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停下脚步考虑过,世界各地的所有儿童——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早期年龄——开始讲他们周围的人在其环境中讲述的那种语言、方言和土话时表现出来的奇迹般的轻松吗?行为主义者把这种语言表述简单地归结为学习,是受强化所致,例如,儿童讲话被人理解时就会受到奖励,不能开口索要你想要的东西时就会受到惩罚。但是,你不必对此多加思考就能认识到,除了学习之外还有更多的因素。例如,在世界各地的18个月到28个月之间的儿童,都会表现出令人惊异的突然迸发出来的语言进步,对此应该怎样解释呢?为什么使语言学功能得以发展的过程在所有文化的所有儿童中都是类似的?为什么在巴黎的杜伊勒里公园(Tuillerie Garden)里你的座位旁玩耍的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具有掌握法语词汇、成语和语词屈折变化的卓越能力,而你在课堂里和语言实验室里经过几年的学习之后,却连开口购买一张邮票都有困难呢?

诺姆·乔姆斯基

语言学方面的专家做出的回答是,儿童天生就有一个完全配备着言语能力的大脑——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乔姆斯基(1928— )是美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哲学家、认知科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现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和哲学系教授。他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是现代西方分析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著作对计算机科学、数学、心理学和语言学都有重大影响。称之为语言获得装置,为他们形成使用字词和造句的习惯做好准备。换句话说,言语的获得在原型上被确定为发展蓝图的一部分,这种发展蓝图已在儿童的集体无意识中进行了遗传编码。虽然语法不同,但它们的基本形式——乔姆斯基称之为它们的深层结构(但另一种称谓就是原型)——是普遍通用的。就是说,在最深层的神经心理水平上存在着一个所有个别的语法全都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普遍通用的语法。[1]

这使我们发现了原型理论中所固有的悖论:它把普遍性与特殊性结合在一起了。在这一点上,原型类以于柏拉图的理念(Plato's ideas)。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是存在于客观的现象世界之上和之外的心理形式。它们是集体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们体现了各个群体中的人的一般特点,而不是某一群体或个人的某些独到特点。例如,你的狗具有它和所有的狗共有的属性,这使我们能够把它划归到狗这个类别。但除此之外,它还有自己的特征,这使你能从几十只参加狗展览会的其他四足动物中分辨出你的狗来。因此,它是带有原型的:原型是所有人共有的,但我们全都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体验到这些原型的。

因此,应该做一个合理的区分,就像在法语语言学中所做的那样,在“langue”(语言)和“parole”(言语)之间做出区分。要点在于,语言就像众所周知的河流一样:我们可以自由地来回游弋,但它却永远奔流不息。语言是一种稳定的、集体的、社会的风俗习惯;但每一个讲语言的人却使它带上了一种个人特有的言语风格;而且每一位作家使用这种语言时都带有某种个人风格。这就是风格的含意。

因此,语言的获得依赖于获得这种语言的原型的先天倾向,依赖于想要在环境中获得的某种语言的存在。用目前流行的专门术语来说,如果这种语言获得装置是一台计算机,那么,文化便提供了使计算机对此进行程序加工的语言学资料。

深入到语言学中进行这种探险游览的目的,是使梦中出现的东西清楚明白地显示出来,因为梦有其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使我们能和不同的物种进行对话,也能使这些物种给我们回话。和讲述出来的语言一样,梦的语言的象征就是经验的原型同化的产物。我们可以对此作如下表述:

原型+经验→象征

这样一来,每一种象征便成为把个体与集体、个别与普遍结合在一起的一种凝缩(condensation,弗洛伊德用语)◎凝缩是弗洛伊德“梦的工作”的四种方式之一,指显梦为了逃脱意识对性本能欲望的监督,把隐梦的内容进行压缩和精简,排除了隐梦中许多有相互联系的内容,形成比较概括的梦的片段,或者是从多种愿望中挑选出某个部分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内容。例如,一个人梦见一个集各种权威于一身的男子,头发像他的父亲,面部像一位可怕的教师,穿着却像是他的上司。在弗洛伊德看来,这就是梦者对杀父情结的凝缩。他在梦中把他所仇恨和恐惧的对象结合成一个人,从而使意识无法对这种情结进行识别。。每一种象征的相对贡献不同于象征对象征的贡献:有些象征和意识自我有如此多的关联(ego-referential),以致它很难承认任何其他原型的贡献;有些象征则如此原型化,致使人们无法对它们做出任何“自由”联想。

南希·伯森(Nancy Burson)的那幅名为“雄性激素”的画例证了我试图提出的观点。这幅画由12张照片组成,有6个男人和6个女人。对这幅画我们总觉得其中有某种使人难以忘怀的东西,仿佛这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但又无法确定的某个人。它是由12种变异组成的一套图画,把人的面部的原型主题全都完全凝缩到一张图画上。这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在我们的梦中出现的原型以及由此引发的许多可能的回忆之间的那种凝缩作用。[2]

梦是一些格外丰富的沟通和交流:它们涉及情感、直觉、感觉和思维。而且梦还表明,各种形式复杂的统觉(apperception)◎统觉一词最早是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在17世纪首先使用的,意思是对感知自身内在状态的一种意识或反思,康德和赫尔巴特也对此作了阐发。德国心理学家冯特创立了实验心理学,把心理学从其哲学母体中分离出来。他对统觉做了大量实验研究,认为统觉是主观自生的内部创造力,是一种创造性综合,可以把印象提高到注意的焦点,把心理元素进行新的组合,使之成为新的心理复合体,即心理加工的产物。当代心理学已很少使用这个概念。心理学界一般把统觉视为由当前事物引起心理活动与过去知识经验的联系,通过这种联系而提高意识的清晰度。也可以在意象中得到交流,就像它们能在语词中得到交流一样。确实,意象肯定比语词更优先发生,因为任何一段时间的心理面询活动都可以证明,梦的意象所反映出来的内容总是比梦者以前所理解的要多,也比他曾经尝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东西多。这就是为什么梦的分析在经典的荣格学派的心理治疗中占有核心地位的缘故。

威廉·冯特

(Wilhelm Wundt,1832—1920)

实验室的梦研究者们坚持认为,我们只能对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产生意象,但是,分析治疗的实践却对他们的这些声明提出了质疑。有大量的科学发现和文学创作的实例,都起源于梦的视觉意象:凯库勒(Kekule)关于苯环的发现,豪(Howe)关于缝纫机的发明,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关于《杰凯尔医生和海德先生的怪案》(The Strange Case of Dr.Jekyll and Mr.Hyde)的乐曲,可能都是一些最有名的实例。梦的那种起转换作用的力量就是那个内部魔术师、即想象力所起的作用。我们的发明创造能力决不会比在意象的创造中更敏锐。意象就是在发挥作用的想象力,而且它是带着兴高采烈的孩子般的快乐和独创性而发挥作用的。意象能够暗示到的事情可能是自我(ego)从未想到过的。因此,凯库勒忠告说:“学会做梦吧。”

我们现在能够发现,弗洛伊德把无意识的语言理解为基本上是人类发展早期的和婴儿期的,这是多么的不恰当。与此相反,在荣格看来,它是人的本性自身(Nature herself)的语言。与荣格的洞见相一致,保罗·库格勒在他的那本动人心魄的《话语炼金术》(The Alchemy of Discourse)中寻求建立一门原型语言学的新学科——他把这门学科定义为“一种关于诗人的想象力的语言学”。他在说明他的宣言时声称,“原型语言学是灵魂的言语”。[3]

梦的语言可能就像乔治·奥韦尔(George Orwell)所提出的那样是本性在讲话,因为本性是在梦和神话中直接对我们讲话的。在我们的梦里,我们进入了我们的那种本性的世界:它是原型的世界,而这个原型的世界又是梦者的自然本性的世界。在梦里我们进入了我们的祖先在旧石器时代的洞穴,而且上帝保佑他们,又把他们带到了现代社会。

我们的祖先是怎样理解当今世界的呢?我猜想,他们一定会相当喜欢其中的很多东西——可以随时得到的食品、饮料、舒适的生活、娱乐和性满足。但是他们却失去了与亲属的密切联系、小社区生活的亲密无间、在狩猎、采摘和防御方面共同分担的责任、在劳动中与自然的相互作用、礼节和仪式、关于英雄、神祇和女神的神话和传说,以及生活在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中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有时候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的不同,简直就是他们无法忍受的,于是他们就会在精神上垮下来,就会生病。我们在后文还将阐述这一主题。

[1] Noam Chomsky, 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

[2] Nancy Burson,“Androgene,”(综合照片),载Harper's, 1985年6月号,第28页。

[3] Kugler, The Alchemy of Disco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