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延安中学 查丽英

一 批评、宽容与真诚

想和你说的话

小查老师：

你教我们只是有短短的一个多月，可是有些话我还是很想说一说。

听了你的第一节语文课，我想说：你是一个富有知识的人。从你的身上可以看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后来的语文课上，有人不认真听课，你总爱用冷嘲热讽的语气去说，我想说：我们不喜欢这种语气，真诚的语气往往更能打动我们。一个周六的晚上，你在寝室里和我们聊天，我想说：你很亲切，我们都很想用这种随和的心态来和你谈心。那天，你说你觉得自己老了，我想说：其实你很年轻，而我们恰恰喜欢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老师，其实只有当自己觉得自己血气方刚、风华正茂时，才会有一颗年轻的心。当知道你总喜欢向班主任反映情况时，我们很不高兴，我想说一个年轻的老师的确需要不断从其他老师身上汲取经验，可是我们更希望你能通过和我们的交流和发现我们身上的种种来获得经验。那天你说：我发现你们班同学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想说：一个老师真正的精彩并不是自己来评说，而是需要别人来反映。坐公交车的那天，你一个人坐在车上只是偷偷地笑，我想说：我们更希望你能把微笑化做言语。那一天，你也很孤独，我想说：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去接近你，和你沟通。

我一直很喜欢语文，因为我碰到过的语文老师各个都是好老师，因为我发现她们大度，宽容，美丽，各个都有着丰富的学识，眼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身上是一种修养和魅力，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用自身的魅力去感化他人，他们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爱上语文。

查老师，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比我们大几岁，只是比我们懂得更多，经历得更多。也知道，你其实一直也是努力着的，当然也需要我们的支持。所以，我会支持你，我们也都会支持你的。

不知为什么，只是想说，只是想说……

你的学生×××

这是我初为人师的第二个月，一位非常阳光友善的女学生“批评”我的一段留言。现在的我，读信时感受到的是她的渴望，渴望与我交流以化解彼此不满的真诚；现在的我，觉得这封信是那么地沉重，因为这不光是一个学生，甚至是一个班集体和任课老师相处的“关键时刻”[1]，我当时的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以后他们心灵的开放或封闭。

而当时的我，却好像挨了一闷棍，伤心欲绝。这么亲和的女孩，却如此尖锐地向我表示整个班级的不满，而她对我的误解又是如此之深！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6年，对于学科知识还是有一定的自信心的，对教学也是尽心尽力，每天都在思考琢磨。而且北方生活也形成了我直率的性格，与学生相处总是坦诚相待。况且，这也是一个聪明的班集体。在赛场上他们精诚团结，屡拿第一；在舞台上他们青春活泼、**洋溢；前任班主任结婚时他们有情有义，为班主任策划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草地晚会。

但是这样一个让我信任的班级，为什么会变得让我如此头疼？短暂的相识期过后，我就感到班级氛围越来越怪，越来越冷漠。走进教室就感觉走进了冰窟窿，再怎么情绪激昂地走进去，不出一刻钟，**就会被冰封。是因为不满意我的教学吗？可我一直在努力啊，而且经常是我在另一个班（一个据说是又笨又懒又不乖、曾让我高度紧张的一个班）上完一堂还算成功的课，满腔**地走进这个班，照样被冰封。他们不是很吵闹就是很沉闷，吵闹的时候我就觉得，即使我现在播放相声都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沉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再怎么调动自己的**都像一个小丑。

真是苦恼啊！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我现在很讨厌他们，说明他们也很讨厌我，因为情感是相互的。但是要让他们喜欢我，一定要我先喜欢他们，我是爱他们的，我坚信一直以来我都是爱他们的，我还要继续爱他们。

一线转机

痛苦地坚持中迎来了一线转机，国庆过后的第一周，我让他们朗读一篇非常优美的抒情散文，应该带着感情朗读，可他们照例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点名起来读的学生也是平平淡淡敷衍了事。无奈之下，我就示范朗读了一段，很意想不到，他们给了我掌声。掌声给了我鼓励，我就又叫了一个男生，让他尝试带着感情朗读。这个男生在和我的切磋中，把这段读完了，非常有感情，甚至是夸张的，却很有感染力。我又叫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真的读得非常好，音色响亮而有磁性，感情也恰到好处，带给全班以美的享受。我给了他们很高的评价，又是夸奖又是鼓励：“其实你们这个年龄，嗓音都是很好听的，一定要多朗读，让其他同学也从中得到美的享受。”这堂课就在朗读中结束，也在激动的情绪中圆满结束。学生虽然是平静地接受我的表扬，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欣慰，对我迟到的肯定的欣慰之情。这次事件动摇了我一贯奉行的原则——好的该表扬，错的该批评。看来我对他们的批评太多了，对学生还是应该以鼓励为主，以后应该多表扬他们才对！

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证明是幼稚的，朗读表扬显露出的转机，并没有因随后的继续表扬而彻底改变学生的冷漠对抗。正是在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坚持中，我收到了这位女生在作业中留下的这封信。一条条列举的全是我为人处世上的缺陷，虽然措辞是经过考虑的，可批评是直指我的人品。看完信，我哭了很久，感到所有的批评都是误会，像告状、自夸等纯属乌有，而像“感觉自己老了”和“在车上偷笑”等，也歪曲了我的本意。但这封信还是把问题的症结揭示出来了。我流着泪在信的后面回了很长的一篇回信，对误解逐一做出解释，对那些无心之过表示歉意。

细细想来，“冷嘲热讽”这一条不能说是空穴来风，我肯定在批评学生的方式上有欠妥当，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反思我说过的话，虽然是以往同学朋友之间的习惯用语，但对这些敏感的青春期学生，却容易被误解为“嘲讽”。比如他们上课做其他作业，我就把这些同学称作学有余力的人，提问结束之后就叫他们“继续完成未竟的事业”，这些话语在他们听来，很可能就是刺耳的。而且也正是这些没有意识到的伤害，造成了我们之间的对立。又如，我在上课时批评“你们一个班的声音都没有另一个班一个组的声音大，男生有十几个人都不在读，这怎么能行呢？”记得后来有一次，一个男生跟我闲聊，问我是不是很不喜欢他们班的男生，我很愕然，但没太在意，却不知对抗情绪已经在不经意中滋生蔓延。

微笑化解

认识到这些以后，我在各个方面做着补偿的努力，在课堂以外对他们非常亲和友善，在课堂上尽量用微笑化解自己的不满，给他们善意的提醒，用各种方式将内心的亲和表示出来。比如走过的时候敲敲桌子。并且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保持微笑！即使学生不认真学习，消极散漫时，也用微笑的宽容取代以往气愤的批评。我渐渐发现，我的这种真诚之心已经开始转向了我的学科。我明白了一堂课不是用来自我炫耀的表演，必须调动学生让他们有所得。所以，我舍弃了对技巧策略的过多探索，开始深入课文，将自己沉浸融入进课文，再将这份热爱和热情自然地传导给学生，改变他们对课文的冷漠。

终于，在我的努力下，这种冷漠对抗在渐渐消散，走进班级能更多感受到和谐的氛围。期末学校回收的学生调查问卷中，“老师教学态度亲切自然，课堂气氛和谐”和“老师对我比较真诚、热情”这两项的打分很高。另外，班级的成绩排名也提前了几个名次。

教师不像其他职业，道不同可以不相为谋，只要教师是真爱学生，就注定要在这微妙复杂的心灵旅程中学习摸索。我要感谢这一段磕磕绊绊的人生，它给了我体验、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二 教师的自我分离与完整

自缚的绳索

如果你是老师，你一定知道，要改变一个人是困难的，不要妄图通过一次谈话，一点措施，就能四两拨千斤，教育实在是太复杂了。事实上，上面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并不是最终的结果。第一年的工作，我只能用两个字评价：失败！至今还记得最后的一堂课，差点摔门而去，靠着默背诗人食指的《相信未来》才坚持到了最后。我逃也似地离开教室，离开那个让我精疲力竭心灰意懒、极度自卑和惶恐的地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被神圣光环笼罩的职业，竟然会对人产生如此大的伤害，你的心灵被折磨、煎熬，被一寸一寸地揉碎。

第二年，我分到了高一，学校给我两个全新的班级，那是一群新鲜而天真的面孔，并且其中一个属于我，我是班主任。时光匆匆，此刻，我即将带着这批学生走完高一，这宝贵的一年，让我真正品尝到了一个老师的愉悦感和成就感。它让我成熟了许多，坚强了许多，也清醒了很多。

回首去年那个无助的我，我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些纠结纷繁把自己死死绊倒的绳索，而且我也清晰地看到自己抛出来的那根。虽然我现在依旧无法解开纠缠的绳索，但是我可以抽掉自己抛出来的那根，这样我就能够爬起来，能够戴着镣铐继续跳舞。

那么，那根自我束缚的绳索是什么呢？

我们重新来认识帕尔默说的这句话：“真正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真正好的教学来自于教师的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2]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这两个概念其实暗含了一个客观起点，即现实中自我和老师之间存在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査丽英和査老师也会处于分离状态，当査老师从査丽英内心中能够通畅地汲取力量的时候，就会体验到自身认同；当査丽英从査老师身上看到不足，从与学生和同事的联系网络中汲取营养积极改进的时候，就拥有了自身完整的体验；当査老师从査丽英内心中汲取力量越是通畅无阻，从外部联系网络中吸取营养越开放顺畅的时候，査老师和查丽英就越能够融为一体，对自我身份认同和自我身份完整的体验就越深；反之，査老师和查丽英就越分离。

可是，对新入职的教师，要学习的第一课是能够自如地将二者分开，你是你，老师是老师，这两种交叉的身份是各自为政的。而我自困愁城的绳索就是混淆了二者，我一直以我的真实面目面对学生，我的言行观点，全都是我自己。我忘了，只要站在讲台上，我就是査老师了，我的任务是教育他们帮助他们成长，而不是和他们成为朋友。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学生上课不听课，作业不肯做，按照我的想法，学习是自己的事情，既然我付出劳动你不珍惜，我绝不会来催逼你，最后的结果只有你自己承担，世界是公平的，我的精力是有限的，为什么不给那些勤奋的，而要浪费在这些不要学的人身上呢？再比如，我和你之间价值观不同，看人待物完全不同，那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呢？

这样的想法有错吗？没有。但是，对于老师就是错的。学生毕竟是孩子，不是和我思想水平接近的成人，我的责任就是帮助他们成长，怎么可以轻易就撇开责任呢？

同样，也是基于此，我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摆在朋友的地位上，剖心挖肺地向他们表白，不仅无意义，更是有害的。这正是我觉得入职第一年幼稚的地方，因为我一心一意地想要把一腔真诚的査丽英展示给他们。却不明白，他们并不在乎多一个朋友，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査老师。

道理很简单，难的就是，该怎么做？

我们再看原文标题中的那个关键词：真诚。真诚是个美丽的词语，也是作为老师必须具备的，因为对学生的宽容、爱和真诚是老师的良知底线。真诚似乎是圣人的准则，我相信，每一个优秀教师都能够当之无愧，这就是对人对己的真诚。但这样的真诚如何让学生理解？

我不知道正确答案，只能告诉你这一年以来我的想法和摸爬滚打的经历。我觉得无需表白，更不需要说教，只要我做回老师的本分，做老师该做的事情，实现自我与教师的融合，师生之间的理解就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崭新的起步

2006年酷热的8月，我接手全新的高一（6）班，第一次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来管理一个班级，对此我充满了期待。我希望能够带出一个团结、融洽、奋进、自由、民主的集体，让大家能够在愉悦的氛围中戮力同心为共同的目标奋斗。于是，在第一个月内，査丽英和査老师这两个角色就开始互相较量着，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在互相妥协之中，这个班级开始朝着理想的目标航行。

一开始是家访，跟半个班级的家长接触下来，发现前景黯淡，有些家长我极其厌恶，有些学生我很不满意。“不喜欢！不喜欢！”，我的心里一直在反感，这可怎么办呢？

当第一个学生跨进高一（6）班的教室，我的所有担忧烟消云散，因为査老师抛开了一切成见，以温暖的目光迎接每一个新生，她把每个孩子都当做天使，让每个孩子都回到孩子的纯真善良，无论多么冰冷多么孤僻，她都会用热情和赞许的眼神注视他们。

第一次的班会课上，査老师打出了阳光6班的口号，以及6班的品格：真诚、进取、微笑（其实这也是我的自我写照，在这点上二者是合谋的）。但是，在班会课上，同时打出的还有一篇檄文——《乱世枭雄 唯我6班》。

乱世枭雄，唯我6班

纵观当今高一之势，群雄纷争逐鹿中原。实验班二龙戏珠各执牛耳，平行班十日中天烈焰焦土，远古天下大乱之势重现矣！昔日后羿彤弓素矰，射九日以恤民，而今，我6班之日自当喷薄而出光盖群雄，试问，吾等何以称霸？

无他，唯一“搏”字尔！

俗语云：人生难得几回搏？吾辈热血朝阳，当如鹰之飞击长空，当如龙之腾跃江海！

又云：人不轻狂枉少年！我辈青春年少，当如闪电之耀亮，当如火焰之热灼，当如春草之勃发！

乱世枭雄，唯我6班！捷报频传时，我们同饮庆功酒，煮酒论英雄，一醉方休！

以昂扬的气势鼓励同学为荣誉而战。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个人对名利看得比较淡，如果让我为争取名誉而锱铢必较，那简直不可思议。所以，这篇文章就是典型的査老师式的，一个班级需要这样的鼓舞，需要这样的斗志，在这一点上，我只能服从査老师。说是服从，其实并非全然被迫，细细想来，文中那个“轻狂少年”不就是当年的我的身影吗？在我和他们一样大时，同样的自信满满豪情万丈，最喜欢听校长的慷慨训话：“做一个强者！我们学校要培养的是世界的强者！”如今，轻狂逝去，那份不屈的进取之心却依然昂扬，这篇檄文从査老师的笔下写出，其实也是从我的内心流淌出来的。这篇文章一直贴在教室后面的宣传栏里，已经成为了班级的领导口号，后来学生制作比赛横幅时，也借鉴了这句话，改成“盖世英雄，唯我6班”，这条横幅会在比赛时高高拉起，极大地鼓舞士气。看着它，我觉得自己也会带着这个班，冲向更广阔的蓝天。

査老师就这样从我的身上汲取合适的性格特质，点点滴滴融入日常的班级管理。然而査老师毕竟还不成熟，我的个性太强，很多时候査老师也无法左右我。而往往这种个性强也有利于査老师把我身上好的东西融入査老师身上。

有经验的老教师一直提醒我，学生刚进高中就应该立规矩，给他们点下马威，对学生一定要严厉，再严厉也不为过，这样以后就会得心应手。对于新手的我，经验就是法宝，非常赞同。但是无论査老师怎么赞同，查丽英就是下不了手，面对这群可爱的孩子，我怎么忍心无故痛斥，怎么忍心轻罪重罚？不管怎么说，查丽英只能按照自己的原则来处事。结果呢？不听老人言自然是吃亏在眼前，后来我们班的日常行为规范分一直倒着数。当然，学生很开心，有几个学生告诉我，他们终于从初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呼吸到开明自由的气息了。

我的这个开场到底是不是暗藏危机，现在还不好说。只是，第一个月的磨合，确实奠定了日后6班和谐融洽的氛围。学生们不断地书写这个集体的温暖，感动于集体的凝聚力。有的学生在随笔上写：“曾经有人问我，是否后悔来到延安。我回答：不！因为我进了高一（6）班。”有的学生写：“没进高中之前，我一直听说高中里很冷漠，到处钩心斗角，即使有友谊，也是为了谋取自己的利益。于是，我决定关上自己的那扇门……但是，来到6班后，我发现这里只有真诚的微笑，温暖的互帮互助……”看到这些真挚的文字，我是那么地欣喜，作为一个班主任，还奢求什么呢？

有的学生在周记中赞美我：“……和您在一起却感到轻松随意。相处时间不算长，可您的热情乐观却深深感染了我们，让我们机械的学习生活中多了几分轻松，几朵阳光……您的课上不见沉闷，更多的是快乐，是放松，希望您保持这份阳光，和我们一起快乐，一起成长。”他们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获益最大的其实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对我的信赖、亲和，融化了第一年的阴影，重新唤起我对他们的信任和爱，我体会到辛劳之中的甜蜜，在离别的时候，甚至体会到了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深深牵挂。他们勇敢无畏的朝气也感染着我，让我找回从前的自信，我知道未来有很多险阻等着我，可我不怕。就算以后会遇到挫折，会被打击，会遭受到不公的待遇，我也决不放弃，我愿意为他们撑起一片自由的蓝天。我想，这应该就是帕尔默说的“教师对学生的亲切款待产生一个更亲切地款待教师的世界”[3]吧。

有一天，班长说他对我有意见。我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他说，虽然我很亲切，但是感觉我还是老师，不像是他们的朋友。我一下子释然，然后在心里偷笑了一分钟，默默地说：“这就对了！”这句话就像成绩单上大大的满分，证明我的教师身份，看来我已经做到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满呢？难道我是老师有问题吗？他还渴望什么呢？他的这句话分明在说我还“不够朋友”，是觉得我不够理解他们，没有完全站到他们的立场上？还是觉得我还不够透明，没有像朋友一样毫无保留？

在我看来，这些本来就不该成为问题，师生间的关系就好比学生的课桌和老师的讲台，教室里的讲台永远是面对课桌，并且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不可能把我这张讲台搬下去成为另一张课桌。教师应该了解学生的所思所想，却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也告诉他们，这就好比单向透视的玻璃贴膜，教师可以看到学生，却不该让学生一眼看透。这就是身份的鸿沟，只要我一日为师，他们就一日为生，这种身份是不可超越的，除非我不教他们。如果我现在不教他们了，我们可以立刻成为朋友，完全朋友似的“heart to heart”。

到底是学生错了，还是我错了？只能等时间来告诉我了。

三 回归自我的融合

第一个月的相处是愉快的，这个良好的开端为后来工作的开展打下了基础，但这并不代表“从此以后，他们就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知道这是刚刚开始，双方都处在适应、观察、试探的阶段，很多问题都潜伏着，等到春暖花开时便会像虫蛹般破土而出。

果然，第一个月还未过去，一张违纪单就摆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在心里想：该来的总会来。从这张单子开始，我就真正开始了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班主任生涯，在处理种种突发事件、偶然事件中，査老师和査丽英继续拉锯式地较量着，随着痛苦程度的日渐减轻，随着处理方式的日渐从容，査老师和査丽英也从互相妥协开始走向合作。

翻墙事件

2006年9月26日晚，将近22点，住在三楼的李小伟[4]因为贪玩，从隔壁寝室翻越栏杆回到自己的宿舍，被生辅老师看到（延安中学是寄宿制学校，高一必须住校，由生辅老师管理宿务）。李小伟立刻给我打了“自首”的电话，随后班长也向我汇报了事件的经过。我的处理方式很常规：批评教育，让他到生辅老师那里解释道歉。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对我的批评一概接纳，我觉得我也讲得很明白，从生命意识到家庭责任感，该讲的道理都说透了，然后，我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事件可以结束了。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违纪单就开出来了，事件马上升级为不受我个人情感控制的学校事件。我在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他了，贪玩是孩子的天性，他既然悔过了，为什么一定要惩罚呢？所以我极力为他求情。一位年长的班主任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他以后再犯，你能承担责任吗？”我勇敢地说：“我能。”

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在请教了几位有经验的班主任后，我明白了这个责任的实质。如果我挡下来，会有以下几种可能：第一，李小伟从此视纪律为无物，任意妄为，再一次翻墙。第二，其他同学看见李小伟安然无恙，从此视纪律为无物，任意妄为，也去爬墙。第三，事件传到上面，被上一级的领导知道，作为两纲教育的典范，上纲上线无休止地批评教育，我和李小伟一起心力交瘁。这个结局简直是必然的，以前就有一个教训，有两个班拔河比赛，其中一个班故意撒手导致对方集体倒地，为了抓出主谋者，学校整整折腾这个班级一个学期。

我既不能担保李小伟同学的真心悔过，更无力对抗学校制度，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因姑息而罪责难逃。结论就是：抛开妇人之仁，走最安全的路！

豁然开朗的査老师，立刻开始对李小伟进行严厉的公开批评教育，她让李小伟写检讨，紧急召开班会让他在全班做自我检讨，然后又把他妈妈请到学校，和年级组长一起三堂会审般再一次批评教育，结束之后又让他写一份两页长的检讨。整个一天，他埋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检讨，一遍又一遍地承认错误，我的心里其实非常不忍，但是査老师的脸上却始终是痛心疾首。随后的几天，査老师一直不搭理他，冷冷地回应所有打听处理意见的学生，让李小伟同学生活在沉默的阴霾之中，直到年级组长过来宣布结果。这个结果表面严重，实际上是虚张声势，没有任何惩罚。

査老师终于卸下伪装的表情，第一次露出笑容。之前担心的三种结局被一一解决：李小伟没有受到实质性惩罚，很快恢复以前的活泼，也没有再犯大错；这杀鸡儆猴的一招也警示其他同学，在延安中学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最重要的是，事情圆满结束，没有扩大化，学校还对班主任积极主动的处理方式表示认可。

我不能妄言学校制度的合理性，用强硬措施防患于未然，防“小洞”成“大洞”，自然是学校整体考虑的关注点，也是良好的出发点，只是它不像班主任一样细致地理解单个的学生，不会细心地考虑每一个习惯性的举措会对学生带来的影响。面对强大的学校，班主任处于弱势群体，必须首先有自保意识，才能在风浪中掌好舵。所以，査老师才会藏起自己的心情，理性地处理这件事。但是对学生而言，班主任又是强势的，每一个好的班主任都应该尽力保护自己的学生。所以，虽然冷处理期间我始终脸若冰霜，暗地里却一直打探李小伟的近况，鼓励同学多关心他，李小伟能吸取教训又能很快走出阴影，或许和这一点也有关吧。

口号争执

那是6班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周，男生们一路过关斩将，闯入了年级篮球冠亚军决赛，班级的凝聚力空前高涨。然而，就在决赛的前夜，宿舍楼又出事了，这次是女生宿舍。

2006年4月11日晚上，女生为了鼓舞士气，就在体育委员的带领下，对着男生楼喊：“乱世枭雄，唯我6班。”她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喊叫立刻点燃了对手班女生的怒火，于是在深夜寂静的阳台上，“8班必胜！”“6班必胜！”你来我往乱作一团，生辅老师如救火队般冲上来。

我在第一时间接到了体育委员的“自首”电话，你说我该怎么办？

査老师可以仿照李小伟事件，狠狠批评、写检查、公开检讨、联系家长，这样的行为不批评怎么了得？马上就到睡觉时间了，怎么可以影响其他同学休息呢？学校比赛友谊第一，怎么可以这样挑起班级争执呢？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在听明白事件的经过之后，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次你要帮她们。然后，我只交代了一句话：“全体同学去生辅老师那里认错道歉。”

第二天，我板着脸把副班长、班长、体育委员一个个地叫出来，所有人都心惊胆颤。

上课铃响，我关上门，威严地扫视了一下：

“上课之前先说点事情，说不完课就不上了。昨天晚上，女生宿舍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真没想到，一直以来我最放心的女生，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空气瞬间凝重，女生默然。

“对于这件事，老实说，我真是觉得非常的——”停顿，拖了一个无限悲愤的尾音，“深深的——”再次停顿，然后笑容聚积，“欣喜和欣慰！”

刹那间，女生们全部展露笑颜，开始回头、雀跃。

等她们兴奋完了，我又悠悠地对女生说：“我很欣赏你们的行动，只是你们做错了一件事——”

她们在底下笑着接话道：“选错了时间和地点。”我说：“是的，这个时间会影响别人的休息，这个地点会引起8班的误会。所以，以后做出决定之前多想一步。”

最后我朝向男生：“希望你们永远记住昨天的事情，记住曾经有一个夜晚，6班的女生为了你们，在夜里挨老师的臭骂，这份情谊永远不能忘了。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不要传出去，出门之后就说今天査老师严厉地批评你们了啊。”学生大笑，一次训话就在欢笑声中结束了。

不要以为我在无聊作秀，其实我曾设身处地思考过，我们班的男女同学之间一直有点隔阂，双方的交流和交往都不太多，进出教室都自然地分成前门女、后门男，有些男女生私底下短信发得火热，见面却不搭话，这种现象使得女生集体对男生不满。这次女生能够撇开羞涩，主动地大胆地走出这一步，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女生一直都很乖，这次也不是恶意违反校纪，从她们选择熄灯之前的时间就可以说明。站在她们的立场上，我没有理由大声呵斥，更不能动用规章制度来严惩，反而应该保护她们的良好愿望，所以会有前面那戏剧化的一幕。而站在老师的立场上，既然问题产生，我就必须履行教育的责任，让她们意识到错误。既然她们能够自己揭示错误，我还何需多言呢？

后来体育委员给我发短信说：“这段时间虽然我并不很成功，但是好感动，即使被严肃地告知下违纪单我都不觉得怕。”“您知道吗？当我在写给年级的检讨书时，你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一定会帮你们的。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读着她的短信，脑海中突然又冒出班长的那句话。她和我说这样的话，是对班主任的感激，还是对朋友的信赖？这个事件的处理方式，是我的还是査老师的？如果我把自己当做居高临下的讲台，那我怎么会设身处地站在她们的立场上思考？

我似乎看到某些曾经水火不容的事物在渐渐合一。

金秋艺演

2006年12月，金秋文艺汇演复审后，我们班辛苦排练近两个月的大型歌舞剧被刷下来了。我把文娱委员叫出来，告诉她这个噩耗。

话没讲完，我的眼圈就红了。文娱委员脸色白了一下，马上说：“老师，别难过，没关系的。”一句话，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跑回教室，拿了包纸巾给我，说：“老师，别哭，还有明年呢，我们有信心明年一定能上！”

我抹着眼泪说：“明年不要参加了，太过分了！”

“老师，不要灰心。重要的不是结果，你应该看到我们在排练过程中的收获。我们的进步可大了，大部分同学一开始都不会跳舞的，你看现在跳得多好。而且，同学们更加团结了，感情好得一塌糊涂。”

“我就是气不过，这帮评委什么素质，居然说看不懂。这么好的节目都看不懂。”

“可能我们的编排还不够完美吧，人家的比我们好啊。高一本来上的机会就不大，没事，我们全力以赴冲高二吧。老师，别哭了。”

看了这段文字，你肯定在怀疑这是什么老师啊？老实说，我也很恨我自己，只要一激动，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当时我确实是带着情绪来找学生，因为这个节目我是亲眼看着它成长起来的，投入了大半个班级的人力和无穷心血，最后复审时，我都惊呆了，完全没有想到这帮小破孩能排得如此精彩。所以，当我告诉学生时，泪水就一下子不受控制了。

事后，想起这件事觉得很不妥，我忘了老师的职责，这些话是不该从老师的嘴里说出来的。其实当时也曾跳出来这个念头，只是学生的通情达理让我继续放任情感，我知道她是付出最多最该难过的人，如果我去安慰她，她还不定要暗自伤心多久，看我哭天抹泪，她倒反过来安慰我，最后我倒不用担心她会郁结在心了。

那么，她在安慰我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师，还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朋友？如果我已经贴上了单向透视的贴膜，不让学生看到我的内心，为什么会如此率性地赌气流泪？

某一天，我又想起班长的那句话，想起那个关于朋友的问题。其实我的内心已经回答了那个问题，何必一定要在査老师和査丽英之间斗个你死我活，何必一定要在老师和朋友间划个泾渭分明呢？只要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知道自己依然真诚，就可以亦师亦我，亦师亦友。

转学送别

2007年3月6日，王欣欣同学的叔叔突然过来，告诉我王欣欣今晚就要转学走。我很震惊，虽然昨天得到了消息，可不是说好要过两天再走的吗？那一刻我非常的难过，这是个可爱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欢她，这一走，何时才能再见呢？査老师立刻制止我的黯然神伤，脑袋已经开工了，找班委策划欢送会、安排同学出校买礼品、询问王欣欣的临别心愿、安排主持和表演……

下午的课一结束，充满欢声笑语的欢送会开始了，一个个精彩的节目，一次次哄堂大笑，一句句情深义重的赠言……如果不是王欣欣泣不成声的讲话，谁都不知道这是伤感的离别。

最后，我上场说话了：“刚才你们一直在喊江老师，这可真让我嫉妒啊（学生笑，缓解气氛），那么，我在这里就先转达老江对欣欣的祝福吧……（其实老江并没有说过）。

“我是昨天下午才知道王欣欣要转学（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当时我也是很震惊很难过。金昊辉，能给我也递张纸巾吗（同学大笑，与刚才的节目有关，特意点他是想借笑声来平稳自己的情绪）？因为一直以来，她给我的印象是很乖巧的，性格单纯心地善良，像她的小驴驴一样可爱。”（大笑，小驴驴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可是，她要去一个更好的学校。”我先从让她和同学们理解家长安排转学的角度说了几句。 接着说“希望你一如继往地努力拼搏，也希望那边也有这样可爱的同学这样温暖的班级。也许你不知道，为了欢送会上的演出，周逸放弃了时政比赛，张亚亚和何小超放弃了中午的休息买礼品，还有张钦，因为听说你想听他的萨克斯，专程打电话让爸爸送过来。还有两位主持，虽然准备仓促条件简陋，但是她们主持得非常圆满……（点出不为人知的幕后故事，激励付出的同学，让其他同学感受这份情谊，增强班级凝聚力）总之，还是那句话，一路走好。现在，可以送礼品了吗？（提示主持人赠送礼品结束欢送会）”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是不是一次煽情的演讲？看了我的括号内的说明，你会不会觉得我真是一个炉火纯青的演员？

晚上，我看到他们自己组织在校门口送别，在彻骨的寒风中等了十分钟，自始至终欢声笑语。我看到黑板上“应到人数”的数字已经成了43，旁边画了张哭泣的脸庞。我还看到那本来不及写完的赠言册，还在学生手里传递书写，每个人都是满满的一大页。

直到现在，王欣欣还和同学们保持着联系。

从虚伪的愤怒到虚假的泪水，你是不是觉得我可以当演员了？即便我是个演员，也是全情投入，真诚忘我的演员。我不需要把这个角色演成完美的人，只要他足够真实感人，我也不需要做一个完美的教师，只要我的内在是完整的。这就是我所谓的真诚，也许我会演戏，也许我会使用诡计，也许我的喜怒哀乐只是面部表情，也许以上的处理方式全部错了，但这些全都出自真诚，一个教师的真诚。我相信，我的学生能够理解我，因为他们会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想法，会直率地向我提意见，会勇敢地向我道歉，甚至会联合起来向我抗议……这些无一不代表着信任啊。

或许每一位初为人师的年轻人，都曾被那条自缚的绳索捆绑而步履维艰，他们凭着一腔热血，真实地做着自己，却唯独忘了自己现在的名字是教师。如何学会将两者分离，又如何学会将分离的二者再度融合，只能在时间的历练中慢慢摸索了。没有谁有能力告诉你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也没有谁能证明我走的方向正确，我只能指着来时的路告诉你，看，这就是我走过的真诚的路，艰辛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