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本书第三章“小说部分”契诃夫简介)
〔安尼雅和瓦丽雅共舞。费尔斯上,把拐杖放在侧门旁。雅沙也从客厅进来,观看跳舞。
雅 沙 怎么样,老爷子?
费尔斯 不大舒服,早年间,来我们这里跳舞的都是些将军啦,男爵啦,海军上将啦,而现在呢,去请邮局职员和火车站站长来跳舞,他们还摆好大的架子呢。我的身子骨不行了。已经过世的老爷,现在夫人的祖父,当年用火漆给大伙治病。我每天用火漆有二十年,也许还不止二十年。多亏这火漆,我才活到了今天。
雅 沙 老爷子,你让我讨厌。(打哈欠)你赶紧死了算了。
费尔斯 哎嘿,你呵……不中用的东西!(嘟囔着什么)〔特洛菲莫夫和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在大厅里共舞,后来跳进了客厅里来。
柳苞芙 谢谢。我得坐一会儿……(坐下)累了。〔安尼雅上。
安尼雅 (紧张地)我刚刚在厨房里听一个人说,樱桃园今天已经卖掉了。
柳苞芙 卖给谁了?
安尼雅 没有说卖给谁,那个人已经走了。(和特洛菲莫夫共舞,两人跳进了大厅里)
雅 沙 是个老头子在那里瞎说来着。是个陌生人。
费尔斯 而列奥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还没有回来。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夹大衣,不感冒了才怪呢。唉,年轻人!
柳苞芙 我要急死了。雅沙,赶紧去问问,卖给谁了。
雅 沙 那老头儿早走了。(笑)
柳苞芙 (不悦)您笑个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雅 沙 叶彼霍多夫太可笑了。蠢货一个。二十二个不幸。[2]
柳苞芙 费尔斯,如果这庄园卖掉了,你上哪儿去呢?
费尔斯 听您吩咐,您叫我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
柳苞芙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病了?你去睡觉吧……
费尔斯 是……(嘲笑着)我去睡觉,但我不在谁来伺候您?谁来安排家务事?这屋里可都由我一个人在张罗。
雅 沙 (向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如果您还去巴黎,就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上。我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环视,小声地)您也看到了,这国家多不开化。这老百姓多不文明,这里多枯燥,饭菜多难吃,而且还有这个怪模怪样的费尔斯,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您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走。〔彼什克上。
彼什克 美丽的夫人,请允许我请您跳一回华尔兹舞……(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和他一起走出)您太美了,反正我得向您借一百八十卢布……(跳舞)一百八十卢布……(两人跳舞跳进大厅)
雅 沙 (轻声哼唱)“你理解我心中的苦闷吗……”〔在大厅里,一位戴灰色大礼帽、穿格子裤的人手舞足蹈;众人喊道:“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好哇!”
杜尼雅莎 (停下来往脸上扑粉)小姐叫我来跳舞,说男士多,女士少,而我一跳舞就头晕,心乱跳,费尔斯·尼古拉耶维奇,邮局里来的那位刚刚跟我说了句话,叫我差点喘不过气来。〔音乐声静下来。
费尔斯 他对你说什么了?
杜尼雅莎 他说:“您是一朵花”。
雅 沙 (打哈欠)无知……(下)
杜尼雅莎 像一朵花……我是个心肠很软的姑娘,我非常爱听甜美的词儿。
费尔斯 你晕头转向了。〔叶彼霍多夫上。
叶彼霍多夫 阿芙道季雅·费德罗芙娜,您老躲着我……我好像是只讨人厌的虫子。(叹息)哎嘿,生活呵!
杜尼雅莎 您需要什么?
叶彼霍多夫 当然,也可能您是对的。(叹息)但如果从某一个角度来看,请容许我直言,您把我搅得神魂颠倒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每天都会碰上什么不幸的事。对此我早已习惯,我能带着微笑看待自己的命运,您答应过我,尽管我……
杜尼雅莎 求求您了,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别来打扰我。现在我有自己的心事。(挥动扇子)
叶彼霍多夫 我每天都能碰上不幸的事,请容许我这么说,我只能微笑,甚至大笑。〔瓦丽雅上。
瓦丽雅 谢苗,你还没有走?你多么不自重。(向杜尼雅莎)杜尼雅莎,走开。(向叶彼霍多夫)你要么打台球把球杆打坏,要么在客厅里转悠,好像是个请来的贵客。
叶彼霍多夫 请容许我这么对您说,您无权责问我。
瓦丽雅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向你讲道理。你只知道蹓蹓跶跶,什么事情也不干。我们算白白请了个管家。叶彼霍多夫 (生气了)我是否干事,是否蹓蹓跶跶,是否吃闲饭,是否打台球,得由那些长辈和明白人来评判。
瓦丽雅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愤怒)你敢?这么说我什么也不懂?给我滚开!现在就滚!
叶彼霍多夫 (胆怯了)请您说话客气一点。
瓦丽雅 (怒不可遏)现在就给我滚!滚!(他走向门口,她跟着)二十二个不幸!给我滚得远远的!让我看不见你的人影!(叶彼霍多夫走向门去;门外传来他的声音:“我要告您”)怎么,你还想往回走?(拾起费尔斯放在门旁的拐杖)来呀……来呀……来呀,看我怎么教训你……啊,你真来?你真来?瞧我怎么收拾你……(挥动拐杖,这时罗伯兴上)
罗伯兴 非常感谢。
瓦丽雅 (即好气又好笑)对不起!
罗伯兴 没有关系。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接待。
瓦丽雅 不值得谢。(退后一步,环视周围,然后轻声地)我没有碰伤您吧?
罗伯兴 没有,没有什么。不过,过后会起一个大包来的。〔大厅里传来喊声:“罗伯兴来了!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
彼什克 果然是您……(与罗伯兴亲吻)我亲爱的,你身上有一股酒气。我们在这里玩得也很痛快。〔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上。柳苞芙 是您,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列奥尼德在哪?
罗伯兴 列奥尼德·安德烈耶维奇和我一起回来的,他马上就到……
柳苞芙 (激动得)呶,怎么样?拍卖会举行了吗?您倒说说呀!
罗伯兴 (忸忸怩怩,生怕暴露心中的喜悦)拍卖会四点就结束了……我们误了一班车,只好等到九点半钟。(沉重地喘了口气)呜嘿!我的头都有点晕了……〔加耶夫上,他右手拎着买来的东西,左手擦拭眼泪。
柳苞芙 列尼亚,怎了啦?列尼亚,说呀?(焦急地,含泪)快说呀,看在上帝的份上……
加耶夫 (不回答她,只是摇动着手;带着哭腔对费尔斯说)把这拿去……鳗鱼,还有鲱鱼,是凯尔奇生产的……我什么也没有吃……我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台球房的门开了;传来台球击打的声音和雅沙的叫声:“七对十八!”加耶夫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哭泣)我太累了。费尔斯,给我换衣服。(通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卧室,费尔斯跟在他后边)
彼什克 拍卖会开得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柳苞芙 樱桃园卖掉了?
罗伯兴 卖掉了。
柳苞芙 谁买下了?
罗伯兴 我买下了。(停顿)〔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非常沮丧;如果她不是背靠桌椅站着,她会跌倒在地上。瓦丽雅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把它们扔到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然后离去。
罗伯兴 我买下了!先生们,等一等,我头有点晕,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笑)我们来到拍卖场的时候,杰里加诺夫早就在那里了。列奥尼德·安德烈耶维奇手头上就有一万五卢布,而杰里加若夫一下子就喊出比抵押款高出三万卢布的价码。我一看这情形,就和他干上了,我加到四万卢布。他叫四万五。我叫五万五。他一加就加五千,我一加加一万……最后,我以高出抵押款九万卢布的价码成交。樱桃园现在属于我了!我的樱桃园!(大笑)我的上帝,樱桃园是我的了!请告诉我,我是个醉汉,我神经不正常,所有这一切仅仅是我的幻想……(跺脚)别嘲笑我!要是我的父亲和祖父能够从坟墓里站起来,看到他们的叶尔马拉耶,他们的没有文化的、小时候常常挨打、冬天光着脚在外边乱跑的叶尔马拉耶,买到了一座世界上最漂亮的庄园,那该多好。我买到了这座庄园,我的祖父和父亲曾在这个庄园里当过奴隶,当年他们连这里的厨房都不许进去。我是在做梦,这仅仅是我的幻想……这是你们在迷迷糊糊中想象的结果……(捡起钥匙,甜美的微笑)她把钥匙扔掉了,她想告诉大家,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钥匙叮当作响)呶,反正都一样。(传来乐队调音的声响)哎,乐师们,请奏乐,我要听你们演奏!都来看看,看我叶尔马拉耶·罗伯兴怎么举起斧头砍伐樱桃园,看樱桃树怎么一棵一棵倒在地上的!我们要建造别墅楼,我们的子子孙孙将在这里看到新的生活……音乐,奏起来呵!〔奏乐。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瘫倒在椅子上,伤心地哭泣。
罗伯兴 (责备地)您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话?我的可怜的好人,现在不可挽回了。(含泪)噢,让这一切块点过去吧,让我们的难过的,不幸的生活快点有所改变吧。
彼什克 (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她在哭。咱们到大厅去,让她一人在这里……咱们走……(挽住他的手臂往大厅走去)
罗伯兴 怎么了?音乐,更欢快地奏起来吧!都按我的意思办!(嘲讽地)新的地主,樱桃园的主人走过来了!(无意中撞了一下桌子,差一点把桌上的枝形烛架撞倒)我全都能用钱买!(和彼什克一起离去)〔在大厅和客厅里只留下了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一人,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体缩成一团,伤心地哭泣着。轻轻地奏着音乐。急速地走上安尼雅和特洛菲莫夫。安尼雅走进母亲,跪在她的面前。特洛菲莫夫站在大厅门口。
安尼雅 妈妈!……妈妈,你在哭?我的亲爱的、善良的好妈妈,我美丽的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掉了,它不是我们的了,这是真的,但妈妈,你不要哭,你的生活还在前头,你还有美丽和纯洁的心灵……亲爱的妈妈,跟我们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它会比这座花园更加富丽,你会看到它的,你会感受到它的美丽,而欢乐,那宁静的、深沉的欢乐会降临到你的身边,像夕阳照亮着黄昏,你会露出笑容来的,妈妈!我们走吧,亲爱的妈妈!我们走吧!……〔幕落。
(童道明 译)
【注释】
[1] 节选自契诃夫《戏剧三种》(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主要出场人物: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女地主;安尼雅, 她的女儿,17岁;瓦丽雅,她的养女,24岁。杜尼雅莎,女仆。罗伯兴,商人。叶彼霍多夫, 办事员。费尔斯,老仆人,87岁。雅沙,年轻仆人。加耶夫,柳苞芙的哥哥。
[2] 二十二个不幸:二十二指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