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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陈寅恪 10419 字 5个月前

《春星堂诗集》五《梦香楼集》汪然明《自序》略云:

《梦香楼集》为眉史宛仙而成也。忆壬辰于鸳水遇之,终宴无一语,然依依不可得而亲疏远近。座客谓西湖渐复旧观,得伊人点缀,可称西子。予唯唯。拈四绝以订之。别后杳然,私谓空赋巫山一梦矣。今夏宛仙有意外之虞,来武林,予为解之。时尚有侧目者,又有私慕者。宛仙匿影不出。予一日拉同人雅集不系园,(寅恪案:前引《李笠翁诗集》六《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列名士,兼列红妆(七律)》自注云:“舟名不系园。”殆即此时所作。但《李集》编列此诗于庚子后、辛丑前,实则此时然明死已久矣。其误无疑也。)致使声名益噪,游人多向予问津。不轻引入桃源者,时多戎马,恐名花为之摧残,可惜也。孟冬有文武显贵临湖上,闻而慕之。会予萧斋,有不惜明珠白璧,属予蹇修者。宛仙笑而谢曰:“公辈真钟情,如薄命人非宜富贵家,且何忍遽别西湖也。”闻者多病宛仙少周旋,然亦以此益高宛仙矣。乙未花朝松溪道人汪汝谦书于梦香楼。

又同书同集《张宛仙和诗序》略云:

予昔于鸳水遇然明先生。先生有诗订游西湖。于兹三年,始得践约。六月十九过朱萼堂,琴尊书画,雅集名流。予时倦暑,先生因设檀床、玉枕、文席、香山,清供具备。有诗纪事,和者盈帙。予因步韵,以志主人情重,亦一时佳话云。云间张宛。(原注:“宛仙旧字小青。”)

寅恪案:宛仙与然明相遇于嘉兴之时间,为顺治九年壬辰。《春星堂诗集》五《遗稿·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继昌〕信,差足**。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一云:

西湖抛却到鸳湖,笑我来游一事无。泉石幽香偏吐艳,琴书冷韵每操觚。(自注:“时访香隐校书。”)莫怀羁旅情多感,犹喜同声兴不孤。漫道临邛应重客,文君有待合当垆。(自注:“香隐隐居,不轻见人。”)

然则然明之识宛仙之时,正值其闭门谢客、不轻见人之际。盖当日情势,必有所畏惮,不敢取次酬应者矣。宛仙既不酬应,则生事自有问题。然明所谓“饥寒之客”,即指宛仙及黄皆令等而言。汪氏此八诗之中,关于宛仙者列第一,关于皆令者列第二。岂亦汪氏当日售田所得金额,分润多寡之次第耶?

复次,然明之豪侠,若其于张宛仙之例,固可称道。然当建州入关之初,明之士大夫不随故国旧君同尽,犹能偷活苟存,并得维护才媛名姝之非貌寝如黄皆令者,亦自有其故在。据《春星堂诗集》一所载然明次子《继昌小传》略云:

徵五先生讳继昌,号悔岸。然明先生次子。顺治〔五年〕戊子经魁。〔六年〕己丑成进士。历仕广西左江道、湖广江防兵备按察司副使。

又同书五《遗稿》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七月次儿蒙洪〔承畴〕督师调至长沙军前(七律)八首》及《次儿请假归省,督师赠予风雅典型匾额。感怀述事,复拈八章》两题云:

(诗均略。)

观前引然明于壬辰冬,即作此两题诗之前二年,至嘉兴售田,则其生计艰困可知。幸其次子悔岸追随当日汉奸渠首,渐至监司,稍稍通显。然明不独借此可以苟全,且得以其余力维护名姝矣。堂堂督师书赠之匾额,自可高悬于春星堂上,以作挡箭牌。避难投止之张小青,遂亦得脱免于“文武显贵”之网罗也。特附记亨九书赠然明匾额一事于此,聊与居今日历世变之君子,共发一叹云尔。

《尺牍》第七通云: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唯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其第八通云: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其第一三通云:

其第一六通云:

弘览前兹,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上,期之于绵邈,得无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闻挥麈,则羁怀幸甚耳。

寅恪案:此四通皆关于然明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者,第八通商山之约,河东君实已成行。第一六通商山之招,以此后书札无痕迹可寻,恐未能赴约。第一三通齐云之游,则未成事实也。

《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响雪阁》(自注:“新安商山。”)诗云:

绮窗阿阁赤山湄,想象凭阑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沚正相思。

其下即接以《登齐云岩四首》,云:

(诗略。)

又《东山酬和集》一载偈庵(即程孟阳嘉燧)《次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韵》云:

蚤闻南国翠娥愁,(寅恪案:《全唐诗》第六函李白二四《怨词》云:“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详见前第二章。又同书同函李白五《长相思》第二首,或作《寄远》云:“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太白此诗中“美人”余“香”不灭之语,可与前第三章所引卧子崇祯十一年戊寅秋作品《长相思》诗中“美人”及“余香”诸句相参证。然则孟阳用典遣辞,甚为切当,而“美人心恨谁?”之“谁”,则舍卧子莫属也。复次,《杜工部集》九《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之二云:“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瑟,陂塘五月秋。”及《白氏文集》五《宅西有流水》诗“红袖斜翻翠黛愁”句等,皆可与孟阳此句参证也。)曾见书飞故国楼。(自注:“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其词翰。”寅恪案:孟阳与然明皆属徽州府籍。但孟阳所称之“故乡人”即今俗语所谓“老乡”者,非仅指然明而言,并目一班之徽州人也。“其词翰”殆即指河东君之篇什而言。可参第一章论牧斋《永遇乐》词及第二章论牧斋《观美人手迹》诗。然则孟阳欲专有河东君,而不介绍于牧斋,牧斋之得见河东君之词翰,实由于然明。其实河东君屡游西湖,并寄寓然明别墅,自不待同游商山,始传致其词翰。孟阳不过欲借此以解脱其掩蔽河东君于牧斋之咎责耳。汪、程两人器量广狭,心智高下,于此可见矣。抑更有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与然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以后,始有往来。检《耦耕堂存稿》诗及《孟阳自序》,自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并未发见孟阳有返其故乡新安之痕迹。据此程诗所谓“曾见”者,恐非指己身亲见之义,不过谓他人见之,转告得知之意也。)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寅恪案:此句“美人”二字,可与第一句相印证。)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

又检闵麟嗣纂《黄山志》七《赋诗门》,明代最后无名氏所作之前,载有杨宛《咏黄山(七绝)一首》云:

黄山山上万峰齐,一片孤云千树低。笑杀巫山峰十二,也称神女楚王遗。

冒辟疆襄《影梅庵忆语》云:

〔崇祯十三年〕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指董小宛)。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崇祯十四年〕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寅恪案:董小宛、冒辟疆之因缘,世人习知,无取多论。至此杨宛,即顾云美《河东君传》中引牧斋语,所谓:

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微〕、杨宛叔〔宛〕与君(指河东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誉卿〕、茅止生〔元仪〕专国士名姝之目?

一节中之杨宛叔,其有关资料详见下论田弘遇南海进香节所引。鄙意牧斋编纂《列朝诗集》所以选录宛叔之诗,并为《小传》,盖深致悼惜之意也。今据杨宛此诗及《影梅庵忆语》所言,可以推知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见《晋书》七九《谢安传》)。然明之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亦不过遵循此例耳。盖昔日闺阁名媛之守礼法者,常不轻出游,即在清代中叶文学作品,如《儒林外史》叙述杜少卿夫妇游山(见《儒林外史》第三三回),所以能自矜许,称为风流放诞之故也。

复次,第七通云:“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四载此文,“汉”字下注云“疑漳之误”,殆以“铜台”“汉水”为不同之两义,不可连用。故改“汉”为“漳”,则两句皆表一义。盖以魏武之铜爵台与邺之漳水为连类也。鄙意河东君此文乃用太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复用“铜台”“汉水”之辞,以比然明之高义。铜雀台固高,可以取譬。认铜台为铜雀台,自是可通。但若又认汉水为漳水,而与铜台为连类,则是河东君直以然明比魏武,而自居于铜雀台妓。与崇祯十二年汪、柳关系之情势,极不适合。河东君为避嫌疑计,必不出此。且河东君薰习于几社名士,如卧子、李、宋之流者甚久。几社一派诗文宗法汉魏六朝,河东君自当熟精选理,岂有不读《文选》二三谢玄晖《同谢谘议铜雀台诗》,即《玉台新咏》四谢朓《铜雀台妓》及《文选》六十六陆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二七)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二九),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一),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之句(见《杜工部集》一五《秋兴八首》之五),不觉牵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二八《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

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

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一九五“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

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

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二十《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羡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

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

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又:“黄须”事,见《三国志》一九《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一《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

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

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一七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望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惟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愈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二二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二三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二四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渺焉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卒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二四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二五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诗集》三《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六)。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第一七通云:“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其辞旨凄感,发病呕血,亦由于此。盖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二五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鲒埼亭外集》二九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一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三)。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

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三六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一《〔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八五《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琅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三《记宋刻汉书》,《陈星厓诗集》一《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厓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注》六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弆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半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唯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兹仅节录此段,以供参考。

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二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可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可证也。一笑!

《有学集》四六《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琅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琅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琅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著“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耶识之说,强自解释,情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彦。其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二五一《刘正宗传》附张缙彦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布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郎。与《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表》一一“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彦”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彦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彦降贼。

及同书三百八《马士英传》云:

张缙彦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彦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二二“张缙彦”条。)

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彦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厅居左辖,(《牧斋外集》一“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借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六《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任,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荆雒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荆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竖,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吞割据之余,战伐通涂,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挺生之姿,揽中州河雒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夹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五《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及《清史稿》二五一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复检《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张缙彦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彦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谲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劾缙彦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彦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彦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辩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彦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展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五“《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八撰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苦,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二《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一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十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籴于子晋。借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济事矣。

第一二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办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一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五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五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四通应列于第一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十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兹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读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一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十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八通有:

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

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十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十四年辛巳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二十《〔辛巳〕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二十《〔辛巳〕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巳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哪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兹不多及。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十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其文略云:

冬,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

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

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一一十《载记十·慕容儁载记》云:

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

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预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兹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二十《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候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与东风酹一卮。

及同书二十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又《有学集》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唯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六一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三九《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第一二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

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之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四《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每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耦国”(详见《鲒埼亭外集》二九《题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子于宣字宣子,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二《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过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见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兹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五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兹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三《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带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二十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见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似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同书四《怀柳姬》云:

烟雨空蒙归路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

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一《即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一二《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一六《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唯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二《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三《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齐饱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详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祯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二句有关耶?《无题》诗第二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戊辰任京职至八年乙亥丁忧归,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同书同卷《雨余》云: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闲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虚。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闲庭昼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二五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三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又第三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二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篯后人之家,而象三倦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三五《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七一《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塞翁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一六《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同书同卷《无题》云: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佩影空留洛水浔。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带云栖荻渚,虚舟载月倚莲塘。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一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二题倘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一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二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一题第二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二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一五)。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二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一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三李白三《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二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一题第七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籍,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静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萝。秋水芙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犹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三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又《排闷》下第四题为《闲居》,其结语云:“暂敕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五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唯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惓恋者也。

同书同卷《邻庄美人歌吹》云:

尘心净尽絮沾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篯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沾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暮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疏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倘《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二联下句乃用李太白“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杨叛儿》)。据《有学集》一《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三题为《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羡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二四《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唯有第五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塞翁”不无关涉也。第七、第八两句似谓河东君于鸳湖与牧斋别去后,又复由茸城同舟,来到虞山家中。此“去复来”一段波折,持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与己身绝交离杭州赴嘉兴,遂一去不复来者,以冷眼观之,殊不胜其感叹也。

同书四《美人》云: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寅恪案:此“美人”殆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象三以“一笑”名其集,而集中关涉河东君之诗甚不少,则此诗末句“一笑”二字,大可玩味。又牧斋垂死时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夫“干没多金,富可耦国”之富裕门生,独于此点不及其卖文字以资生活、鬻书籍而构金屋之贫穷座师,诚如前论《湖庄》两题,所谓可发一苦笑者也。一笑!

同书同卷《柳(七绝)四首》云:

灞桥烟雨一枝新,不效夭桃脸上春。想象风流谁得似,楚王宫里细腰人。

朝烟暮雨管离情,唱尽隋堤与渭城。唯有五株陶令宅,无人攀折只啼莺。

莫遣春寒锁柳条,风华又是一年遥。即今春半湖塘路,多少游人倚画桡。

水岸微风百媚生,汉宫犹愧舞腰轻。东山爱尔多才思,更在春深絮满城。

寅恪案:象三诗集中诸作,排列不依时间先后,前已及之。故此题是否为河东君而作,殊未敢决言。若果为河东君而作者,则第四首末两句,可为下引《尺牍》第二五通“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等语之旁证。又象三赋此首,用谢安及谢道蕴之故实,足称数典不忘祖。但后来牧斋传刊《东山酬和集》,想象三读之,必深恨老座师之于旧门生,不仅攘夺其心爱之美人,并将其先世佳妙典故席卷而去矣。

同书同卷《听白氏女郎曲》云:

弦子轻弹曲缓讴,白家樊素旧风流。博陵自是伤情调,况出佳人玉指头。

寅恪案:此题中之“白女郎”恐非真姓白,实指河东君,其以“白”为称者,不过故作狡狯耳。象三既以香山自命,因目河东君为樊素。第三句兼用《白氏文集》六九《池上篇序》略云:

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参同书七十《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

及《太平广记》四八八《莺莺传》略云: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据此,则第三章引《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与宋辕文绝交时,以倭刀断琴之事,或与象三此诗亦有类似之处。观象三《怀柳姬》一题,其称柳如是为“柳姬”,与陈卧子称杨影怜为“杨姬”者,同是一例。复证以此题“白氏女郎”之语,益知其以河东君为禁脔矣。由是推论,柳、谢恐已先有婚姻成约,柳后复背弃,故谢之怨恨,殊非偶然。又钱柳因缘自鸳湖别后,曾有一段波折,当由嫡庶问题,详见后论柳钱茸城舟中结缡节。然则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也。

同书同卷《竹枝词五首》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郎乘油壁度平芜。

初从三竺进香回,逐队登船归去来。谁解侬家心里事,灵签乞得暗中开。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寅恪案:此题似属一般性,但亦可兼括河东君在内。观前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其第一首第二联云“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乃与谢诗同是一般性者。唯柳诗末二句云“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则为高自标置,暗示避居西溪汪氏书楼之意,与谢诗“柳丝袅袅入西楼”之语,区以别矣。

同书同卷《赠人》云:

白璧峨峨荫座人,高情早已属秋旻。还惊丽藻波澜阔,没得句章与纬真。

寅恪案:“句章”为鄞县之古称,“纬真”乃屠隆之字,屠亦鄞县人。象三以屠长卿自比也。至所赠之人,据“丽藻波澜阔”之语,恐非河东君莫属。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同书同卷《赠别》云:

清歌细舞不胜情,惜别休辞酒再倾。此去销魂何处剧,夕阳山外短长亭。

春花欲落雨中枝,触目伤情是别离。罢抚危弦收舞袖,背人小语问归期。

行云聚散本无根,红袖尊前拭泪痕。欲借冰弦传别恨,断肠深处不堪论。

寅恪案:细玩四首辞旨,乃女别男者。此女非不能诗,特此男为之代作,如《初学集》二十牧斋《代惠香别》之例。颇疑此四首乃象三作于《怀柳姬》之前。盖谢氏由杭州返宁波,别河东君之际所赋,其时间或是崇祯十二年也。

同书同卷《樱桃》云:

墙角樱桃一树花,春风吹绽色如霞。重来但见森森叶,惆怅西风暮雨斜。

寅恪案:此首疑是象三于明南都倾覆以后,至虞山祝贺牧斋生日,因有感于杜牧之“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见《太平广记》二七三“杜牧”条引《唐阙史》及《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八《怅诗(并序)》。又可参同书同函杜牧五《叹花》。)遂为河东君及赵管妻而作也。检《一笑堂诗集》三《海虞》云:

访旧经过海上城,丹枫紫荻照波明。微云漏日秋光澹,远水摇风晓色清。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山川满目伤心处,独卧孤篷听雁声。

又《寿钱牧斋座师》(此诗上四句前已引,兹以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秋风名菊三杯酒,春雨华镫一局棋。遥向尊前先起寿,敬为天下祝耆颐。

此两题连接,当为同时所作。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日,象三亲至常熟,自是为牧斋祝寿。虽难决定为何年所作,《海虞》诗有“山川满目伤心处”之句,《寿牧斋》诗有“渭水”“商山”一联,则至早亦必在顺治七年庚寅以后。复观“天留硕果岂无为”之句,则疑是距郑延平将率师入长江前不甚久之时间。象三或更借此次祝寿之机缘,以解释前此购《汉书》减值之宿憾欤?其以“樱桃”为题者,仍是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典。(见《太平广记》一九八“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及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樱桃》诗第二句“春风吹绽色如霞”,可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闻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语相证发。第四句“西风”一辞,不仅与牧斋生日在季秋之今典符会,且与《柳氏传》“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语适合(见《太平广记》四八五)。倘读者取《虎丘石上无名氏题》诗“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之句相较,尤令人失笑(详见第五章所论)。所可注意者,据《海虞》诗“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及《寿牧斋》诗“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又检《一笑堂诗集》三《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