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危机中，自杀自残无疑是最严重的危机现象。自杀，顾名思义，就是杀死自己的行为，但不同于“吃错药而死”或“不慎坠下而死”等事故。也就是说，自杀除了杀死自己的行为之外，还必须具备自己“想死”的意愿（张日昇，2009）。在生活中，我们会听到有人说“一死了之”“以死相逼”等。不管是自杀还是自残，其背后都隐藏着各种动机。是结束？是逃避？是证明？或者是其他？不管如何，个体在自杀自残之前都会经历自杀自残意念的形成、矛盾冲突、行为选择几个阶段，这就给心理危机干预提供了可能。
箱庭疗法是在以“心”为主题的心理援助模式的指导下，使用特制的箱子、沙、玩具模型等象征性器具对危机事件的当事人或来访者进行可能的心理援助，为来访者提供了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和母子一体性的关系，在这样一个空间、这样一段关系中，来访者投射着内心的心结、情绪和愿望。对于处在自杀自残危机中的个体来说，箱庭成了过渡性客体，通过这个客体，来访者处理着失落，抚慰着失望，找寻着意义，将朝向内的冲动行为和伤害性情绪转向箱庭空间。
一、箱庭疗法在心理危机干预中的有效机制
与其他心理咨询治疗方法相比，箱庭疗法给予求助者更多非言语性的、象征层面的支持，更易深入求助者的无意识层面，更能够洞察其心理轨迹，释放和表现其内在情绪，使求助者的深层心理得以表达，促使其心理问题得以解决，心理创伤得以愈合。因此，箱庭疗法可以作为危机心理援助、哀伤咨询和创伤治疗的方法，帮助危机当事人、丧亲者等完成哀伤任务，促进心理重建。
国内外学者在应用箱庭疗法治疗抑郁症来访者、自杀心理危机者方面已经进行了一些有益探索。茹斯·安曼（2006）对“伊娃”的严重抑郁进行了箱庭治疗，分析和讨论了其治愈过程。日本箱庭治疗者北川康健采用箱庭疗法治疗了8岁的惠子，经过3个月的治疗，惠子摆脱了畏惧交流和自残的困扰。张日昇使用箱庭疗法对A君进行治疗，陈顺森采用箱庭疗法对一位多次自杀未遂的高三女生进行系列心理干预，结果却表明在箱庭的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里，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心理状态有了良好的改善，获得了良好的干预效果。笔者将箱庭疗法对心理危机者的有效机制总结如下。
（一）手舞方寸间：联结内外，感受自我掌控感
我们知道，心理危机者的突出特点是无助感，他们觉得已经无力把控自己的人生，对未来看不到希望，从而陷入深深的绝望中。情绪和情感被掩藏得越深，就越远离我们的意识、记忆和人格，我们也就越难找到语言去表达它们。但在箱庭治疗中，手可以给无意识赋形，通过沙、水、玩具等媒介进行创作，可以联结我们的内在和外在，联结精神和物质。正所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形之于沙”。同时，来访者可以即刻看到自己的双手行动之后的结果，这让他们感受到自身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改变和创造的。
C君来咨询时被诊断为重度抑郁，曾有过自杀未遂和自残的经历，图11-33是她箱庭治疗中的一个作品“可爱的火山”。C君不善言谈，完成这个作品用了35分钟。她不断地推倒、调整、重新塑形，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完成后，她有些疲惫，也很惊讶自己做出这样的场景，她说或许自己还是有些力量的。 “火山”下或许压抑着更多。
（二）沙倾衷肠：化解与容纳
图11-33 可爱的火山
按照精神分析对自杀的解读，自杀是由于内部冲突所致，将对客体的愤怒转向自身，或是自恋、暴怒引起的自体憎恶和绝望，都跟压抑的愤怒和攻击驱力有关。而在箱庭治疗中，沙在化解和容纳这些压抑的情绪方面有着重要作用。
在人出生之后，母亲对幼儿的呵护让他们备感柔和、舒适。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婴儿都会躺在母亲的怀里。这种人类历史长期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扩散开来，就会让幼儿将夜晚出现的月亮看作母爱来临的象征。沙的堆积主要是由于月亮引发的潮汐运动产生的，如此一来，母性、月亮、沙子三者之间就产生了微妙的关联。所以，当来访者的手接触沙，沙就可以调动起来访者关于母性关怀、包容、温暖的感觉。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饱受心理困扰的人都是由不完整的童年记忆造成的。伴随着这样的感觉，来访者内心压抑的愤怒和攻击就会溶解在沙中，随着沙的流动与塑形，内心的郁结渐渐被打开。
图11-34是C君箱庭治疗中的一个作品。在沙温暖的包容中，“破碎的心”让我们看到了C君内心的伤痛。正是因为有了沙的包容，来访者才第一次尝试直面自己的内心。
（三）水在召唤：寻找生命力
自杀自残心理危机者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死寂的，缺乏生命的活力。众所周知，生命体对于水的依赖是无可替代的，而人们喜欢玩水实际上就是对母体崇拜的表现。在箱庭治疗中，人们在挖沙的过程中看到沙箱中的蓝色会有一种找到水的感觉，对于心理危机者来说，这个过程会给他们干涸的心灵带来一丝生机与活力。同时，来访者可以在箱庭制作中使用水，感受水与沙结合之后的无限创造性，可以拓展思维，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化“无形”为“有形”，这是一种创造，更会为他们的内心带来成就与价值。水也可以让人们联想到生命孕育之初的状态，象征着母体的滋养和孕育，这是给个体生命和力量的源泉。所以，当来访者制作的箱庭中出现“水”，也可能意味着退回母体，重新孕育的开始，正如图11-35中的箱庭所表现的。这是C君咨询中的一个箱庭作品，她开始尝试着去挖沙，很惊讶地发现沙箱的底部是蓝色的。尽管蓝色的区域很小，但这是她看到生命力，肯定自己的开始。水的出现，让她的内心不再枯寂。当然，要让她的内心真正变得丰富起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图11-34 破碎的心
图11-35 和谐的海滩
二、箱庭疗法对自杀自残心理危机干预的可行性
（一）箱庭作品：目标达成，找回自信
自杀自残心理危机者往往是低自尊、低自我价值感的，他们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最终毁灭自我。而在箱庭治疗中，来访者尝试、调整、推倒、重塑，直到出现自己满意的场景。而现实生活中，人们总会因为一些现实限制或内心阻碍而无法达成自己的梦想。日本著名临床心理治疗者河合隼雄表示，利用沙子组合成不同的模型，这本身就是一个彰显、体味人生理想的过程，我们可以称其为“人生的巅峰体验”，它本身就是与快乐和自我肯定共存的。河合先生认为，来访者可以通过构建各种模型体验到成功的快感，而且这种重复“目标达成”对于一个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价值，找回自信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自由和受保护的空间：审视价值，寻找意义
自杀自残心理危机者总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是缺少意义的，他们在绝望中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对这些个案的心理治疗的重点就是帮助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找到生命的意义。在箱庭治疗中，来访者是完全自由、不受任何限制的，他们可以选择摆什么玩具，摆在哪里，摆什么场景，摆多长时间，这种自由的感觉让来访者更愿意开放自我的内心。探索沙箱中的世界，其实正是探索自我、自我修复、自我治愈的过程。受保护的空间则是指来访者在沙箱中所做的都是受到治疗者保护的，没有分析和解释，只是静默地见证。同时，沙箱是有一定边界限制的，这个边界区分着内在与外界，也保护着箱庭世界。自由和受保护的空间对来访者会起到抱持的作用，在抱持的环境中，来访者就可以安全地表达曾经被隔离或压抑的愤怒、悲伤、恐惧等情感。让他们在处理这些情感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我，看到内心的愿望。这对于寻找生命的意义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在下一节的案例中大家将充分感受到这个过程。
（三）母子一体性：第二次孕育，获得新生
母子一体性原本是一个医学术语，它指的是婴儿在出生前的状态，而出生之后脐带被剪断，由此失去了和母亲的直接联系。因此，在人的无意识中，他们努力要回到母体封闭，充满安全感的空间之中，这也是人们对母亲极度依恋的原因之一。
箱庭疗法非常强调母子一体性的治疗关系。制作箱庭的过程让来访者有回到童年的感觉，此时，治疗者的角色就像是“陪伴孩子游戏的妈妈”，给予无条件的积极关注，不解释、不评价，正所谓“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同时，沙、水等唤起的母性原理，也让来访者感受到母性的包容与理解。对于自杀心理危机者来说，让他们重新体验自己和母体相融洽的感觉，对摆脱心理困境有很大帮助的。岡田康伸做过这样一个比喻：箱庭游戏唤起你的母子一体性，就像是重新将人和母亲连接在了一起，经过第二次孕育，使这个人获得新生。
（四）象征的隐喻：超越与整合
自杀自残心理危机者中多数面临着意义的缺失，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看不到生命的价值。在箱庭治疗中，不管是沙、水、玩具，都只是一种媒介，人们通过这些媒介将“无意识”意识化，使它们成为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象征。
正像荣格晚年指出的那样，人与象征共存，尽管人没有意识到，但象征的意义却使人生机盎然。象征的意义就在于激发生命唤起想象，它能够创造出更为新颖、更具韵味、更富有吸引力的境界并因此把人带入意义更加充实、内容更加丰富的存在。任何新象征的出现都类似于一次新的启示，它在一刹那照亮了人的全部生活，并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人的未来命运。荣格认为，象征具有超越功能和整合作用，它能使彼此对立、相互冲突的心理内容处于有机统一的状态。特别是对于自杀心理危机者来说，直接谈论自杀是不容易的，而如果能将关于死亡的矛盾和犹豫心理象征性地表现在箱庭中，就会直面死亡。治疗者也可以在象征隐喻的层面与来访者谈论生、死等永远的人生主题。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寻找和制造象征的过程；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用新象征取代旧象征的历史。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时，人还没有准备好，甚至来不及思考，人生舞台就拉开了帷幕。这个舞台上，我们会遇到谁，会经历什么，没有排演，不能预料，正如佛教用语“诸行无常”，所谓生者必灭，合会必离，盛必有衰，无有休息。人生来就有追求快乐、回避痛苦的本能，而当“四苦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走进人们的生活，对个体的心灵将是极大的冲击，必然会给人的生活以及心理带来短期或长期的影响。其影响程度视危机事件的严重程度，个人受伤害或损失的程度而定。在可行的时候，就需要心理学工作者积极参与并进行适时的心理援助，帮助危机当事人渡过难关。
三、对一例大学生自残者的箱庭治疗
治疗者：寇 延
督 导：张日昇
自残行为是个人在心理上发生危机，平常所使用的疏导方法已失去效用而采取的偏激反应。本案例通过对一名伴随自杀意念且有自残行为的大学生进行的箱庭疗法过程，为我们解读了自我探索生命意义的旅程，以探讨箱庭疗法在自杀自残危机干预方面的可行性。
（一）个案介绍
个案K，男，19岁，大学一年级。幼年时曾遭遇一次事故，医生说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可具体是什么事故已记不起来了。高中以前，自我感觉生活得很快乐，有理想，有憧憬。中考考得不理想，后来交高价学费进了一所重点高中，感到压力很大，曾有过强迫的意念和行为。尽管自己学习一直很努力，但不知什么原因，成绩不理想，父母为此觉得很没面子。高考没考好，来到了这所大学。现在的专业是自己选的，因为以前从没接触过，算是对自我的挑战。上大学后，时常感到压抑，对专业没兴趣，学不进去，没有知心朋友，觉得孤独，活着没意思，甚至想一死了之。有过自残的行为，如用刀片划破手腕，当鲜血流出的时候，他说有一种快感，内心的压抑得到释放和发泄。有时也会站在高楼上想象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场景，觉得自己死了，父母和亲戚朋友就解脱了。对宗教哲学类的书籍感兴趣，经常思考，认为人的灵魂和肉体各自独立存在。
K的家庭关系紧张，母亲脾气暴躁，对他管教很严，父亲相对好些。K说回家感到很压抑，什么都不愿说，害怕回家，每次跟父母交流总要吵起来，渐渐地什么都不愿意说了。K觉得对不起父母，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父母为自己上学背上了债务，而自己在学校却没有好好学习，因此感到很愧疚。
个案的班主任将其介绍给治疗者。个案起初有些犹豫，过了一学期，他才与治疗者联系，表示想预约时间谈谈。
（二）箱庭治疗的过程
来访者第一次与治疗者见面谈了一些学业方面的问题，主要是感到对所学的专业没有兴趣，学习没有动力，无法集中注意力，想通过一些方法帮助自己集中精力学习。来访者对与治疗者见面有些紧张，主诉过程时常停顿下来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第一次由于是在教室见面，所以没有制作箱庭，治疗者只是简单地向他介绍了箱庭。
1.第1次
时间：某年1月5日。
主题：东西方之美（图11-36）。
开始制作前，来访者谈到学业方面的问题，上课听不进去，专业书看不进去，自己的一些言行和身边的同学很不一样。
第1次制作用了45分钟。K很谨慎，特别注意玩具之间的搭配和协调。沙箱的左上角是宗教圣地，右上角是江南水乡。整个作品的上半部分代表宁静的、朴实的、和谐的东方世界和天人合一的境界，下半部分代表现实的生活，西方的风格。K说自己很喜欢那个雪屋，因为红白相间，感觉很强烈，特别能营造气氛。当治疗者问他两个世界是否有联系，K想了想说：“上面的比较古朴、宁静，下面的比较热闹，是否用桥把它们联系起来，自己也是有些犹豫的，后来还是决定没有联系。桥虽然那样放，但并不表示联系。两个世界应该是共存的。”治疗者问他现在的心境处于哪个世界，他回答是在下面的世界，因为上面的世界会让人更悲伤。K起初说作品中没有自己，但犹豫了一会，他又说自己是那个蓝色的泥人，正在和朋友聊天。
对于K的初次箱庭，治疗者感受最强烈的是“两个世界”的共存，一个是宁静但又有些悲伤的精神世界，一个是热闹的现实物质世界。这可能正反映了来访者目前的状态：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矛盾。来访者对桥的作用有些疑惑，觉得没什么用，不知道怎样摆才算最好，他说桥的作用不是联系，而是分隔，把不同的区域分隔开，而这更强化了其内心的矛盾。
图11-36 东西方之美
2.第2次
时间：某年1月11日。
主题：海边一角（图11-37）。
K说自己尽管强迫自己上课要认真听讲，但越这样越听不进去。这次他谈到了自己对哲学或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思考一些很抽象的问题。
此次制作用了28分钟，经常变动玩具的位置。治疗者请K谈谈自己所摆的，他想了想，似乎很难开口，他说还是治疗者提问比较好。治疗者也感觉到他在主诉过程不是很流畅，似乎在猜测治疗者要说什么，而自己接下来又该如何回应。这次他摆的是海边的住宅区，K觉得上次摆得比较忙乱，而这次比较清晰，有思路。他比较喜欢热闹的住宅区，但认为公路和住宅区之间应该有距离否则有太多噪声。K说作品中的人物不全是真实的人物，天使、小魔女、原始部族人这些是海边的雕塑，它们是一种标志，告诉人们这里有房子，有生命。作品中没有自己，其他人都是一些朋友，他们在聊天。此次放了很多贝壳，因为有贝壳，就会有很多孩子，海边就充满了生机。
这次作品中出现了海以及海里的生物，虽然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但海面以下的世界正在慢慢浮现。K用雕塑、贝壳等作为生命的标志，说明他对生命的渴望，也反映了其内心的无力感。作品中的界限很突出，如海岸线和栅栏，感觉他的内心有强烈的防御，害怕打破目前的秩序。
3.第3次
时间：某年2月17日。
主题：我爱我家（图11-38）。
K说自己最近的行为和意识非常反常，如明知不需要但还会买一些无用的东西，强迫自己每天吃一样的食物，不能改变，喜欢看些小说，而且每天写日记。
图11-37 海边一角
图11-38 我爱我家
整个制作用了35分钟。K感觉此次制作很流畅，很舒服，注意玩具间的协调与搭配。作品主要表现了家庭的场景，家中有很多的房间，房间之间有门分隔，但它们现在是关着的。家中的亲戚朋友正在聊天，但自己目前不在家。屏风后面的彩石是一种装饰，使人不容易一下就看到屋里面，不容易走进。天鹅是雕塑，是这一家的象征。院子里的梯子主要是维修屋顶或修剪树冠时用，但现在放在那里没用。
此次作品表现出的自我保护与防御给治疗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治疗者感到相互信任的治疗关系还未建立。梯子连接天与地，也可以是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说明对超现实的世界有某种向往。
4.第4次
时间：某年2月24日。
主题：阳光的星期天（图11-39）。
此次箱庭治疗的前两天，K的班主任与治疗者联系，说个案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请治疗者安排跟K面谈一次。治疗者与K联系，他也表示愿意谈谈。他提到最近喜欢收集刀，经常想到自杀，对自杀和天堂有一种幻想。也就是在最近一两天，他曾用刀划手臂，看到血流出来有一种快感，似乎是痛苦流了出来，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但如果能帮同学做一些事情，他感觉会好些。他还谈到了自己成长的一些经历，觉得自己学业上不能达到父母的要求，让他们为自己操心，感觉自己是家人的负担，而且觉得自己为父母和社会什么贡献都做不了，即使将来也做不了什么。有时希望自己遭遇意外事故或患疾病，这样就可以静悄悄地死。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他的人并不多，但每次想到自杀时，他会想到治疗者。此次面谈结束时，他与治疗者约定在咨询期间不发生意外。
K说这次摆的是社区中的小公园，虽然小，但很和谐，从沙箱左上角到右上角是一条大路。作品中的人物不认识，但似曾相识。那些透明的彩色物体在K看来是一些奇石，他特别喜欢那些奇石，因为它们是介于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一种东西。右上的两个小天使和那些动物都是雕塑，但它们也有灵性，是介于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东西。喜欢读书，所以摆了书桌。当固定树木时，K感到有些困难，后来在治疗者的帮助下，找来水固定根部，他很惊讶，发现水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作品完成后，K提到这个周末他约了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去动物园玩，但也担心自己的提议在他人看来很奇怪。
治疗者感觉此次作品开阔了许多，栅栏、门、屏风之类的玩具没有了，反映了其内心防御性的降低，对治疗者开始接纳，治疗关系开始建立。K仍在关注雕塑的作用，相信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存在一种状态。
5.第5次
时间：某年3月1日。
主题：和谐的缩微自然界（图11-40）。
K说自己比以前好了一二分，现在看其他书的速度慢了，画画的速度也慢了，但看专业
图11-39 阳光的星期天
书的时间多了，头脑胡思乱想的时间少了。这次他谈到小学六年级时对有棱角的东西很敏感，总感觉有种尖利的东西要刺破双眼。他说以前咨询时只忙着谈自己的问题，而今天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了。他还谈到了家庭关系，家里气氛紧张，母亲脾气暴躁，父亲相对好些。母亲一口咬定K现在的状态是电脑和手机造成的，所以跟父母没什么交流，害怕出现不愉快或矛盾。K从小由姥姥带大，跟姥姥关系很好。
箱庭制作用了43分钟。K看着玩具不知道要做什么，仔细打量着一层层的玩具，当看到马时想到要摆一个动物园。作品表现的是动物园的一角，天鹅的四周是四条路，天鹅处在十字路口，正在抉择。K比较喜欢的区域是左上，像是地球上人类出现之前的状态，比较淳朴、和谐、原始，没有世俗与嘈杂。大象和天鹅都是雕塑。右下方本来想放一扇门，但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对此次作品唯一不满的是色彩太亮丽，而动物园应该以暗色调为主。
K没有在朝向治疗者的方向放门，让治疗者觉得彼此之间的信任感在加强。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出现了很多动物。如果说动物象征本能能量的话，那么它们的出现说明箱庭唤醒了K的内在能量。同时，K第一次“挖水”，虽没有挖出蓝色，但也证明了个案力量感的增强。治疗者觉得天鹅像是K的自我像，他目前正处在十字路口，考虑何去何从。
6.第6次
时间：某年3月10日。
主题：八度空间（图11-41）。
K觉得情绪和思维不怎么极端了，对所学专业也不厌烦了，行为比较理智，不再冲动。这次他谈到与班级同学的关系比以前好了，班里生活委员主动跟他接近，让他怀疑是班主任和父亲有意安排的。其实他内心还是喜欢和校外偶然相识的人或高中的同学交往，而且觉得不知为何不喜欢和现在班里的同学交往。他特别强调自己一年前认识了一位女生，感觉很好，想保持联系，并且认为找到女朋友是他目前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因为感觉有了女朋友就像是有了实力和资本一样。此外，他最近热衷集体活动，参加活动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是怀着一种赎罪的心理，想为集体做些事。此次面谈结束时，他提到接下来要去找一份兼职。
图11-40 和谐的缩微自然界
图11-41 八度空间
制作用了20分钟。K说此次摆的是非常偏远、安静的地方。那里各种生物友好相处，本来是天敌的也能和睦交往。草坪上左侧的那个绿色的小泥人是自己，喜欢一个人站在一旁看其他人活动，但自己很难融入其中。河流是从左下向右上流的，小船也是驶向右上方的，那里应该有热闹的集市，但不理解河流为何有朝向右下的分支，摆完后他看着那里沉思，感觉右下的分支应该通向更偏僻、更深远的地方。四周的塔是历史的沉淀，船是向前航行的。K说对于过去和周围的景色没有留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但特别提到了河中的螃蟹和乌龟，主要为了凸显生命力。
此次作品给治疗者的突出感觉是能量流通了，有了方向和目标，而且朝向右上这个充满希望的方向，与上次作品中站在十字路口的抉择形成鲜明对比。所谓八度空间，K认为代表时间、空间和其他各种类型。各种生物友好相处也是此次作品突出的主题，可能反映K已经开始打破防御与界限，能够接纳和面对一些东西。
7.第7次
时间：某年3月16日。
主题：文明包围自然（图11-42）。
K说最近看书勤快了，不管是专业书还是文学书，特别提到张恨水的小说。他觉得周围同学看的书都很浅薄和庸俗，自己看的东西别人也都不理解。他已经找了一份市场问卷调查的兼职工作，感觉跟陌生人打交道
自己很活跃，离开了学校中熟悉的人和环境就像摆脱了一个阴影。最近时常想起那位女生，感觉很好。
制作用了17分钟。这是一幅开山修路的场景，工程刚刚开始，地点在偏远的边境线上。左上角是原始森林，自然与文明共存，右上角是飞机场，左下是停车场，道路上的警察和士兵在维持秩序。K认为比较重要的地方是左上角的原始森林，自然、美好。
治疗者感觉，“建造”的场面意味着打破旧的，整理、构建新的，可能反映了K开始整合自我，而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过程中会面临许多矛盾冲突，所以需要像警察、士兵这样的外界力量来维持秩序。
8.第8次
时间：某年3月23日。
主题：金色的战场（图11-43）。
K谈到自己最近看张恨水小说的速度加快了，素描的速度减慢了，学习状态跟以前差不多。跟那位女生的关系发生了波折，失去了联系，自己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感觉像断了线的风筝。前段时间，因为想着那位女
图11-42 文明包围自然
图11-43 金色的战场
生，自己还有一些确定感。至于兼职，K觉得自己干得很好，而且通过兼职中认识的朋友最后打听到了那位女生的消息。
制作用了13分钟，制作过程有些犹豫，感觉他有些疲倦。K说这里的玩具自己差不多都用过了，所以今天就选那些自己不喜欢的战争类的玩具。场景为战争博物馆，那些武器和士兵都是模型，供人们参观，使人们珍惜和平。在放十字架时很犹豫，本来觉得没有必要，但少了它，似乎又缺少些意义。K说耶稣承受了巨大痛苦，他包容了一切，劝诫人们要互相友善，有着“以德报怨，以柔克刚”的意义。耶稣的光芒是金色的，是一种感化的力量，所以叫“金色的战场”。
整合自我的过程必然经历内心的矛盾与争斗，此次作品正反映了这一状况。对战争的纪念是为了使人们珍惜和平，而生命是维系和平的力量。战争的场面也意味着对生命的渴望与珍惜。十字架是一种保护的力量，体现着支持、感化与包容，而这正是K内心所需要的。
9.第9次
时间：某年3月30日。
主题：欢乐田园（图11-44）。
K换了一个形象，头发染了黄色，眼镜也换了新的。K首先谈了自己在做兼职时的经历，认识了两位新朋友，但他们做兼职的决心不坚定。提到学业，他感到难度还是很大，不过他请了班里一位学习优秀的女生帮助自己，对方答应了，他很高兴。整体的情绪状态还是比较抑郁，他说如果用水墨画来形容自己的状态，那就是整体昏暗，虽然偶尔也会有一两点红色，但很快就被灰色掩盖了。现在时常还会想到生死的问题，期待外界一种力量来改变自己，但自己想改变的愿望并不强烈。
制作用了23分钟。K说开始摆的时候不清楚要摆什么，看到木质的家具，本想做一个木匠的工具房，后来想起过两天春假自己要回外婆家，那里有一片田野，所以制作了“欢乐田园”。左上是荒废的村落，其他地方是人们居住的村落。田野中的人们在干活，那些大人不认识，小孩是自己的朋友。K说自己不在其中，而在远远的地方望着这里。
春天的田野充满希望，万物复苏，孕育着新生，治疗者为此而感动。虽然K说自己目前不在其中，但眼前的景象也触动了他的内心。他开始从“荒废”的村落中走出，去感受生命的希望。
10.第10次
时间：某年4月6日。
主题：细水茶馆（图11-45）。
K感觉最近的状态没什么改变。放假时回家了，但跟父母没什么沟通，尽量回避跟家人
图11-44 欢乐田园
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母亲的脾气依然很暴躁，父亲似乎对他的事不怎么关注了。前两天，班主任提议让他和班里另一女生在晚会上合唱一曲，他觉得很突然，后来没有去，觉得对这样的集体活动没兴趣了。
制作用了18分钟。K这次摆的是南方水乡的茶馆，一些人在喝茶聊天，下方和左侧是一条小河，非常有意境。他说这是无意中创造出的最好的作品。对于自己在作品中的位置，K有些犹豫，后来说自己是船上钓鱼的老者，船在航行，自己时不时跟河岸两边的人打招呼。对于船的目的地，他说可能是回家。
作品给治疗者的最大感受是K渐渐从一个远方的旁观者发展为近处的参与者，而且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开辟了一条道路，表明了沟通与交流的愿望。K已经开始了旅程，一次回归之旅，回到生命起源的地方。
11.第11次
一周之后，K来到了心理咨询室，但是觉得自己通过心理辅导的进步不大，感到很愧疚与不安，对不起治疗者，决定结束心理咨询与治疗。不过，他也肯定了治疗过程中曾有过一些小进步，但整体的情绪基调仍然很昏暗，觉得无奈。他说自己从未停止过对生死问题的考虑，对高处有种向往，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现在自己就处在生死的边缘。他说周围的人对他很冷漠，他感受不到亲情、友情的温暖，即使在家里，也感受不到。对于箱庭过程，他觉得制作时感觉很放松，但过后就没什么感受了。
即将结束咨询时，他提到自己昨天傍晚在宿舍看到的一幅场景，感受很深，于是他用一个茶几和两个人物表现出了这个场景——舍友和女朋友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吃晚饭，女生把自己不喜欢的递给男生，男生把女生喜欢吃的递给女生。K说自己很羡慕他们。K觉得这场景既有童年时的情趣，又有青年的浪漫和老年的亲情与温情，可谓三位一体。其余空着的地方什么也不想摆，而是作为背景，以整个生命作为背景，而生命的意义就隐含在这场景中。虽然只是摆了这个场景，却也体现了K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尽管他觉得自己目前不曾拥有这一切，但至少他找到了有型的渴望的客体表现。
临走时，K有些依依不舍。治疗者也深深地感到来访者对于温暖、陪伴、理解和支持的渴望，本想继续约定，但是想起自己的导师所讲“应该允许来访者带着症状去生活”，不能有“彻底癖”，也只能默默地祝福但表示在需要的时候请再来。
图11-45 细水茶馆
（三）治疗者的感受与内省
K没能继续接受箱庭治疗，治疗者感到遗憾，但综观他的箱庭疗法过程，也能看到他追寻生命意义的心路历程。从防御、界限到开阔，从刻板到流动，治疗者感到其内心停滞的能量在一步步疏通，对治疗者的信任在逐渐建立。制作过程中，K一直强调表现生命力，表现有生气的场景，但正如他所说，这与其内心世界的昏暗、苍白、悲凉、无助形成鲜明对比。和谐而又充满生机的箱庭场景是他内心的美好愿望，他在远远地观望，觉得自己只是生命的旁观者。在探索生命意义的过程中，当面对生与死的冲突、矛盾和斗争时，他一直感到无力，渴望支持和保护，渴望包容与关爱，希望有外界的力量来帮助他一起应对。所以，治疗者感到，对于自我伤害者而言，找到自我，恢复自我的能量，是其找回生命意义的前提，进而才能从生命旁观者的角色进入现实生活中参与活动，这也可能是自我伤害者箱庭的治愈标志。对于来访者表现出的无力、无奈、不安与冲突，治疗者不回避，不惊慌，要无条件地接纳来访者所有的不满、绝望、悲观、失落，让他感受到被理解和关注。
作为箱庭治疗过程的静默见证者，治疗者在陪伴箱庭制作时要有牢固的自我，共感理解但不能被来访者的情绪所淹没，也就是导师张日昇教授所强调的“一只脚在岸上，一只脚在水里”的原则，这样才能为来访者提供保护和支撑，陪伴其走过挣扎、矛盾、恐惧、绝望交织的心路历程。
本章四个案例从理论上有的可能并不是完整的箱庭治疗，或许也难以成为箱庭疗法个案研究的范式。但是，如同笔者所强调的那样，我们活着，每个人遭遇的障碍不局限于都是能从外部简单消除的，特别是我们心中的障碍，也不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有时候甚至连解决的意念和想法都难以产生。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我治愈身体创伤的力量，也具有自我治愈心理创伤的力量。所以，笔者强调，应该允许人依据于自己心理的自我复原力并带着症状去生活，也不能有“彻底癖”。箱庭疗法最重要的治疗理念就是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自我治愈力。治疗者应该培养直感力、觉知力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此，这也是笔者作为督导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