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领袖群伦(1 / 1)

官像 竑霖 10340 字 8个月前

导读:众人虽然鼓着掌,却抹不去心头一个个疑惑。

临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俞任悄悄地问自己道老领导张之:“不走了?”

张之没吭声。

俞任皱着眉头又追问了一句:“这是以进为退的策略吗?”

张之抬头看了一下眼中充满渴望和机敏的俞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1)官道俗话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就像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各有巧妙不同而已。当官也是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为官之道。

钱似海也自然有他的为官之道,只不过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是纠正了一个字——不是为“官”之道,而是为“政”之道。这一字之别,表达了两个不同的层次和境界——官,仅仅是局部的,个别的;而政,则是全局的,宏观的。

钱似海认为,作为领导者,特别是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领导者必然要有宏图之志,而要实现宏图之志,就要有适当的方式方法。

钱似海的从政经历起步很早。

钱似海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商贸局工作。学财经出身的他并没有从事专业,倒是因为文笔出众,被调到局办公室当上了秘书,两年后已是办公室副主任的钱似海出任局团委书记一职,同时成为商贸局系统排在第一号的局后备干部。这一年钱似海二十八岁。

两年后,局党委换届,到了年龄的工会主席退休,钱似海便接了班,当上了工会主席。因为工会主席与党政领导是同级副职的关系,是必然的党委成员,于是钱似海被提拔为副处级并成为商贸局党委最年轻的成员之一,在大家看来,钱似海仕途平坦,前景一片光明。不料,工会似乎成了钱似海的仕途终点站,在整整八年的时间里,作为第一后备的钱似海几次与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等职失之交臂,令钱似海郁闷不已。就在钱似海为自己没有更好的发展空间而感到灰心的时候,局党委突然决定派他到全市最大的商业企业大华商场当党委书记。对党委的这个安排,钱似海非但没有兴奋反而感到痛苦不堪。因为这时的大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全省东部地区的商业老大了,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头疼的负债累累,濒临破产的老大难。到这样一个单位去能有什么发展前途呢?

古人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使钱似海想不到的是,即将寿终正寝的大华却成了他钱似海的腾龙之地。

当时,正是国有商业企业改革的关键时刻。一时间,似乎所有的矛盾都爆发了。职工们为了企业的存留、拖欠的工资、没有报销的医药费、欠缴的两险等等问题,集体到市委市政府上访请愿,给市委和政府带来很大的压力,而钱似海和班子成员无疑是处于矛盾的最前沿。无数次对话、宣传、解释都无济于事,引来的只是谩骂、不解甚至是人身攻击,整个气氛异常紧张,仿佛有一点火星,空气就会爆炸。来自不依不饶的职工和强调稳定的市委市政府的双重压力,使大华的领导班子喘不过气来。总经理以生病为由住进了医院,另两位班子成员也以种种借口退避三舍了。一时间,大华群龙无首陷入困境,举步维艰,改革被无限期地拖延下来。这时,市委书记雷同和市长一起找临时主政的钱似海谈话。

没有客套,也没有开场白,市委书记雷同开门见山,把意思讲得很简洁很直接。

“目前,大华正处在关键时期,你们的班子又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你作为党委书记,我们想就大华的问题,跟你坦诚地交换一下看法。我们只所以找你来,也是经过充分考虑的。”雷同直视着钱似海,目光犀利,没有一丝的柔和。

钱似海控制着自己的心绪,保持着镇静。

雷同说是要和他交换意见,可说话的口吻却是命令似的。钱似海告诫自己在这种时刻绝不能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大意。

钱似海表态似地说:“感谢市委市政府对大话的关心。我到任时间不长,有些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但我一定会尽我所知所能,积极配合。”

深思熟虑的市长指着钱似海说:“我们想问你三个问题:一是大华的改革还能不能进行下去;二是你有没有信心担起目前这个担子;三是如何改革。”说完,眼睛盯着钱似海,仿佛马上就要从钱似海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钱似海点了点头,沉着冷静地说:“我能理解书记和市长一起找我谈话的重要意义,我也清楚目前大华面临的形势。我过去虽然没有直接搞过经济工作,但我始终工作在商业系统,也是商业系统培养出来的干部,不用说我现在是大华的党委书记,就是一名普通的干部也不会在大华面临困难的时候无动于衷,拂袖而去,我认为我的命运是和大华全体职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看得出,钱似海的这几句话,赢得了书记和市长的好感,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钱似海接着说:“所以,领导问我大华的改革能不能进行下去,我想我的回答就是一句话:不管困难有多大,大华的改革是一定要进行下去的,不改革就没有出路,更没有活路。”

雷同一拍沙发的扶手大声说:“讲得好!商业系统的改革必须进行下去,这是形势发展的必然,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中央的要求,也是社会发展的要求。你的想法和市委的想法是一致的。”

市长接过话头说:“大华的改革不是孤立的,不是我们标新立异。随着我国经济体制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化,原有的商业体系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的需要,计划必须让位与市场,减少中间环节,提高服务效率。也可以这样说,商业的改革是我们国家整体改革的先行者,同时也是我市各项改革的先行者。关于这一点,市委市政府的意志是坚定的。”

钱似海果断地说:“如果市委和市政府的意志是坚定的,那么我的意志也是坚定的,我们坚决执行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和要求。这一点决不含糊。”

雷同说:“但是,这种坚定不是盲目的,国家会制定出台相应的配套措施。不过,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我们的困难期。”

钱似海边听边点头。

雷同继续说:“好吧,第一个问题你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钱似海一挺胸膛,果断地说:“如果市委市政府信任我,职工信任我,我敢挑这个担子!”

雷同和市长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的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雷同问:“现在,关于大华的出路基本有两个意见:一是拍卖,二是重组。你有什么想法?”

钱似海慎重地回答:“这个问题我现在还回答不上来,我需要和大家商量研究以后才能决定。”

雷同站起身,指着钱似海说:“好,我们给你时间,等着你拿出办法来。”

市长补充道:“要抓紧,时间不等人啊。”

钱似海坚定地说:“我们会尽快拿出方案来。”

雷同提醒道:“小钱,你的担子不轻啊!一定要多想一想困难,把困难估计全,估计足。”

钱似海挺直胸膛,底气充足地说:“雷书记,我就是浑身是铁也捻不出几颗钉。我想只要有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有广大职工的支持,大华的改革就一定能够取得成功。”

事后,有知近的人问起钱似海当时面对躲避还唯恐不及的局面,你哪儿来的那样信心和勇气?钱似海回答说,其实不是我有什么信心和勇气,而是市委和市政府有信心和勇气。即使我不表态不下决心,市委和市政府的态度也是明确的,那就是大华非改革不可。也就是从这时起,钱似海总结了自己的第一条为政之道,那就是必须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是一条根本原则,在这个原则面前,是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理由的,没有什么原则之外的特立独行,更没有什么个性和自我。

当时,关于大华的出路有两个也仅有两个;一是整体破产,把商场拍卖,所得资金,除了还欠帐外,可汤吃面,用来“买断职工的工龄”,即计算每一个职工的工龄,一年工龄可以获得当时全市职工的月平均工资标准的补偿。那时,全市的职工的平均月工资是三百元多一点,这意味着一个有着三十年工龄的职工,最后能拿到手的补偿不足万元。但这个办法易操作,一卖一分就完了,市政府的主管市长、商业局的领导和大华的主要行政领导都赞成这个意见,可是职工却坚决反对。因为这点钱,连交养老保险费都不够。二是搞兼并重组。这样做比较复杂,难以操作,主管方不太赞成,但职工欢迎,因为这样既可以保证绝大部分职工就业,又可以维持大华生存下去。钱似海在同职工广泛交换意见后,站在了职工的立场上,准备采纳兼并重组方案。

钱似海的决定招来了除职工外的一片反对声。主管市长找了他,局长找了他,住院的总经理也找了他,最后就连准备买进大华的老板也找了他,目的就是逼迫他放弃自己的立场。

那是在一天的傍晚时分,钱似海按照约定赶到一家叫做“香格里拉”的五星级的酒店,在一个豪华的套间里,见到了被称作“佘老板”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他叫做“安妮”的女秘书。颇有气派的佘老板也没绕什么弯子,倒是比较爽快,来了个单刀直入。

“你们商量的事儿我全都知道了。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整个拍卖工作已经准备差不多了,只是你新来乍到,有些事儿你还不太清楚而已,当真人不说假话,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找你反对你的原因。过去我们不熟悉,今天见面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办事,就讲究个互相照应。我这个人,你不了解,别人敬我一尺,我就敬人一丈,这也是我在商场上这么多年坚持的一个原则。有钱大家赚,利益均沾嘛。你们老总头皮有点软了,现在是你在挑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能仍然维持原来的意见,那么我们将表示十分感谢。剩下的事由我来办。”佘老板说着一摆手,安妮马上会意,把一只精致的密码箱提到钱似海的面前。

佘老板指着密码箱说:“这里是三十万,只要你点一下头,这三十万就是你的了。”

佘老板说完便翘起二郎腿,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大号的雪茄,安妮殷勤地替他点燃。佘老板眯着的眼睛,透过深色的镜片盯着钱似海,嘴角撇着,现出一副蔑视的神情,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佘老板的一番话直白露骨充满了铜臭,目中无人。

钱似海把身子往沙发里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一言不发,然后缓缓地抬起头,也用佘老板的眼神回望着佘老板。

钱似海的举动显然出乎佘老板的预料,他弄不明白钱似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佘老板把雪茄从嘴角拿下来,眼睛瞟向安妮。安妮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然后递给佘老板。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佘老板站起身,对钱似海说。说完就起身出去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都仿佛成了噪音。

安妮把茶几上的水杯往钱似海的跟前推了推,柔声细语地说:“钱先生,请。”

钱似海欠了欠身,简单地致意了一下。

安妮调整了一下丰满的身姿,正视着钱似海说:“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早就听说你了。没想到的是你这么年轻,真令人羡慕。”

钱似海侧过头,看着安妮。实事求是地说,钱似海从进到房间的那一刻起,就没正眼看一眼安妮。虽然安妮人就在身旁,但钱似海只当她是个影子。这一看,钱似海才发现,安妮是一位真正的美人。

此刻,安妮的一双秀目正火辣辣地盯着钱似海,盯得钱似海的心有些微微发虚。

钱似海以玩笑的口气说:“哦,年轻?我恐怕得算你的长辈了。”钱似海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安妮的目光。

安妮轻轻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两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目光愈发火辣。

“好啊!我愿意你是我的长辈。那我可是求之不得的啊!”

钱似海的心跳不由“突突”地加快,脸上现出一丝窘色。

安妮含笑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钱似海这一微微的变化,不由浅浅一笑,说:“表面的东西其实都是骗人的。就像年龄一样,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所以,别看表面上都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有多少秘密是可示人的?就像你们的大华。”

钱似海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安妮继续说:“方才我们佘老板说的比较直白,你们所有的事儿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我们知道你们原来的老总托病住进了医院,你们的另两位副总也借故躲开了,知道你是临危授命,来收拾这个残局,还知道你们主管的市长对你的想法不太满意,等等等等。我跟你说这些,你应该明白了吧?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局面,是因为大家都是既得利益的受益者,也是将来利益的受益者,所以凭你个人的力量或者说意志是难以改变的。莫不如……”

这时,安妮坐到了钱似海的身旁,手端茶杯递到钱似海的面前。“只要你愿意,你想要什么,都……”

在钱似海接过茶杯的一瞬间,安妮修长柔软的手指握住了钱似海的手。这突然的举动令钱似海一愣。

钱似海把装有三十万现金的密码箱放到了市委书记雷同的面前,同时递交上去一份主张对大华进行资产重组的方案。市委书记雷同紧紧握住钱似海的双手,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一个月以后,大华和另一家全国知名的商业集团开始进行资产重组,使大华这个商业巨人没有在改革的大潮中倒下而是获得了新生。

在大华的问题解决后的一个月,钱似海被调任市体改委副主任,半年后任市委政研室主任。三年后,到基层出任县长,然后调任成田县委书记。

后来跟钱似海非常亲近的朋友问他:“在三十万面前动没动心?”

钱似海回答:“动了。三十万哪!谁怕钱多了咬手?”

“那你怎么还——?”朋友刨根问底。

钱似海沉吟了一下,突然把头转向窗口,信口说道:“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朋友始而有些茫然,继而又理解地点点头。

“那个安妮,在安妮面前就没点儿想法?”那位朋友不到黄河不死心,毫不放松地又接着追问道。

钱似海指了指朋友,打着哈哈道:“安妮的手真是又软又白呀!”

朋友忙问:“有点反应?”

钱似海一撇嘴,反问道:“怀疑我的功能?”

(2)刻骨铭心近来,一向睡眠良好的李森竟然失眠了。眼望房笆,不断地闪现着与钱似海共事五年来所发生的一幕幕。

李森当常委副县长的时候,钱似海还没有到成田任职,而是在另外一个县当县长。

那年政府换届,见市里没有什么适合的位置,钱似海就向当时的市委书记雷同表了一个态,说自己准备在基层继续干下去,而且决不讲条件,坚决服从市委的安排。那时的雷同正为干部安排的事上火,钱似海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因为钱似海也是在被考虑安排的范围之内,他的主动退出,无疑是为雷同减轻了一份负担和矛盾。雷同也没含糊,当即作出承诺,下一次一定重点考虑钱似海。钱似海的这一次以退为进,不仅仅是换来了雷同的承诺,更重要是赢得了他的好感和认同,而这比单单安排一个位置重要得多。时间不长,钱似海调任成田县委书记。

那时成田县的县长叫薛明,是从团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转业过来的。正是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的时候,说话办事冲劲实足,一心要在成田干出点模样,展示一下自己作为年轻干部的能力和魄力。

李森从前和钱似海并不是很熟悉,彼此之间也就是个认识而已。

钱似海到任不久,李森便从私下的渠道得到一些消息:钱似海不仅对县长薛明不满,对常务副县长李森也颇有微词,这让李森有些寝食难安,整天悬着一颗心,思想压力很大。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李森刚刚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县委常委秘书沈宝昌就给他打来电话,说钱书记请他过去一叙。李森闻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没加思索就马上表态说,我这就过去。

李森不敢怠慢,锁上办公室的门就往外就走。还没走出多远,却迎面碰上了县长薛明。

薛明问:“老李,你急匆匆地干啥去?”

李森掩饰着说:“不干啥。”

薛明说:“那好,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找你说点事儿。”

李森在心里叫苦不叠,既不能拒绝,也不好说钱似海找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薛明往办公室走。李森本想找个借口给沈宝昌打个电话请个假,不料薛明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让他无计可施。薛明显然是刚从酒桌上下来,尽管脸上看着不太明显,但嘴里的酒气很重。李森对这种搂脖子抱腰的事儿不太习惯,也觉得在政府机关这样做有伤大雅,就一个劲儿地想摆脱,可薛明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到了办公室,李森就盼着薛明有什么事儿快说,完了好赶紧去钱似海那儿报道。可薛明偏偏不急,说是找李森有事,闲扯了半天也没扯出什么正题,这让李森心里急出了火。到最后,李森实在是挺不住了,就打断薛明的闲扯,问道:“薛县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薛明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喝完水,用手一抹嘴说了一句差一点让李森哭出来的话。

薛明说:“哪那么多事儿?我就是想找你闲扯一扯。怎么,你有事儿呀?”

李森心里堵得快要窒息,望着因酒精燃烧而面放红光的薛明,从来以脾气好著称的他也有些难以抑制胸中的愤怒。

李森并不能把他的愤怒表现出来,只好咬着后牙槽再一次说:“没事儿,没事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薛明毫无顾忌地把两只脚抬起来,叠放在办公桌上,闭上双眼,把香烟夹在嘴里,在那里惬意地喷云吐雾。

过了一会儿,薛明从嘴里拿下香烟,眯起眼睛,好像无意似地说:“老钱,钱书记,挺有意思啊,都来了三个多月了,啥事儿不干,一天东游西逛,也不知他是咋想的。”

李森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李森明白,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最适合的就是当一名听众。

“他这次也是拣了个便宜,”薛明撇了撇嘴,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他才当了几天县长啊?雷书记是给他个面子,他自己可能还觉得不错呢。市里要真想用他,那为什么不就地提拔他?还用得着隔山片海地跑这儿来?反正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李森耐着性子听着薛明的夹叙夹议,一言不发。

似乎也没有想听李森意见的意思,薛明还就真把李森当成了一名合格的听众了,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当县长是一回事,当书记是另一回事,”薛明继续着他的评论。“我看他现在就不是很适应,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不知道应该抓点儿什么。我要没记错的话,他来以后就是开了一次常委会,听了听汇报,再就是装摸作样地跑了几个学校,几个村子,还有几个什么地方,其它的你说他干什么了?简直就是可有可无,佛龛里的菩萨——摆设一个。”

李森仍然一言不发,他今天决意不开口。他从心里对薛明的这种无原则的议论很反感,也讨厌他的轻慢和狂妄。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薛明似乎没有想停止满嘴跑舌头的意思,还在进行着他的发泄和臆断,而李森则如坐针毡。

“老李,我认为你这个人不错,”薛明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点着李森。“虽然你也有有自己的个性,但的确了解基层,了解情况,为人处事也比较仗义。尽管咱们俩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也掰扯过,也争执过,但那都是为了工作,不影响哥们之间的感情。说到底,你还是我的人。”

听到薛明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语,李森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就在李森坐卧不安进退维谷的时候来了救星。县长助理、财政局局长皮立金敲了一下门很随便地走了进来。见李森在座,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李大县长也在呀”,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薛明嘿嘿一乐,没说话。皮立金自己走到薛明的桌前,随意地从烟盒里抽出香烟,斜倚在一旁,点着火吸了起来。在成田,皮立金被称作是薛明的“左膀”,还有一个被称“右臂”的是县人事局局长卞通。在成田这块地面上,这两个人除了薛明以外谁也不放在眼睛里,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属螃蟹的——横着膀子晃。一见来了救星,李森忙说:“你们唠,你们唠,我还有点儿事儿,先走一步。”说完,不待薛明表态便站起身,朝薛明点点头就往外走。

沈宝昌一见到李森就问:“你怎么才来?钱书记都等你半天了?”

李森无奈地一摇头,说:“别说了,我让李县长给拦住了。”

沈宝昌说:“你等一下,我进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儿,沈宝昌就出来了,对李森说:“你快去吧,钱书记正等着你呢。”临了又很关心地叮嘱了一句“你小心点”。李森不由头皮一紧,忙很领情地向沈宝昌拱拱手。

钱似海到任快三个月的时间了,但李森和他私下的接触并不是很多,双方都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

李森小心翼翼地走到钱似海办公室门外,轻轻地敲了三下,屋里传来钱似海从胸腔发出的共鸣声:“请进。”

推开门,李森看见钱似海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正写着什么。钱似海抬起头,见李森走了进来,就说了一句“来李县长”。

然后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走了过来,和李森握手。

钱似海的面容很平和,没有李森想象中的愠怒,但站在高大魁梧的钱似海面前,使原本就瘦小的李森还是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局促感,甚至心跳也加快了频率。

“怎么样?”一同落座后,钱似海边开口询问边递给李森一支烟,李森连忙接过来,并打着火要给钱似海点上。钱似海摆摆手,让李森自己吸,他自己则把玩着香烟,不时地放到鼻子底下嗅一嗅。

“还可以。”李森回答道。他知道这是一种开场的方式,领导问你“怎么样”,并不一定就让你回答真的“怎么样”了,这个“怎么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

钱似海目光深邃地微笑着,李森仍然放不开,拘谨得手心里渗出了汗水。好像一直就在成田工作。”

李森如实回答:“是,我就是成田土生土长的,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儿。”

钱似海说:“我了解你的一些情况,你是一级一级干上来的。”

李森老实地点点头。

“常务比较忙,事儿多,”钱似海望着李森,“不说别的,就这个一年到头当酒陪就够戗,没有个斤八的水平是难以应付的。”

李森苦笑着说:“这恰恰是我的短项,常常客人没咋的,我就先撂倒了。好在薛县长有点儿酒量,还能造一气。”

钱似海哈哈地笑了起来,频频点头,并深有感触地说:“是的,是的。”

爽朗的笑容,随意的话语,并没有使李森忘乎所以,他时刻在提醒自己注意,钱书记找他来决不会像薛明似的是为了没事儿找事儿扯闲篇儿。

李森的聪明往往就表现在这里:看似寻常,实则用心。

果然,钱似海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谈话转到了正题上。

“我今天找你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钱似海一副轻松随意的神态,驾驭着谈话的主动权,“有两个事儿想找你了解了解,也是随便唠唠。”

钱似海越是这样说,李森就越心里没底。

“只要是我知道的。”李森表面仍然保持着朴实敦厚的态度,但心里已经上满了弦,提高了警惕。不是为别的,怕的是自己一时把握不住,言多有失。

“那个‘民俗风情部落’是怎么回事儿?”钱似海很平淡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李森一听脑袋“轰——”的一下子,不觉紧张起来。他不敢怠慢,尽自己所知小心地回答问题。

“就是在国道那儿搞的那个吧?那是两年前按照薛县长提出的要发展和壮大具有民俗特色的旅游产业的思路搞的。主要是考虑到我们县少数民族比较多的这个优势,薛县长就提议在交通便利的国道边建设一个融几个少数民族特色于一体的包含餐饮、旅游、住宿、娱乐等各种功能的风情园,取名叫‘民俗风情部落’。”

钱似海的兴趣显然不在对李森对“风情园”概念的解释上,他追问道:“效益怎么样?”

李森笑了笑,说:“不怎么样,好像始终亏损。”

钱似海的语调加重了分量:“是亏损还是好像亏损?”

在钱似海如炬的目光下,李森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那就是不知不觉地回避了矛盾,选择了避重就轻。

“是亏损。”

钱似海又问:“那为什么不关停?”

这一次李森可不敢大意,谨慎地回答:“薛县长不同意,他强调说看问题不能仅仅从经济效益一个方面看,还要看大局,看社会效益。比如说这个部落,只所以不能关,就因为它是我们县发展特色经济的一面旗帜,它关系到我们是不是坚持改革的大问题。”

钱似海的脸上豪不掩饰地表现出鄙视的神情,不屑地说:“幼稚,愚蠢。”

李森不好表示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趁机端杯喝水。

“这个问题暂且不论,”钱似海说,“我想了解一下建设这个项目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把李森吓了一跳,以致端茶杯的手都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咬骨头的问题。

李森注意到钱似海的反应,那是一种明察秋毫和深不可测。似乎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得真真切切。

李森有些迟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钱似海眼睛闪烁了一下,他似乎看出了李森的难处,但并没有给他放口。

“你协助薛县长管财政,你应该清楚这方面的情况。”

李森点点头。

“他的来头是非常明确的,是冲薛明来的。”李森的脑子在飞速运转,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在这个时候犯混,自己没有替薛明承担责任的必要。

李森实话实说,和盘托出。

“建设那个园子总共花了一千万。由于财政本身没有钱,动用的都是专项资金。就我所知,其中动用水利资金三百万,救灾资金三百万,还有其它的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是协管吗?”钱似海皱起来眉头,对李森的不清楚有些不解。

“说是协管,其实就是不管。我这个协管所知道的绝对不会比其他领导知道的多多少。薛县长办事喜欢‘一支笔’,不习惯参与的人太多。”李森自嘲地一笑。

钱似海摇摇头,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县里的教师本来就严重超编,工资都难以保证,为什么去年又招了二十个人?”

李森仍然如实回答:“太具体的事儿我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这次招的老师没有一个是老百姓家的孩子。这个事儿,卞通知道得最详细。”

钱似海似乎是满意地点点头:“你说的是实话。”就没有再说什么。见没有什么事儿了,李森就要告辞。钱似海也没有再留他,告诉他以后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常过来坐一坐,扯一扯。临到门口,二人握手告别。

钱似海握着李森的手说:“百闻不如一见,你是个实在人。好啊!”

李森很诚恳地说:“钱书记,我就是这么个人,没什么大能耐,干点具体工作还凑合,今后您有什么需要我办的,您就吩咐,我保证服从命令听指挥。”

钱似海一手仍然握着李森的手,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李森的肩头,说:“毛主席说过,‘人间正道是沧桑’,毛主席还说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走出钱似海的办公室,李森的心思里仍然停留在方才的谈话上。突然,李森的脑海里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刚才那一幕何止是钱似海找自己了解什么问题呀,也分明是对自己的一次当面考察!

不久,让李森更折服的事发生了。钱似海以自己独特的风格踢出来主政成田以来的头三脚,彻底震撼了成田的政坛,也从此奠定了钱似海在成田县的政治舞台上一言九鼎的权威地位。

钱似海的第一脚,就是很张扬地亮出了他六亲不认的铁面。

钱似海到在任三个月后召开了第一次全县干部大会。在这次会议上,作为成田县的当家人钱似海正式与大家见面,讲了一番类似施政纲领似的让大家不得不信又不愿相信的话。

“凡是当干部的,人人都想进步,这没错。如果谁说他就这样了,不想进步了,那这样的干部就根本不能用,因为他说的是假话。”钱似海声如洪钟似的讲道,“要想进步就要得到领导的赏识和认可,这也没错。领导不认识你,不赏识你,反而重用你,提拔你,那这样的领导也别干了,因为他是神经病。”

钱似海的讲话,随意性很大,洋洋洒洒,纵横捭阖,一会儿是上纲上线,一会儿是实话实说,让与会者感到很新奇很轻松,不时发出一些笑声。

“但是,要想得到领导赏识的方式方法要对路。”钱似海话锋一转,提高了声调,“领导和领导的习惯不一样。有的喜欢酒,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色,这些对我都不好使,我是练金钟罩铁布衫的——刀枪不入。你要想获得我的认可其实最简单,那就是在工作中拿出真本事来,这就是我的人才战略。谁如果不信,可以亲自来试试。”

此言一出,虽然引起了大家的一些震动,但真拿着当回事儿却没有多少。

也难怪大家认真不起来。这年头说得好听的人多了,可没见到多少动真格的。人们私下议论说,哪一任上台伊始还不说的冠冕堂皇?可说是说,做是做,那是两码事儿,真要看清一个人,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钱似海当然明白大家的心理,他并不着急,而张开了网撒下诱饵,耐心地等着往上撞的人。他不仅要放长线钓大鱼,更要杀鸡给猴看。

果不其然,钱似海的话讲过不久,真就有一位副乡长找上门来,成为钱似海钓到的第一条鱼。

这位副乡长是通过别人介绍找到钱似海的,说在基层已经干了好几年副职了,希望能提一届正职干干,哪怕在主干线上不行,调到政府的哪个部门任职也可以。临走时掏出了一个大信封,对钱似海说“让钱书记费心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钱书记笑纳。”

钱似海接过信封,用手掂了掂,撇了撇嘴。然后抽出里面装着的厚厚的几叠钱,当着来人的面儿,很认真地数了数,是整整的三万元。

钱似海的举动,让那位副乡长颇感意外。他心想:哪有当着送礼人的面数钱的?莫非是嫌送少了?

正在这位副乡长一脑门子心思瞎琢磨的时候,钱似海开口了。他说:“嗯,是三万。看样子,你当正职的决心的确挺大呀。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如果你考虑成熟了,认为这么做合适,你再找我,好不好?”

这位副乡长倒是一个急性子,当即毫不犹豫地表态说:“钱书记,我要考虑不成熟就不会来找您了。我不用再考虑了。”

钱似海点了一下头,说:“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来,我给你写个收条吧。”

副乡长一听急了,忙说:“钱书记,写什么收条啊?不用这样,不用这样,难道我还信不过您吗?我……”

钱似海打断他说:“不不,我看还是一码是一码的好。”说完,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空页纸,提笔在上面笔走龙蛇地写了几个字:今收到xxx同志现金三万元。落款:钱似海。后面是年月日。

钱似海把收条交给副乡长说:“这个你收好,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县民政局长就接到县委办的电话,说钱书记请他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民政局长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就赶到了钱似海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办公室里除了钱似海以外,还有那位副乡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钱似海指着那位副乡长对民政局长说,他要给慈善会捐一笔钱,整整三万元。希望你们民政部门要好好感谢一下,并通过媒体大张旗鼓地宣传宣传,推动全社会都来关心慈善事业,支持慈善事业。

钱似海转过头,对目瞪口呆的副乡长说:“我也要代表县委感谢你给全县的干部带了个好头。”

民政局长也马上上前,双手握住副乡长的手好顿感谢。再看那位副乡长的脸,就像是被开水烫过的肉皮,红一块白一块。

事后,认真的县民政局长亲自给那位副乡长送去一面锦旗和一封感谢信,当面向他的爱心表示崇高的敬意。县电视台做了现场专访。弄得这位副乡长哭笑不得,只好对着摄像机镜头一个劲儿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应该做的。

一时间,那位副乡长可就出了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成为成田县官场上一个笑谈。

钱似海的第二脚就是采取敲山震虎和声东击西的策略,撤掉了县长助理县财政局长皮立金和县人事局长卞通的职务,也就是砍掉了县长薛明的左膀右臂。

薛明第一次同钱似海刺刀见红就是在关于撤掉皮立金和卞通职务的常委会上。

审计局长汇报了关于挪用专项资金兴建“民俗风情园”的审计情况,纪检委汇报了人事局违规招收超编教师的调查情况。钱似海说大家都谈一谈,看该怎么处理。

满腔的怒火使薛明的两眼烧得通红,他知道抓住皮立金和卞通不放是假,钱似海的真正矛头是冲自己来的。

不等别人发言,薛明就率先开了口。

“我看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有话就明说吧,冲我来。”薛明的口气一如既往的硬气,而且显得咄咄逼人。

钱似海稳如泰山地端坐着,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根本没计较薛明的态度。

“好啊,那就请你说一说吧。”钱似海指了指薛明,神情颇为轻松。

“建设‘民俗风情园’的目的就是要带动经济发展,这个自不待言,也是当时经常务会议讨论批准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行为,当时参会的大部分人今天都在场,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点。至于超编招收教师也有特殊的原因,也不能单纯用纪律来约束,充其量算是违规,而不能算是违纪。”薛明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见解,企图用自己的先入为主来影响会议的基调,从而与钱似海分庭抗礼。

这是一个早已定好基调的常委会,没有任何人想去挑战这个基调,或者说会不知深浅地去趟这滩混水。没有人发言,没有人表态,更没有人去表明自己的立场。

钱似海并没有着急,他的目光随意地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李森的身上。

李森尽管低着头,但却下意识地感觉到了钱似海的目光,他没有刻意去回避,而是迎来上去,神态庄重而严谨。钱似海的眼中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但李森却从中读出了深沉和玄奥以及希望。李森不想像别人那样去沉默,因为无论如何他说常务副县长,从哪一个方面去讲他都是参与者。

“我说两句。”李森声音纤细,完全是一副负荆请罪没有底气的模样。

“李县长请讲。”钱似海点点头。

“挪用专项资金的事物知道,招收教师的事我也知道,尽管我知道那样做不妥,但也没有阻止。”

薛明斜着眼睛瞥了李森一眼,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李森听的很清楚,他没有理会薛明的轻蔑,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这两件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我都有责任,我诚恳接受批评。该我承担的我一定承担,决不推脱。”

“这是一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态度决定一切。”钱似海肯定地说。

“啪——”,薛明一拍桌子,圆瞪双目,逼视着钱似海质问道:“什么态度?发展经济有什么过错吗?有些特殊情况作一些特殊处理有什么不可以吗?”

会场上的火药味一下子达到了顶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剧烈的爆炸。在场的人们不觉屏住了呼吸,于忐忑不安之中注视着局势的发展。

钱似海仍然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态,并没有因薛明的无礼而懊恼,但说话的语气已然没有了开始时的平和。

“发展经济是对的,这一点没有人表示疑议,但是怎么去发展经济是有原则的,是不可以任意胡为的。至于特事特办也不是超越原则,必须在原则的框架内运行。违纪必查,违法必究!”

钱似海的目光再次掠过所有人,脸上现出隐隐的煞气。

薛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暴起两条青筋。他以高八度的声调嚷道:“你追究吧,你有章程把我撤了!”

钱似海没有接薛明的话茬。

“皮立金和卞通必须撤职,该追究什么责任就追究什么责任,决不姑息。至于薛明同志,我虽然没有撤你的权力,但我可以按你的要求向市委提出建议。”

仿佛是一曲交响,到这里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有绕梁三日的回音。

薛明的左膀右臂就这样失去了,同时也失去了大权独揽的辉煌岁月,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人心——没有谁会跟着一个连自己的部下都保护不了的领导者。

钱似海的第二脚就这样踢完了。没有像第一脚那样,给成田的官场再制造出一个笑谈,而是制造出一种森严,一种战栗。不啻引起了一场八级地震,几乎使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毛发陡张,心跳加快,双眼瞪圆。

钱似海踢的第三脚是一年以后。

薛明挑战钱似海的最终结果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彻底离开了成田。薛明的离去代表着一段历史的结束,同时也预示着一段新的历史的开始。

空缺的县长一职,犹如一个巨大的**,一时间为万众所瞩目,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究竟由谁来接替薛明留下的县长一职?

市里有市里的考虑,县里有县里的想法,有机会接任的人有自己的打算,而作为成田当家人的钱似海也有着具体的安排。

摊牌的时候到了,市委的意见是空降一位县长。这与钱似海的打算背道而驰。

钱似海没有顺从市委的意见,他据理力争,从维护成田稳定的大局出发,强烈要求就地提拔一位县长,希望市委收回成命。

市委最终接受了钱似海的建议。然而让大家想不到的新县长的候选人竟然是李森。钱似海的这一动议,就连李森本人也很懵懂。

李森顺利出任县长一职。有人说,这是钱似海对李森能够站稳立场,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的奖赏,也有人说这是钱似海开始在成田搭建自己政治班底的一个大动作。但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再一次使成田的干部们感到震动、振奋。在成田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一位像钱似海这样上边顶得硬,下边拿得住的一把手。

这三脚过后,钱似海的绝对权威建立起来了,同时也使大家有了一个共识——不管你信不信,要想在成田县的政治舞台上谋求发展,要不整点儿真格的是不行啊!

人们从钱似海的所作所为中,体会到了他的独特的为政之道在表示赞叹的同时,也不禁感佩:这个钱似海的确绝!

(3)知无不言窗外那棵老杨树的顶端几乎接近了窗口,本来碧绿的叶子透着枯黄,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显得分外萎靡。偏午时分的阳光烧透薄薄云层扑洒在叶片上,被筛得一片斑驳。

钱似海双手卡着腰,站在常委会议室的顶端,挺拔的身躯遮住了渗进来的阳光。每当钱似海摆出这种造型——那绝对是只有一把手才可以具有的造型,县长李森知道钱似海已经完全地进入了一个县委书记、一个一把手的角色之中。每每在这个时候,李森就颇感到自卑,不用说身高体重,单就气势而言,自己就孱弱得很。

钱似海缓缓地坐下,环视了一下说:“开会吧。乡镇党委换届是我们今年的一项重要工作,我们必须要给予高度重视。”

李森有些意外地盯着钱似海。

“今天,我们专门就这个事儿议一议。”

钱似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龙井”然后双手摊在扶手上,把宽大的身躯沙发里塞了塞,很舒适地仰靠着,停了片刻,语调轻缓地补充道:“先务务虚。如果大家能形成共识的话就定下来。形不成共识也不要紧,就算是开阔开阔思路也好,你们都说一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大家抽烟,喝茶,谁都没有先发言的意思。

钱似海环视着在座的常委们,颇为权威地说:“谁先说呀?没人说我可要点名了。”说着,用手一指副书记林镇东说:“老林,你是管干部的,你先说说想法。”

林镇东是成田县委班子中年龄最大的,等不到年底换届就要退休了。由于这个关系,从前一向谨小慎微的林镇东现在坦荡了起来,说话办事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唯唯诺诺,很想得开也很放得开。

林镇东把手伸到脑后挠了挠花白的头颅,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脸色淡然地看了看大家说:“钱书记点我的将了,那好,那我就说一说我的想法,没什么准备,就当是抛砖引玉吧。”

李森打趣道:“老林哪,你想引谁的玉呀?”

副书记张之也凑热闹道:“林书记说没准备,我们可不相信。你可是管干部的,你所说的没准备像是托词,有推脱责任之嫌。”

林镇东指着张之说:“不兴群起而攻之的啊,我只说了一句,就引起你们俩这么大一堆废话。钱书记,这你可看到了,这干部有问题,有问题。”

钱似海哈哈大笑,连声说:“有问题,有问题。”

大家就嘻嘻哈哈了一阵子,气氛显得比较轻松。

钱似海边端起茶杯喝水边对林镇东说:“你接着说,接着说。”

林镇东便神情严肃起来,语气深沉地说:“党委换届工作是全县党员干部政治生活中一件大事。涉及到干部的切身利益,也涉及到干部队伍的稳定。从历史的经验来看,每次换届都不平静,这也不光我们成田是这样,别的地方也消停不到哪儿去,这基本上是共性问题。当然,这种不平静是相对而言的,但总的原因是因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我认为搞好换届工作最主要是要考虑三个方面的问题。”

钱似海眯起眼睛,神情很专注地凝视着林镇东。

司正炎手中的笔在记录本上急弛,生怕漏掉一个字。

李森的腰不太好,他采取的是半坐半卧的姿势,对林镇东的发言没什么特殊感觉,而是在那里寻思着自己的心事。

张之在常委里的分工是主管农业,对干部的事没多大的兴趣,他明白,在干部的问题上别人说什么跟没说差不多,最终的决定权都在钱似海一个人手里。

林镇东很认真地继续着自己的发言。

他强调选拔干部首先要选贤任能,这是一条基本原则也是根本目的。对有人讲换届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改善干部的年龄结构的说法提出了反驳,认为这种说法是实用主义的,也是机会主义的。换届的目的应该说是为了提高班子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不是单纯的为了改善结构而改善,为调整而调整。在班子建设上还是毛主席老中青“三结合”的办法好。

张之笑道:“林书记对毛泽东思想学得到位。”

林镇东脸一沉,严肃地说:“老张你别笑。在一个班子里,都是老的肯定不妥,但整一帮青瓜蛋子也保准不行。”

张之一竖大拇指说:“真知灼见!”

林镇东继续分析道,在现在的年轻干部中普遍存在“一硬一软”的问题。“一硬”就是关系硬,一说到谁,那后边能扯出一大串儿。“一软”就是在动手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太软、太弱。造成这种现状的根本原因就是我们选拔干部的机制有问题,有大问题。我们虽然强调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事实上根本就做不到!”林镇东挥了一下拳头,加大了强调的力度。

李森注意到钱似海的左眼皮轻轻一挑,神情也似乎起了些微微的变化。

这是钱似海心里波动的一个标志性习惯。显然,林镇东的话触动了钱似海的某一根神经或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镇东的话的确引起了钱似海的兴趣。他认为林镇东这个头开得好,不管林镇东本人是怎么想到,他的一番话正和自己的思路,为自己的决策提供了舆论准备。

林镇东根本没管别人的反映,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

“要承认,我们这些年在对待干部的问题上是有失误的,也存在着失公允的地方。比方说,条件好的乡镇领导进步比较快,而条件差一些的乡镇干部进步就慢一些;有的甚至在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五年、八年、十年,这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我说要讲公正公平,其实也就是要讲公心,讲良心。选拔干部还要考虑实际需要。我们任用干部,关键是要把基层工作抓起来,把基层的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搞上去。因此,对干部要量才使用,发挥其最大潜能。不能再搞因人设事那一套。这次调整,我个人希望能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这些年,常委分工我管干部,说起来惭愧,我没做好这个工作,我有责任。”

林镇东说完后就低头抽烟喝水。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瞟向了钱似海。

钱似海宽宏地面带笑意,轻轻地点着头,好像很欣赏林镇东的发言。

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沉默。

最终,还是钱似海打破了沉默。

钱似海说:“老林讲得很坦诚,也很实在,挺好。你们大家都说说,都说说。”

李森觉得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了。他清了清嗓子,朝林镇东笑了笑,说:“镇东书记方才讲的的确很实在。他的诚恳让我很受感动,也很受教育。讲的意见也很好,在下一步换届工作中确实应该考虑。”

李森同时强调整个干部队伍的建设上还是健康的,干部队伍也是比较稳定的。认为全县的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取得的丰硕的成果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在看到不足的时候,也不必妄自菲薄,还是要从大局上去看问题。”

张之似乎对李森的意见不太苟同,他反对李森这种“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的态度,就显得很冲动地接口说:“镇东书记这几年管干部,可以说有口皆碑。他提出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也很有针对性,现在的情况的确如此,干工作不行,扯淡一个顶俩。真正有能力有水平能干工作的上不来,这几乎是司空见惯了。如果你要说有你责任的话,那么我们几个,包括整个常委班子都有份。毕竟使用干部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儿,”

林镇东面容沉重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李森感到张之的话有点儿过了,他不安地瞟了钱似海一眼。

钱似海犹如禅定一般,仿佛充耳不闻。他直了直身子,环视了一下在座的诸位,缓缓地开了口,说:

“方才,大家就干部的问题议了一下,我认为很好,议论是坦承的,议的内容也是有针对性的,特别是镇东谈了很好的意见。做到了知无不言。

“不容否认,我们的干部队伍的确存在问题。那么根本原因在哪儿呢?镇东一语中的,那就是选拔干部的机制有问题。有一个初步想法,就是要解决换届中的‘三公开’问题,好好做做文章。下面请正炎同志向大家介绍一下。”

司正炎清清嗓子,打开笔记本,边翻动边说:“下面我汇报一下。

司正炎照本宣科,就把要通过“海选”的方式推荐选拔乡镇干部的方案读了一遍。

一石激起千层浪。

钱似海显然注意到大家显得惊诧的表情。看得出,他喜欢这种出人意料而产生的突然效果。

司正炎的话音刚落,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朴天一脑袋歪向司正炎就第一个提出了问题:“这是你们组织部新寻思出来的道儿吗?”口气颇有些不屑。

司正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朴天一又问:“乡镇换届,干部进行‘海选’,县直干部在不在‘海选’之列?”

林镇东接过话头,回答道:“应该在,所有具备条件的干部都应该在推荐和被推荐的范围之内。”

朴天一有些急了,两手一摊:“这还不得整乱套了哇?”

钱似海对朴天一的态度有些反感,讨厌他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他不想让朴天一放任下去,就打断他说:“乱什么套?尝试一下新的方法就能乱套?那我们这些人不就都成了废物了?”钱似海说话的语气虽然平缓,甚至还带有一丝笑意,但明眼人已经看出他心里隐隐的不满。原来准备发言的一些人便闭上了嘴,不想去呛钱似海的肺管子。

偏偏出去方便的年轻的县纪委书记俞任没有听到钱似海刚才的那番话,从外面一回来,见大家都在沉默,以为都发过言,就剩下自己了,便赶紧抓紧时间也想说上几句。

俞任说:“‘海选’确实可以扩大在干部使用上的民主性,也使县委对干部的了解愈趋全面。但是,有一点我想问一下,那就是‘海选’这种形式我们以前没有搞过,是不是应该先试试点,积累一些经验?如果就这么盲目采用会不会造成混乱?”

这个问题和刚才朴天一提的问题如出一辙。

林镇东咳嗽了一下,刚要开口,张之怕俞任的话再一次引起钱似海的不满,就赶紧抢先道:“这个问题已经说过了。”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钱似海面无表情地盯着俞任问。

钱似海冷硬的态度并没有引起俞任的注意,他又接着问:“还有一个问题,这种‘海选’的结果,在干部的使用上能占多大的比重?或者说能起多大的作用”

这是一个很咬骨头的问题。

其实,这并不是俞任一个人关注的问题,只不过没有人先俞任提出来罢了。

没有人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林镇东借故出去了,其他人喝水抽烟,好像很避讳的样子。

俞任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僵在了那里。

钱似海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犹如打坐一般。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曾英手扶了一下近视眼镜开了口,问道:“这次‘海选’对所有的干部都是一视同仁,还是有所区别?”

司正炎问:“你的意思是说????????”

曾英说:“我是说我们的干部队伍情况比较复杂,比如说有一些同志长期在一线工作,对他们可不可以有一些特殊的照顾。比如说身体不好有病的,家庭负担重的?”

司正炎说:“你是指往回调的人员?”

曾英说:“是。”

说完,曾英就和司正炎都注视着钱似海。

钱似海微微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

没有人再发言。

钱似海清咳了一下,把身体直起来,双手放到桌子上,语调平和地开了口。

“搞‘海选’,这是我提出来的一个想法。”

此话一出,会场上一片寂静。

“对于这个新尝试,我们的确没有经验,不可能完全预测到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情况,但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使我们对干部的了解又多了新的渠道,可以听到更多的不同声音。”钱似海提高了声调,“我认为要想提高干部队伍素质,改变干部队伍状况,采取这个做法是完全必要的。”

钱似海沉吟了一下,以一种权威的口吻说:“方才朴县长、俞书记和曾部长不都提出一些问题吗?我在这里谈一下我的看法。”

被提到名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朴天一是一脸的不自在,俞任则有些发窘,而曾英扶了一下眼镜,有意避开了钱似海的犀利目光。

“首先是关于推荐的事情。我认为我们既然要扩大在干部任用方面的民主,那么在干部的推荐上就应该有些新的办法,打破原来只有组织部门独自推荐的框框。”钱似海声若洪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似乎组织部门在这个问题上要承担全部责任。

司正炎低着头做着记录,但脑袋里却在迅速地思考,并没有闲着。他对钱似海的这种说法在客观上可以理解,而在感情上却难以通过。

这年头,组织部门哪还有什么推荐干部的权力?在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的问题上,什么时候不是一把手说了算?等到了组织部这儿不过就是走走程序罢了。而这个程序也不是好走的。

去年,钱似海准备提拔一个干部,就让组织部下去考核一下。谁知考核的结果并不理想,甚至考核出不少问题。负责考核的同志把情况向司正炎汇报了一下,司正炎也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就说知道了。等司正炎把考核的结果向钱似海汇报时,不料却引得钱似海大发雷霆,责问司正炎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连这样一个简单问题都处理不明白?这大出司正炎的预料。最后,余怒未消的钱似海指示司正炎把那个干部进行异地提拔。

司正炎想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钱似海还在做着阐述,提出了四个推荐渠道:“第一个是通过组织部门推荐,第二个是由人大政协推荐,这是一个新思路。”钱似海解释说,这主要是考虑到他们更能反映群众的呼声,更有代表性。

“第三个是由单位推荐,最后一个是可以自荐。”钱似海扳着手指头说,“我们提倡这种做法,就是让大家把话说在当面,这比在背后嘀嘀咕咕的好。”

“关于‘海选’的结果能有多大作用的问题。这似乎也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钱似海颇为突然地一笑,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谁能够逃得出他的洞察。

“对干部的使用是否正确,是否符合需要,是否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搞好‘海选’是前提。我们既然要搞‘海选’,那么我们就要相信‘海选’。我可以明确地说,‘海选’的结果要作为任用干部依据的90%,甚至百分之百。这项工作由镇东同志负责,正炎同志配合。”

“还有一个对干部是不是一视同仁还是有所区别的问题。这个问题请正炎同志和组织部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如果是共性的问题,那就统一拿出个意见;如果是个别问题,那就个别解决。好不好?以上这些问题,我也准备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统一讲一讲,也算是个动员吧,主要是提高大家对这件事的认识,消除后顾之忧。”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清脆的报时声,时针指向了五点钟。

会议室里仍然保持着寂静而严肃的氛围,似乎连呼吸都显得很谨慎。

“我在这里要强调一下,”钱似海进行着他的讲话。

“一是坚持在干部路线上扩大民主,听取尽可能广泛的意见;二是要坚持党管干部的原则。不能一说民主了就不要了党的领导。要保证换届的顺利进行,就必须要保持稳定,但稳定并不代表一切。在干部问题上,要是人云亦云,听之任之,那就什么事也别干了。干部队伍的稳定是重要,但不能无原则,无纪律,更不允许拿稳定来压县委。”

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钱似海今天的举动一反常态,和他自己几天前强调过的完全不同,这就不能不引起与会者的种种猜测。

就在大家狐疑之时,钱似海站起来身,迎着大家的注视,又提出新的要求。

“我再强调一个问题,就是纪律问题。”钱似海表情严肃地补充道,“不管是在‘海选’前,在‘海选’的过程中,还是在‘海选’后,县委都要保持一个口径,谁也不得泄密,这是纪律。我们今天就算是就这个问题做出了集体决策,谁违反就追究谁,一视同仁,决不姑息。”

钱似海以权威的口吻结束了他的总结讲话,犀利的目光逡巡着,似乎是在等待大家的反映。

片刻的沉默后,李森带头鼓起了掌,刹那间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钱似海摆手做出制止的动作,但并不掩饰脸上露出的微笑。

众人虽然鼓着掌,却抹不去心头一个个疑惑。

临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俞任悄悄地问自己的老领导张之:“不走了?”

张之没吭声。

俞任皱着眉头又追问了一句:“这是以进为退的策略吗?”

张之抬头看了一下眼中充满渴望和机敏的俞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