人吆喝了,一般是副队长或者队里会计,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夜色朦胧里,马车又拉着一车妇女出了庄,妇女们身上的睡意都还浓着呢。

几十年前,收麦还如打仗呢,不趁着天晴把小麦收到场上去,一场暴雨浇下来,大半年的心血就毁了。青壮年男人和女人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老年人就在后面做好后勤支援工作。老头们自觉自愿到麦场上帮忙去:饲养员铡草时帮着续续草,给歇晌的牛或马倒个料拌个草,哪怕傍晚在场边看壮劳力们忙活,他们也不愿待在家里。老婆子们更闲不住,除了做饭、带孩子、喂猪,她们还负责给地里干活的人煮茶。

黄淮地区中北部并不产茶,那时候平原上的人很不容易喝到茶叶泡出来的茶,于是人们就会发明许多替代品。春天用茅草的根煮茶,甜丝丝的,十分可口,用茅草的根煮水喝,还有预防疫病流行的功能。春天人们还从野外挖来蒲公英,煮食或者煎茶,除了解渴外,也有清热、去火、抗病毒的功效。大麦产量低,比小麦的季节稍早些,大麦收下来以后,人们把大麦仁炒得略微焦煳后,用来泡茶喝,那种麦香浓郁的焦煳气,叫人难忘。秋天酥梨收获后,人们用酥梨加冰糖煮茶喝,既强体固本,又润燥养肺。

麦收时节,人家院里和房前屋后的石榴树,都枝繁叶茂了。老婆子用大水瓢从水缸里舀水,给土灶的大铁锅里添满水,然后续上柴,点上火,再去院里的石榴树上,摘一把石榴叶下来,扔进锅里煮去。干柴猛火,水沸汤开。这时便熄了火,掀开锅盖,用铁舀子把榴叶茶舀到两个大木桶里。舀好了水,又抱出一摞粗碗,放在一个小篮子里,再撩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出门到村里的路上,两头张望着,看看可有下地的车或人,顺便把榴叶水带到地头,给地里抢收小麦的干渴的人们送过去。

这时节应该对家人更宽容些,放他们出去闯**,让他们去吃苦头,任他们去摔跟头,假以时日,或许一不小心成功了呢。不搏一搏,或总觉得可能抱憾尽生,也终会心有不甘。

秋天播种的豌豆,仲春开始发棵,暮春在篱笆上直挺挺地往上蹿,竖起了一堵豌豆墙。在无依托的地面,豌豆也能垂直生长,直挺挺地钻向天空,显得霸气十足。但豌豆忌连作,因而你今年在某个地方看到了豌豆,明年就不应该再在那个地方见到了。

初夏到平原的小镇上去。小镇早点铺把饭桌摆在门口露天的平地上,靠街面的桌子旁,立着一块硬纸片,上面用歪七斜八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鲜豌豆稀饭2元一碗。这是告诉路过的人,今年的新豌豆下来了,来尝个鲜吧。不由就走过去,在条桌旁坐下,道:来两根新炸的油条、两块糖糕、一碗新豌豆稀饭。慢慢地嚼着,吸溜着,眼看着集市上的车水马龙,感受人生的一种滋润和悠闲。

镇外右手河套里的植物正在成长。沿着湿地里的草埂走进去,依次便见得到一些湿生植物和水生植物。先见到的常常是空心莲子草,这是几十年前物种入侵的一种留存,空心莲子草生命力极强,在近水的岸边和湿地里都能快速繁衍、扩张。芦苇已经在湿地或浅水里,蹿出了紫晕色的幼芽,芦苇是典型的挺水植物,它们在水边、湿地和浅水里,都长得很好。丛生的芦荻也长出半米高了,芦荻长得和芦苇有点像,但芦荻一般长在水岸边,长相也比芦苇粗壮。野水芹向天空竖起了新生茎,水芹是挺水植物,它的根扎在湿地或浅水里,茎和叶却挺出到水面上。

水葫芦还小,叶片白绿,它们成片地聚浮在水面上,水葫芦是浮水植物,也是繁殖力极强的外来物种,猪喜欢吃它们。猪吃起水葫芦来,满嘴白沫,吃得杀馋无比。水面上见得到一些浮萍了,浮萍是经典的浮水植物,它们只能漂浮在水上,无法在水下生活。菱角也是浮水植物,它们大多长着菱形的叶子,它们结的菱角,也是菱形的。蒲草已经绿遍了一片湖湾,这种挺水植物的幼芽清甜可口,用油熘出来,有一种脆香。这时透过水面看得到水面下的水草,这些水草有些可以捞来放在鱼缸里养金鱼,它们只生活在水面下,它们都是沉水植物。荷叶初生,无法肯定荷是挺水植物,还是浮水植物,荷的叶浮在水面上,荷的茎挺出水面,荷的根扎在泥里,不过看起来,荷更像是挺水植物。

孟夏宜于偏荒处做助跑摸高运动,助跑后跳起来去摸飘来飘去的柳梢,或在平原上跳起来去够空气中不存在的某物,充分地舒展筋骨、活络血脉。

这个月又宜学孔子燕居。“燕”在古代汉语里通“宴”,是悠闲、舒适、安然的意思,燕居就是闲居,或退朝而居。当然,燕居时立些规矩,或废除一些规矩,或弄些仪式感,或废除些仪式感,更好。例如:闲居在家时,孔子不过分讲究仪容;睡觉的时候,孔子也注意自己不要像尸体那样僵躺着,那样睡既难看,也不科学。在其他方面,孔子也做得一板一眼的。他要求家人吃饭时不交谈,睡觉时不讲话,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像个睡觉的样子。

在吃的方面,孔子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意思是说,孔子在主食方面不嫌做得精,鱼肉则不嫌切得细。另外,粮食久放变质,鱼腐烂肉腐败,他不吃;食物颜色变坏,他不吃;食物气味难闻,他不吃;烹饪得不好,他不吃;不在吃饭的时间,他不吃;不按一定规矩切割的食物,他不吃;佐料放得不对,他也不吃。还有,宴席上肉即使多,但他吃肉不超过吃主食。看来孔子的自制能力蛮强,卫生习惯也不错,如果有疫情发生,大概轻易传染不到他。

孔子很会生活,角色变化也流畅。孔子在家乡时,恭顺谨慎,好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可一旦到了朝廷,他说话清楚流畅,十分慎重。孔子在斋戒沐浴时,要求一定要有浴衣,而且还得是布做的;斋戒的时候,他则一定要改变饮食的内容和习惯,居处也一定要改变。孔子一切都按规矩来,这样他不累,也觉得心安理得,别人见了,也会受他的影响。

这个月可到小城的环城河边看树。平原小城的环城河边有许多大柳树、大白杨树,还有楝树、杏树、榆树,更多的是河滩湿地里的芦苇、芦荻,还有一长丛槐树。这一长丛槐树的长度有六七十米。这些槐树还没有长成大树,只是一丛丛的,大半人高的样子。槐树的叶子在孟夏时已经长得很丰满了,孩子们会成群结队地到环城河下宽阔的河滩上玩,在河滩上打闹、捉迷藏、跳皮筋、弹玻璃球、摸石子、跳田字格、斗鸡、跳绳,在河水里洗澡、摸鱼、摸螺蛳、用柳树枝做成鱼竿钓鱼、摸河蚌。

上午总能见到几个乞丐在环城河滩的柳树下。他们有时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有时两三个人坐在树下说话。孩子们见到他们都很好奇,都凑上去问这问那。也会有孩子立马跑回家,趁大人不注意,从馍筐里偷一个白面馍,飞快地跑回河滩,送给要饭的吃,但那些要饭的不会当场就吃,而是把馍放进他们随身携带的大布袋子里,收藏好。还有的孩子把口袋里舍不得吃的糖果拿出来给要饭的吃,要饭的就高兴地吃起来,还连声说甜,孩子们受到鼓舞,下次还会想着把自己不舍得吃的糖果带来,送给要饭的吃,看他们吃得甜丝丝满足的样子。

对乞丐们没有新鲜感之后,孩子们就分散开各自玩去了。有三个小孩子,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却钻到槐树丛里找螳螂。他们先从槐树的枝干上找深紫色的桑螵蛸,那是去年螳螂妈妈用尾部排出的黏液织成的小房子,椭圆形的样子,非常坚固,用手捏都捏不动。小房子分成左右两排,每一排里有一片片隔扇,里面总共有100多个螳螂卵。桑螵蛸其他地方都坚硬无比,但唯有房子的左右两侧有许多柔软的门户,当冬天过去,暖热的夏天降临时,小螳螂就会从左右两侧的门户走出来,来到这个热闹而复杂的世界。孩子们找到桑螵蛸后,就知道小螳螂一定会在附近的槐叶上,或嫩枝上,这时必须一片槐叶一片槐叶仔细看,一段槐枝一段槐枝细细瞅,才能看见近乎槐叶色的小螳螂。螳螂的保护色是很厉害的。

仲夏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烦恼的。

芒种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稻作学》,泡一杯芫荽梗子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正南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炎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在自己脑子里和平原上的一条河流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窗外传来惊呼声,有人在小区尽头处喊了一嗓子:“要下暴雨啦!那谁家,赶紧把晒在外面的被子收家去!”

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才发现窗外已经乌泱泱一片黑。仲夏的暴雨,有时在上午下,但常常在下午两三点钟乌云聚集,半边天都乌黑,紧接着狂风刮起,再接着暴雨骤降。这时候如果正好在平原上走路,倒有缘全程欣赏乌云、飘风、骤雨的来去。

到大平原上去毅行。土路干白,从两边翠绿的玉米地里,通往很远很远的远方。正走着,猛然一抬头,看见远处乌黑的云块在聚集。“暴风雨快来了。”心里想着,却也不加快脚步,也不减缓步伐,又不是要着急地赶到一个目的地去,只不过是举足由心而行罢了,便任由着天气变幻去。

这时却会贸然想到《庄子》里那个天籁、地籁和人籁的故事。子游向南郭子綦请教说:“冒昧地向您请教人籁、地籁、天籁的道理。”南郭子綦说:“大地吐出气息,它的名字叫风。这风不刮就算了,一旦刮起来成千上万个孔洞都会发出怒号声。你难道没听过大风呼啸的声音?高峻参差的山陵及百围大树上孔穴遍布,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盖房子横木上的开口,有的像杯圈,有的像臼窝,有的像深而大的池沼,有的像浅小的泥塘;风吹过这些孔穴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急流水声,有的像箭的疾飞声,有的像怒喝声,有的像吸气声,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嚎叫声,有的声音深沉,有的声音哀切;风吹过就仿佛领唱,孔穴因风而响就仿佛应和;风小和声就小,风大和声就大,疾风过后所有的孔穴都寂然了,你难道没看见风的余力还在摇动树叶和草梢?”子游说:“地籁是众多孔洞发出的声音,人籁是竹管并列而成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冒昧地请教您天籁是怎么一回事。”南郭子綦说:“风吹万孔发出各不相同的声音,而发出这些千差万别声音的,都由各孔洞不同的形状决定,促使它们发出独特声音的还能是谁!”

乌云越聚越多,愈积愈厚。风从玉米地的尽头涌浪一般推拥而来,又排山倒海般掠过我,咆哮着去了远方。风的推力过于猛烈,把我搡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发白的土路上。我拼尽全力站起来,继续前行,但风把我向后推得只能腰弓向路面,才能稍微前进一两步。哦哦,真个是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呀!我停下来侧耳细听,想验证子游向南郭子綦请教的天籁和地籁。暴风掠过时,玉米地里的玉米嫩叶,发出嫩叶摩擦的轻微的沙沙声;池塘边的大树树叶翻舞,发出难以捕捉的哗哗声;不远处平原腹地那个名为山头的缓慢凸起的小山头上,风刮过一个石坑,发出轰轰声;高大的白杨树上鸟窝发出有弹性有节奏的咯吱声;飘风驰过湖水水面发出鱼嘴吐泡的叽叽声;狂风抄底而过,辣椒园里满园的辣椒相互触碰,发出辣辣的撞击声;河滩上的大片红草倒向一边,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暴风从老桥洞下穿过,发出拥挤的尖叫声;老柳树的大树洞窝了风响起吱扭声;村庄里两排房子中间变成了风道,发出你争我抢挤搡通过的唉哟唉哟声;猪圈圈顶的人字梁,发出咯咯声;风刮过旗杆上的旗帜,发出嘭嘭声。

这时我总会想,一个人并非只能留在城市中批评他人,一个人也并非只能留在人群里干涉社会,一个人还可以选择只在人迹寂寥的边缘地带体验天地、读悟生命。

当然,我又想,一个人并非只能选择在人迹寂寥的边缘地带体验天地、读悟生命,一个人还可以留在城市中批评他人,一个人也可以留在人群里干预社会。对一个有主见的人来说,人生的一切,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人总会因不同的选择,而造就不同的人生。人有什么样的选择,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必须永远在人生的现场,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不管那是个什么现场。一个人可能总会遭遇糟糕的未来,如果不在现场,他的人生就会定格在“糟糕”二字上;如果坚持甚至赖在现场,他总会迎来他心目中的那个巅峰时刻。

顷刻间,飘风过尽,乌云压顶,雷霆轰炸,暴雨如注。豆粒大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真疼!还是跑起来吧。并非真的要跑到哪里去躲避风雨,只是要做出一种条件反射的样子,遇到下雨时,人总要往某个地方跑一跑,去避一下雨。

忽然跑到小小的河堤上搭盖的一个小小的人字形窝棚里了。棚子里的两个老汉正叼着烟袋吸烟,见有人冲进来,浑身雨水,却也不惊不讶,只是把屁股往土坯旁边挪一挪,让来人有个地方坐下而已。原来窝棚是半埋在地下的,因而窝棚的门口,用铁锹挖了些大块的土疙瘩堆在那里,以阻挡雨水。雨粒砸在窝棚上,密集而沉重。棚外的雨帘像厚窗帘一样厚实,只看得见一片黑幕,别的啥都看不见。

两位老汉吸着烟,烟火吸亮时,似乎看得见他俩沟壑纵横的沧桑的脸;烟火没有吸亮时,只能感觉那里有人坐着,沉默着,散发着人的气味,品着吸到肚里的烟味,却看不见一点人影。

“雨来俺也来。”似乎有一个老汉嘟哝了一句。

“雨去俺也去。”似乎另一个老汉嘟哝着说。

倒也神奇,顷刻间,老汉们不见了,只见雨声稀疏,风和日丽,蛙声四起。这时走出河堤上的窝棚,平原上已经清爽秀丽得无法言说,只觉微风轻拂、暑意尽消。站在河堤上往河里看,只见上游来水迅疾而过,在河湾里留下大量枯枝、败叶、泥尘、碎屑。

一个又一个暴雨来袭的夏天过去了。河湾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泥尘杂物。泥尘和杂物愈积愈高。有人秋天到河湾来察看了一番。过了几天,一个黎明,一个男人用木制的独轮车推了些木棍、柴草来,卸在原来的河湾上,用一天的时间搭了个人字形的窝棚。次日,又是黎明时分,那个男人还是用木制独轮车推了些木制农具、陶罐,车后跟着一个黄皮肤的女人,在窝棚外卸了车上的家什,女人开始在窝棚内外收拾,男人在窝棚不远处选了一块河流制造的暄软的沃地,用木锹垦翻起来,并撒上了一些圆形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种子。

不要告诉我这位先民种下的是一种叫面瓜的夏季瓜果,仲夏不是种植面瓜而是享受面瓜的季节。

我想起有一个夏天我在平原上长途步行,傍晚在一个小集镇寻一家逆旅而宿,住在二楼的房间里。清晨起床,一眼看见与二楼平齐的侧房房顶上堆了土,整理成了一片瓜园。我立刻推开秫秸扎成的篱笆,进入这个空中瓜园。瓜园里的夏瓜品种多样,有西瓜,有金边小甜瓜,有菜瓜,有一种类似西瓜但比西瓜小的打瓜,有西红柿。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两垄面瓜。

面瓜,那可是我仲夏的最爱。我走进生长着面瓜的瓜垄中,在一个汤盆大小已经成熟的面瓜前蹲下,满含深情地注视着它。面瓜就像它的名字,当它们成熟的时候,你掰开它们,它们面沙面沙的瓜瓤呈现在光亮中,闪闪发光。它们不仅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它们还带有面瓜特有的甜香味。太阳出来了,面瓜们醉卧般沐浴在仲夏热烈的阳光里。十几个或大或小,已经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面瓜,它们金黄或鲜绿的面纹,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的光亮。

哦哦,不被打扰且进行中的生命真的令人感动,也让人陶醉。我长时间蹲在雍容富态的面瓜面前,欣赏它们无与伦比的优美、自在和从容,我为此而激动万分。那一个早晨改变了我的那一段行程。我从旅店老板手里买下了那十几个已经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面瓜,背着它们,踏上了返家的行程。

《吕氏春秋》说,夏季的第二个月,蝉始鸣,半夏生,木堇(槿)荣。意思是说,仲夏这个月,蝉开始鸣叫,半夏生长,木槿开花。蝉有春蝉、夏蝉和寒蝉之分,春蝉是一年中最早出现的蝉,寒蝉出现在夏秋时节,夏蝉则最为常见。黄淮大平原上盛夏常见的夏蝉是油蝉,它体形较大,叫声响亮,成为盛夏到来的标志。蝉和所有的昆虫一样,身体都分为头、胸、腹三大部分以及相应的节状肢。

现在蝉越来越少了,因为蝉所面临的环境,越来越充满了不确定性。夏天,**过的雌蝉首先要用它的产卵管在树上挖三四十个小孔,并在每个小孔里产六到八粒卵。蝉卵孵化后,幼虫会掉落到地面上;或者它自己造一根丝线来,再缘着丝线滑溜到地面。幼虫的胸部有两把大钩,它就靠这两把大钩在地面上挖洞,然后钻入一米深的地下,在那里生活四五年,甚至还有的在地下生活八九年,靠吸食树根的汁液过活。蝉要在地底下候到仲夏的暴雨来临,才有出头之日。一场浩大的暴雨,把地面泡得十分松软,幼蝉靠它的大钩挖出一个洞,爬到树上,蜕去外套,成为吱吱叫的知了。

仲夏这个月,对家人要有耐心。这个月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慎做家庭中的重大决定。苦夏要以苦相对,多吃凉拌苦瓜、凉拌苦菊,并以泡椒凤爪改味。居家时动作轻缓,宜常哼诙谐小曲。

仲夏这个月有夏至节气。这一天太阳到达北回归线,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中的最北端,飘窗里太阳能直接照到的部分也是一年里最少的。平原南部的单季稻开始插秧了。夏至的“至”,是极致的意思,这天白天最长,此后的白昼越来越短,直至冬至。北回归线即北纬23° 26'线,这条线又称夏至线,这一天太阳在北半球天空中的位置也最高。

河边的几棵大桑树结满了或白绿色,或淡红色,或深紫色,或深黑色的桑葚。白绿色的是刚结成的桑果,还没成熟,淡红色的是正在成熟的桑果,深紫色的是已经成熟的桑果,深黑色的是成熟得略有点过的桑果。早起的鸟都要赶到河边那几棵大桑树上聚餐,它们一拨来了,一拨走了,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一直延续到快中午才稍有停歇。也许是桑果太多太多,鸟们这啄一口,那啄一嘴,吃的没有啄落浪费的多,食物多了,也就想不起来节省了吧。几棵大桑树下面,到处都落着桑葚,地面都这一块、那一块被染得深红。

我走到树下,伸手从桑树低垂下来的枝条上够深紫色的桑葚。我一言不发地尽快多够,一边够,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狼吞虎咽。有时我一手拉着桑树的枝条,另一只手够枝条上的桑果,一边塞进嘴里。桑树条上的桑葚太多了,一根桑枝从上到下结满了或白绿,或淡红,或深紫,或深黑的桑葚,吃都来不及吃完,眼睛又发现手边还有一根结果更多的枝条。

实在吃不动的时候,我消停下来。我的嘴上、脸上或深紫,或淡红,像是刚刚茹毛饮血过。我慢慢挪到桑树下面一根祼露在外的粗树根上,缓缓坐下,喘喘气,歇一歇。空气暖热起来。平原上的声音很远,光斑在视线的尽头跳动。这或许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吧,饿了就去捕捉一个小动物吃掉,再吃点桑葚一类的水果改善改善口味。

这或许又是一种不需要太动脑筋的生活,我很喜欢。我很喜欢这种生活,但是不知道别人让不让我喜欢这种生活,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干预我的这种喜欢。也不知道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种生活。但是,我还是喜欢这种生活,我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也不管别人让不让我喜欢这种生活。

这个月黄淮平原上所有野生的黄鳝都出眠了。在老塘里,在小河沟里,在湖边的湿地芦苇丛里,黄鳝都开始了一年里正常的捕食生活。我在一条下过暴雨后存了许多水的小河里钓了一大袋黄鳝。我把装黄鳝的布袋在河水里浸得湿湿的,这样一路走回去时,黄鳝就不会死掉。我把黄鳝钩收起来。我把剩余的黑蚯蚓全部放掉,倒进小河岸边潮湿的地方,然后我一路吹着口哨,走回城里。

母亲会把我钓到却吃不完的黄鳝在水里养起来。母亲每天中午都会做一大盆营养丰富又可口的黄鳝汤给全家人吃。母亲先从缸里把已经吐干净的黄鳝捞出来,放进锅里。煮熟后的黄鳝很容易把肉从脊骨上推下来,黄鳝的脊骨这时一定还是完整的。黄鳝汤里打上鸡蛋,放些干黄花菜,放些苋菜,勾点芡粉,这样汤会显得浓稠;出锅后再淋些香油、老醋,撒些胡椒面。胡椒面和醋对黄鳝汤的美味起到点睛作用,没有醋,黄鳝汤的鲜提不起来;没有胡椒粉,就没法吃得大汗淋漓、筋脉通达、畅快无比。最不能放的是辣椒,虽然辣椒也鲜香,但辣椒和黄鳝汤却最不搭。

仲夏宜在原野上奔走呼号,释放自我;或于河堤茂密的树林里,甩去面具,**自我,纵情奔跑、跳跃、放歌,至嗓音嘶哑、腰腿酸乏、疲惫不堪为止。

仲夏又宜读书、积累。宜收拾一个心爱或顺眼的小本子,写上何人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用来记录读书的感悟,抄写钟爱的段落、词句。

仲夏最宜读某一类书。分类可按学科分,比如机械类的、医学类的、文学类的、哲学类的、数学类的、物理类的、电子类的、电影类的、地理类的、历史类的、水生植物类的、社会学类的、政治学类的、昆虫学类的、天文学类的,等等;也可按内容分,比如文学有写实类的、虚构类的、当代类的、历史类的,等等;还可按形式分,比如文学有小说、散文、诗歌,等等。

仲夏集中读了一类书,到秋天就知道自己赚了,或赚得很多,或赚得少些,但总是赚了,会有很大的成就感。

仲夏,平原上的黄花菜陆续开花了。在平原人家的房前、屋后、池塘边、田埂旁,黄花菜开出鲜黄色的花。黄花菜又叫萱草、忘忧草、金针菜等等。少量的黄花菜,新鲜的采下来,必须在开水里焯一焯,分解去除花中的毒素,才能食用。如果数量大,就焯过后摊在竹篾编的浅筐里,拿到太阳下晒干,晒干后收藏在干燥处,以备日后食用。

这个月的野菜当推马齿苋。马齿苋是一年生肉质草本。仲夏的马齿苋,虽然在水肥好的地方长得有点老了,但大多仍又肥又嫩。快中午时走过一座荒废的水闸,那里虽然道路依然,却空幽寂寥,阒无一人,连鸟叫声都难得听到。突然发现脚下的砂石路边生长着一大棵一大棵肥嫩的马齿苋,连绵不绝,它们肥嫩得叫人不敢相信。我赶紧蹲下去看它们,长时间欣赏着它们。这倒不是为自己发现了野菜激动,而是想到在这个荒废了没人来的水闸上,生命仍在兀自推进。它们并非为了给人看,它们也并非为显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它们只是为自己的生命而存在。

仲夏,我开车穿过平原上的村庄时,常常会碰到村村通的水泥路上,有村里的老年人在路上慢慢地走,或者开着低速电动三轮车到村外的河堤去。仲夏的河堤上很凉快,那里风较大,树很多,村里的老年人在那里坐在树荫地上,说说话,做点杂活,度过暑夏。

遇到有老年人在路上慢慢走的情况,我一定不会鸣笛、催促。那是他们的村庄,是他们生活的地盘,作为一个外来路过的人,不可反客为主,扰乱人家本就享有的安宁生活。我会一直开着车,不吭不响,保持一定距离,不急不慌,慢慢跟着走,直到他们岔到另一条路上,或他们拐往河堤了,或路边有人发现有车在不声不响地跟行而招呼老年人让路了,我才稍稍加点速度,尽量不出声响地开走。外来人不应该打扰当地主人的平静生活,不要喧宾夺主。

茉莉开花了。茉莉要大水、大肥、大晒,花才开得洁白、开得香。水少了,肥薄了,太阳晒得少,它们就开不好花,甚至不开花。太阳越晒得猛,茉莉花开得越白、越大、越香。养茉莉主要为了赏花、得花,茉莉不开花,就失去了养茉莉的意义了。茉莉适宜丛栽,单独的一棵茉莉,种在盆里,枝形稀疏,很是难看。一个盆里多栽几棵,它们相互帮衬着,整盆的茉莉就好看了。茉莉不是那种适宜孤处的花木。

茉莉也要勤换盆,两年过去,或最多三年,茉莉就连花也不爱开了,这时就得淘汰旧的,更换新的。好在茉莉更新容易,只要剪些两年生的枝条插在土里,它就能生根、发芽、开花。拿新鲜的茉莉花泡茶,有一些植物的青气,不习惯时,就觉得不好喝。晒干的茉莉花,可以直接泡水喝,也可以做糕点,还可以用来熏茶。北方的花茶,大多用茉莉花来熏制。花茶现在是一种有独立内涵的制作茶。但花茶最初在北方出现,或许只是为了用它的花香来压制北方饮用水中普遍存在的苦涩味。

季夏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烦躁的。

这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月,也是最热的一个月。大暑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逍遥游》,泡一杯薄荷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偏西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正向赤道回归,暑热的天气即将达到顶峰,阳台和飘窗里夏至前太阳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到来前将一直能够照晒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平原上的一些集镇说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这个月我常把红茶、绿茶、咖啡、炒黄豆、枸杞、嫩柳芽、蒲公英、百合、小火黄茶、乌龙茶、白茶、花茶、金银花、水芹梗、炒大麦仁、荷叶、薄荷叶、石斛等等,随取两三种,或三五种,放在一杯茶里泡着喝。有时候觉得味道很正,有时候觉得味道很怪,于是,酷暑就变得不那么逼人了。喝茶,或只是任由自己的爱好和舒畅,不一定非得怎样喝,或不怎样喝吧。喝茶或全凭自己的任性和突如其来的灵感。

季夏的浮躁气似乎总退不完全。我便常常清晨蹽开大步,到平原上去毅行,到一些乡镇的集市去赶集,就便退退酷暑的戾气。乡村暑夏的集市和春秋时节不同,暑夏的集市就像露水集,人们趁早到集市上赶集购物,太阳出来时已经回到家里干农活了。太阳太毒烈了,人们觉得晒不起。

赶集,这是黄淮地区农村的语言,黄淮海平原上的人大致都这么说,或懂得其中的意思。“走,赶集去!赶集去!”集是名词,大约是从集体、聚集、焦点的意思变化来的。这大概也是个古汉语;古代人少,不像现在出门人碰人,人挤人,于是心烦,不大愿意出门;人少时,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心情就很迫切,哪儿人稍多些,大家就都想赶到哪儿去聚集聚集,见见老朋友、老熟人,会会新面孔,交换点自家的农产品、编织品,或谈谈恋爱,约上一个春天见过的情人什么的,约定俗成,沿传下来,就成为北方官话区的语言,意为定期交易的市场。

集,有各种各样的集,有大集,也有小集。所谓的大集和小集,又多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场面大,地方大,声势大,人员多,历史久,商品丰厚,这是大集,反之,则是小集;另一层意思是正式和非正式、主要和次要,对一个大的集市来说,正式的、主要的集市是大集,非正式的、次要的、起补充作用的集市,就是小集。例如露水集,露水集是两种意义上的小集,既说明它的集市小,也表示它逢集时的规模小,露水集这个名称,是从自然、生活中顺延而来的,言明时间短促,颇具文学象形的色彩:太阳升起,露水消散,这个“集”也就散了,不耽误那些时间抓得紧,想赶早解决柴米油盐的人。而天天集呢,天天集则是大集了,集大、人多到天天有如集日,那还不是个大集吗?甚至就是个小小的城市了。骑路集又是个小集,说的是集市的模样:这个集是骑在路上的,是在路上成集的;当然,骑路集有它的弊端,如果是在乡村的偏僻处,那还没有什么大的要紧,但如果是在国道大衢,那就有碍交通了。另外,从时间上来说,除天天集,各集逢集的日期也各有不同,特别是相邻的集市,时间上要相互错开,以免赶集的人过于分散,形不成集市,你一、三、五,我就二、四、六,你一、四、七,我就三、六、九,当然这都是农历,叫作“逢初一、初三、初五”,或“逢十二、十四、十六”;时间的选定,有的是沿袭传统的市场规律,有的是当地政府认定的,时间长了,也能形成习惯。

“集”,有以上的含义,“赶”,则言明了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和争分夺秒。赶过集的人都知道,逢到集日,特别是大集,在通往集的每一条乡村小道上,都有各不相同而又大同小异的人纷纷往集上赶。说各不相同,是说不同的人,男女老幼,胖瘦高矮,推车挽篮,确实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说大同小异,是说赶集的人都是农民,城里人不赶集,因为城里每天都有“集”,是“天天集”,镇里和“集”上的居民、干部、职工也不赶集,因为“集”就在身边,无须去“赶”;所要“赶”的,只是农民,还有那些农民出身、做小生意的。

做小生意的要赶,是因为他们以赶集为生,他们不是坐地户,他们的货品和买卖,都只为农民而设,都只同农民打交道,为了交易,他们有时候一天要赶两个相近的集:他们早早地赶到集上,然后在不到晌午时再赶到另一个集上,时间紧,赚头轻,他们不“赶”当然不行。

农民要“赶”,除集是专为农民而设,还因为农村一般都忙,农家的活总是做不完的,况且还有春耕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秋种、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等时间限定的硬活,在这种情况下,赶集成了奢侈的事,来回跑个一二十里路不算一种辛苦,倒成了一种特殊的待遇。“没事你赶啥集去!”这是说没有事不能去赶集,有事才能去赶集。有什么事呢?农村的所谓“有事”,也就是柴米油盐收耕种的事,娱乐啦、玩儿啦、休闲啦、交友啦,那都不算“有事”。

除有事的人须赶集以外,另有一种人,即年老体衰、不能干活的老年人,主要是老头们──老婆子在家忙的多,老头们在家闲的多──也有赶集的奢侈和特权,这是几十年辛勤劳作后才获得的权利。“俺表叔在家呗?”“赶闲集去啦!”这叫“闲集”──不同于年轻力壮的闲人──理所当然地闲了,才有赶集的奢侈和特殊;对他们来说,这种“赶”不是赶忙、赶紧的“赶”,而是赶场子、赶热闹的“赶”,与那种有事才“赶”和做生意才“赶”的,已经不是同一个意思了。

除了农民、做小生意的和赶闲集的老头们之外,赶集的还有另一种特别的人,那就是我。

我也是个赶闲集的。

从上小学就赶──那是在一个表姐家,跟着表姐夫赶黄河故道的一个集卖葱。表姐夫是个急性子人,在集上蹲了不足半个小时,就急了,不论斤卖了,论堆卖,把葱分成一堆儿一堆儿的,便宜卖,五分钱一堆儿,早了早走,到家就被表姐训得低头认罪。上中学时我也“赶集”,那纯粹是玩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也没有什么目的,一个中学生,盛夏,光着脊梁,小褂撂在肩膀头子上,大上午的步行走到离城二三十里的一个集上,在集上、人堆里磨蹭、转悠那么个把小时,再一个人,或唱着歌,或一声不吭地走回城里,天天如此。在农村插队时自然更赶过不少集,有时赶集是为了柴米油盐,但主要是为了火柴、煤油和肥皂,那时火柴、煤油、肥皂紧张,不托人都买不到;有时则是卖点口粮换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拿了工资以后,在城市里上班,赶集的兴致不但没减,反而更加旺盛了,赶集的形式也变得更加多种多样了。有骑自行车去的,那一次是在桃园,把自行车靠墙放好,就歪在自行车边闲坐慢看,看小媳妇带个脏孩子在人窝里挤,看炸糖糕的一边炸一边卖,生意好得很,看四个老头打扑克,看草药贩子伶牙俐齿地叫卖……有扒小四轮拖拉机去的,那一次是从祁县镇往湖沟去,我感冒发烧还没怎么好,走得实在累了,就央一辆小四轮走慢些,自个儿扒上去,一路大颠着到了湖沟集。有坐“木的”去的,那一次是从南照镇到润河镇,叫了一辆人力三轮,在淮堤上秋风秋意地行,又下到蓄洪区里,攀上庄台,看尽了一种新壮阔。有坐公交车去的,那是春节期间在城郊的西二十里铺,是父亲提供信息让我去的,集市外搭了戏台,台上有戏班子唱泗州戏,台下什么人都有,做买卖的,套圈扔棍有奖的,站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站在小板凳上的,站在手扶拖拉机上的,因为风大,头上拿围巾裹得只露两只眼的,骂爹骂娘的……

还有步行去的,有一年我沿老濉河步行,连着赶了濉河附近的六七个集:灰古集,那集上一纸禁捕青蛙的行政广告,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浍沟集,那是个濉南大集,集外陡峭的河岸和葱郁的树林,叫人流连忘返;泗山集,那差不多就是个露水小集了,一街筒子都是黄泥,但出了集,路就干爽爽尘扑扑了;枯河头集,那真是个露水集了,我因为到得晚,夜间就在集外的麦秸垛里睡了半夜。露水集都早,早上爬起来买两根油条吞下,买一碗稀饭喝干,再转身面迎阳光,举步往东边的洪泽湖,一路扑踏着走了过去。

酷暑时节,清晨在平原上迅疾地走着,去赶一些乡集,出一身大汗,身心顿然放松起来,脚步也显得轻快,酷暑也似乎没有那么酷了。

走得爽而飘时,不由便大诵起《庄子·让王》中的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意思是,太阳出来了就种地,太阳落下了就休息,在天地之间悠然闲适,心满意足,俺为啥要为天下操心!一瞬间,显得那么自在、得意、逍遥。过一会儿,我却又觉得自己定力不够,做不到。

一个人在平原上毅行时,时常会边走边和自己说话,或和自己头脑里的一个形象模糊的人物对话。那个人说出一个有争议的社会问题,让我选择,或者回答。我总要对他说:我的回答就是三个不。他说:是哪三个不?我说:不反对,不认同,不表态,就是这三个不。他说:那你是认为双方的观念不可调和吗?我说:对这个问题,我是三句话。他说:哪三句话?我说:不同的观点,肯定能达成共识;但对某个具体的人而言,不肯定能达成共识;而对特定的某人来说,和他肯定达不成共识。就是这三句话。他说:这……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季夏好吃的东西有伏羊汤。

捉了湖滩里两三年龄的成年公羊,凌晨下露水的时候,在黄河故道边的沙土地上宰了,去皮、角、蹄和内脏,斫成两半,肉质深红,摸上去无水分、弹性大。这时,屠夫去忙别的,不再管羊肉的事,羊肉就摊在露水地里,吸收一些天地的气息。

天亮前羊肉已送到城市的羊汤馆里。这时羊汤馆便摘去门扇,开门迎客了,但当日羊汤用的羊肉,只能是前一天送来的羊扇。食客要一碗羊肉汤,是清水的,也必须是清水的才好吃。店家把煮熟切好的羊肉夹一些在漏勺里,在滚开的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上来,倒进大海碗里。又手撕一把粉条在漏勺里,也在滚开的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起来控控水,倒进大海碗里。又夹一些当地特有的黄豆饼,一元硬币大小,鲜黄得可爱,也在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上来,倒进大海碗里。再舀一满勺原汤,倒在碗里淹没那些肉和菜。这样,一碗羊肉汤就做得了,送到客人的桌子上,给食客享用去。

但这一碗羊肉汤,只是具备了伏羊汤的基本元素,还要有一些最佳伴侣,才真正爽口、好吃。羊肉汤送到桌上,食客可到案板处,自取洗净切碎的芫荽,根据自己的喜好,取多或取少,撒进汤碗里,伏羊汤的香鲜气便有了。桌子上还有一碗用羊油和辣椒制成的辣子油,半固体,红彤彤的。用小勺挖一些放在汤碗里,用筷子搅拌开,这时碗里的清水羊汤,立马变成一碗红油辣汤。撮了嘴上去吸溜一口,脸上的汗就下来了。真是鲜香无比!

羊汤馆门外,专有炕油酥烧饼的。食客吆喝一声:“来两个油酥烧饼。”油酥烧饼立马就被送来了,油晃晃的,芝麻焦黄。把油酥烧饼对折起来,大口吃羊肉,大口喝羊汤,大块嚼油酥烧饼,出一身猛汗,也就百病全消了。盛夏伏天,大碗喝羊肉汤,是一种以热攻暑的方法,用羊肉汤的暖热,把身体里的虚毒逼出来,使心情敞开、身体强壮。

这个月,在非保护地里生长的西瓜、香瓜、小瓜、菜瓜等慢慢落市,各种梨果开始逐渐上市。早上出门,从小巷走过,看见瓜农的手扶拖拉机停在墙下,就想多买几个西瓜带到楼上去。一来可以连续吃几天不用下楼买了,另外,天气闷热,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瓜农早些把瓜卖完,早些回家去歇着。上前随口一问,才发现西瓜涨了不少价。这一方面是天气依然酷热,另一方面,瓜田里的西瓜,已经快要拉秧子了,这一年的西瓜季,就要过去了。于是买了六七个大西瓜,分装在三个蛇皮袋里,请瓜农帮忙抬到楼上去。瓜农的老婆则留在瓜车旁看瓜。

这个月是夏季的最热月,宜在僻静无人处以拳捶墙,以脚跺地,撒泼痛骂,纵情宣泄难耐的酷暑。

这个时节应该对家人更宽厚些,包容他们点点小的过失,耐心听他们说话,哪怕是一些不怎么上路子的话,等时过境迁了再找机会指出或更正。要知道,家庭事务永远要抓大放小,而在家庭事务中,又永远没有大事,只有小事。

曾经在这个月,我跟着裹小脚的大姨,清晨从平原上一个浓荫匝地的村庄出发,翻过那座叫山头的一片浅山,到山头后面一个叫王沟庄的姥姥家去。大姨的小脚看起来走得很难,但她走得并不慢。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少年,我一点都不懂为什么大姨要把脚裹成小脚,也想不起来要去询问一番,只知道那是历来如此和本该如此的,从我见到大姨的第一面时就是如此。

过了山头就是王沟庄了。有一条大河、一条小河,还有一大片河边的芦苇湿地,缠绕着姥姥和大舅的那个村庄。到姥姥和大舅家以后,我马上就能赤着脚,到大河里游水,到小河里扑腾,到小河边和水草芦苇地里,钓鱼钓泥鳅去了。这个月,是孩子们一年里能够最后也是最能够纵情疯玩的时节。到了秋天,孩子们从里到外,从心性到身体,都要收敛起来了。

这个月的野泥鳅已经很肥了,可以用多种方法捉到它们。一种方法是钓泥鳅,就是用鱼钩来钓。另一种方法,是用笼子捉泥鳅:傍晚放些食饵在篾笼里,把笼子的一头塞住,放在浅水里就可以了。再一种方法,是挖泥鳅:拣一处刚退水的泥滩,用泥打一圈小坝子,用脸盆把坝里很少的水舀干,就可以开挖了,从泥滩的一端挖起,两手陡直地插入泥里,再全翻过来,就能看见泥鳅在泥里直钻,这时把它们拾起来扔进身边的脸盆里即可,一直把泥坝里的泥全部翻过一遍,几个脸盆里就满满地都是泥鳅了。

第四种捉泥鳅的方法,是下卡。傍晚时把竹篾做成的卡穿上蚯蚓,拴上细绳,下到芦苇滩、蒲草滩、水草滩或较陡直的浅水里。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时,就去收这些卡。这时听得到远处的树林里有晨鸟的啼叫,还有黄牛吃草的枯嚓声。夏虫一般都是晚聚,它们清晨起得晚,因此早晨的虫鸣声比较少一些。快走近水边时,脚步踩在地面的震动就传到水里了,因此浅水和水草里拨起很多水花声,那是因贪吃被卡住的泥鳅惊慌失措的挣扎声。人到了水边,把一个个卡拎起来,放进脸盆里,不一会儿脸盆就被泥鳅占满了。

整个夏天,阳台上的米兰基本会一直开花,不过暑热达到顶峰时,它们也会稍稍休息些时日。从仲春开始,米兰就可以出屋了,它们在阳台的阳光下生长,会事半功倍,早早开出花来。大致像茉莉、白兰、含笑一样,米兰需要较强的光照和较高的热量,只有较强烈和长时间的光照,以及较高的温度,它们才能花开不断、香飘不息。

米兰长出的花苞,小点点的,鱼子般或小米般大小,起初是青果色,成熟时就变成了黄橙色,鼓鼓囊囊的,像极了小米的样态和形状。人从外面回到家里,嗅到一股香气,脱了衣服,冲了澡,出了卫生间,穿上新衣,身心一顿放松。这时,又闻到一股香气暗自袭来,却不知香气来自何方。开了阳台门,整个阳台这时都香着呢,原来米兰又一茬花期开始了。暂且把米兰搬进屋里,不让它的香气浪费,让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米兰的香气。

北边的小书房里挂着自己临的一幅米兰图,推门而入,便见花开数枝,香盈斗室。想要保留农耕文化乡愁的家庭,依然会大致遵循山水为上、花木次之、人物弃绝的原则,只在居室的墙面挂山水和花木画,并植竹、养兰,以润泽天性、颐养身心。

这时节孩子们都在玩蟋蟀。这也是红辣椒开始大批量成熟的季节。孩子们夜晚带着手电筒、小纸筒和蟋蟀草,到城市的老街、小巷和砖瓦堆附近,他们侧耳倾听,听到那种瓮声瓮气或雄壮嘹亮的叫声,就知道有善斗的好蟋蟀了。他们循声找到老砖墙的墙缝,手电筒一照,就照见一只翅膀油亮的蟋蟀,正摩擦着翅膀,响亮地叫着呢。孩子们用手电照住它,再用手里的蟋蟀草慢慢把蟋蟀撩到墙缝外,小心地用两只中间空的手掌圈住它,让它钻进纸筒里,就可以带回家,放在泥做的无把杯里养着了。

孟秋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快意的。

这个月,人会徒生感恩之心,并起无以回报之慨。

立秋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考工记》,泡一杯荷叶茶,到西边的房间,面朝西偏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已经向赤道方向回归了,天气的热度下降,阳台和飘窗里夏天阳光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节气到来之前将一直都照晒得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影子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沙土地里的花生可以收获了。花生种植连片、面积大些的地块,早晨要带一两架犁去,犁在前面把花生犁出来,后面的人蹲在地上,把花生连果实带花生秧装进粪箕里,背到地头,用车运回村里。由于花生地一般种植面积不大,因而收获花生时,多数情况下要用人工去拔。三五个人到小块花生地边,放下板车,从地头开始,一人负责一趟子,蹲在地上,往前挪着拔,连花生带秧子。拔到头以后,再回过身来,把花生和花生秧抱到地头,摊开来晒,再去拔下一趟。直到把一块地的花生拔完,几个人才回到地头,坐在地上,喘口气,把带秧子的花生都装到板车上,运回村庄。

孟秋是芝麻开花的季节。芝麻有一根主干,主干上打满了花苞,开花的时候,芝麻先从下面开起,一层层往上开,正是那句歇后语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芝麻属旱粮类,在田边、地头、河坡等的小地块都能种。现在已经很少有农家大面积种芝麻了。一家一户的,在一些零散的地块种点芝麻,到冬天拿到集镇上的油坊,磨些香油出来,装在玻璃瓶或塑料桶里,可以供自己家食用,或送给住在城里的儿子、女儿,让他们放心食用。

这个月,水果中的早熟品种开始陆续上市。这时候,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在这一年即将到来的秋季里一饱口福。街角一些叫什么什么果园的水果店,已经开始把刚应市的水果摆放在人行道旁醒目的位置上了,有葡萄、酥梨、苹果、猕猴桃、大枣、石榴等等,整个平原上,水果的香气逼人。这时到黄河故道真正的果园去,只见道路两旁的果树上果实累累,都用纸袋套着。有些果实太多的树枝,下面用木棍支撑着,以免果枝折断。果园里的收购点,里里外外堆满了水果,许多女工坐在小板凳上,把大小不等的果实,分装到不同的水果箱里,发往世界各地。

从这个月开始,大秋作物陆续收获。农人进入秋忙时节。有些农村的学校开始放短暂的秋假。

玉米和土豆、红芋一样,都是明清时期先后引进的粮食作物,这些栽培作物的原产地也都是南美洲。由于产量高,玉米在整个华北平原的种植早已普及。玉米也分春玉米和麦茬玉米两种。麦茬玉米是收了麦接着麦茬种的玉米。春玉米就是春天小麦还在返青拔节时播种的玉米。在淮北地区,春玉米一般在杏花成形的时节播种。1976年我在淮北灵璧县大西生产队插队时,写过几首种玉米的诗,其中一首叫《种玉米》。

种玉米

春雨停下,

一树白杏花。

清晨队长一声喊:

“今天种玉米啦。”

霎时间,从村西口,

涌出人、车、牛、马;

就像新媳妇刚进村,

一阵笑语,一阵喧哗。

姑娘们拦住老奶奶:

“咦,您来干啥?”

“干啥,农业要大上,

就兴你们把汗洒?……”

妈妈哄着娃娃:

“听话!咹?在家。

秋后给你个棒子,

大得就像菜瓜。”

牛儿马儿撒开跑,

犁手叭地炸开了个鞭花;

“急啥?急啥?

活有你干的哪!”

队长走在最前面,

兴奋地打开话匣:

“抢耕、抢种,

让‘四人帮’喝西北风去吧!”

春雨停下,

一树白杏花,

春三月,

种玉米啦……

从这首诗里,我们知道,淮北地区春玉米种植的季节,大致在春天的三月。当然这里所说的三月,不是农历的三月,而是公历的三月。这个季节,还是比较早的。往南过了淮河,玉米的种植逐渐大幅减少,但淮南及江南的山区则常见,甚至到岭南山区,到云贵高原的山区,玉米也这一块、那一片地生长着。往北到黄河中下游平原,玉米的种植面积,则和淮北一样多。

春玉米种得早,等冬小麦成熟收割时,春玉米已经长有小半米高了,嫩青嫩青的,和渐黄的冬小麦形成鲜明的对比。冬小麦收完后,有一段时间,田野里由春玉米扮演主要角色,能搭眼一望就进入视野的庄稼,也就是青翠一片的春玉米了。几场汛雨过后,玉米快速地拔节生长,雨后站在青葱的玉米地头,侧耳聆听,能清楚地听到玉米咔咔啦啦拔节生长的声音。它们的个头蹿得极快,两天不见,就长得比一个人高了。

盛夏时节生产队里最恼人的农活就是打玉米叶。玉米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也越长越密,如果不及时把下部的玉米老叶打掉,玉米地里通风不好,蚜虫大量繁殖,就会影响玉米开花、结实。但打玉米叶不是壮劳力干的活,壮劳力不屑于干这样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活,于是这些都派给妇女和半劳力干。

天气酷热,妇女和半劳力肩着粪箕来到玉米地头,一个人分两趟玉米,噼里啪啦地打起来,人很快都看不见了。站在地头,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打老玉米叶的咔吧声,怎么看都看不见人。粪箕都撂在地头,粪箕里搁着苘绳,以备捆扎打下来的玉米叶。

打玉米叶虽然不是重活,但特别让人不堪。玉米叶长得密,盛夏酷暑,钻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人汗如雨下,玉米叶又划人皮肤,一趟干下来,胳膊上、脸上、脖子上,都是红红的血印,再给盐汗一渍,又疼又痒。偏偏玉米地里蚜虫特别多,弄得人一身麻酥酥的,衣服也早已碱花层层,汗透斑驳了。

天快黑时,人们渐次走出玉米地,把堆成小山一样的老玉米叶拼死劲煞成尽可能小的捆,然后撅腚弓腰,背着比人大出好几倍的捆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村里的牛屋前。当天的工分是以打下了多少玉米叶来计算的。称过重量以后,玉米叶就被倒在牛屋门前越来越大的一堆叶子上,它们是牛的青饲料。

此后,妇女们赶紧回家烧火和面做饭去。半大的男孩子就到村庄旁边的小河或池塘里洗澡。拿全工分的壮年男人也陆续来到小河或池塘边,他们脱光衣服,赤身**,在水里打几个扑腾,然后站在浅水里,讲一些荤话,把身上的泥都搓到水里去。天完全黑了以后,小河或池塘里洗澡的人,慢慢就没有了。最后一个人都没有了,小河和池塘边就彻底安静下来了。这个世界就完全留给田野里的植物、动物和昆虫了。

春玉米初秋开始收获。夏玉米,也就是麦茬玉米,即收过小麦以后播种的玉米,要仲秋或暮秋才能收获。以前收玉米,是用人工掰玉米棒的办法,到玉米地里,挨个儿把玉米棒掰下来,玉米的秸秆则留在地里。收玉米的人都带着大篮子,用来盛掰下来的玉米棒;或用一块结实的粗厚布,方形的,四角扎上绳子,平铺在地上,等玉米棒放满了,把四个角的绳子拎起来,就是个很好的容器。

篮子或布兜盛满了,自然有人来把里面的玉米运到地头去,集中起来,用马车、牛车,或用架子车(板车),拉回村里的晒场上。秋天雨水少,晴朗的天气多,因此摊在场上的玉米遭遇大雨侵蚀的情况不多,比较容易顺利地晒干。晒得半干的玉米棒,有一些把玉米皮扯过来,系在一起,挂在农房外面的屋檐下,挂成一排,黄灿灿的,继续晾晒,成为乡村一道朴素的风景。这样的玉米可以一直挂到第二年春天,那时候,要么把它们拿下来吃掉,要么把它们当成种子,种到地里去。

大部分玉米却要脱粒。玉米脱粒十分困难,没有脱粒机的年代,农人只好用手工脱粒。他们先发明一种从玉米棒子上脱下一排玉米粒的工具。找一块结实的长条形硬木板,靠一头钉一根粗铁钉,铁钉要从下面斜钉上来,穿过板面,露出一定的钉尖。需要脱下一排玉米粒时,农人把玉米棒按在木板上,一头对准铁钉尖,用手掌往前推动玉米,玉米粒经过铁钉尖时,就被推下来。然后,再用两手各拿一个脱下一排玉米粒的棒子,用力搓动,让它们相互扭挤,最终把玉米粒从棒子上全部脱下。

脱下的玉米粒堆在木板附近,积累到木板快被淹没时,就用一种高粱秸编成的簸箕,把玉米粒撮到簸箕里,端到院子的平地上,倒在地上,叫太阳晒去。晒过几天太阳以后,玉米粒已经晒得干崩焦了,这时收回家,收到一种用芦苇编的折子里,就可以较长时间存放了。

孟秋要去平原上毅行。

平原上弥漫着各种作物成熟的谷香气和果香气,也充满了各种**。你只要从道路上拐下去,拐到农田或果园里,就有无数美食摆在你眼前。你可以在果园吃个饱,只要你有肚子盛,不会碰到一个人怪怨你把水果吃少了。你到地头摘几个正在晾晒的花生吃,吃得满嘴冒白沫,农人会扔过来一把果实大而饱满的花生,还要劝你多吃点。你从瓜园经过,看见瓜园正在拉秧子,秧子上还有一些黄澄澄的小香瓜,真是可惜,赶紧去摘下来,用手擦擦,啃起来,瓜农笑话你偏挑了个小的、不太熟的,又到瓜棚边挑了几个大的送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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