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七年(1528)
(一)
去岁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宁,因见各夷皆有向化之诚,乃尽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释甲,自缚归降,凡七万余众。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杀之威潜孚默运,以能致此。
在我一家则亦祖宗德泽阴庇,得天杀戮之惨,以免覆败之患。俟处置略定,便当上疏乞归。相见之期渐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闻此信,益可以免劳挂念。我有地方重寄,岂能复顾家事!弟辈与正宪,只照依我所留戒谕之言,时时与德洪、汝中辈切磋道义,吾复何虑。余姚诸弟侄,书到咸报知之。
(二)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动思归之怀,念及家事,乃有许多不满人意处。守度奢**如旧,非但不当重托,兼亦自取败坏,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宝一勤劳,亦有可取。只是见小欲速,想福分浅薄之故,但能改创亦可。宝三长恶不悛,断已难留,须急急遣回余姚,别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恶相济之人,宜并逐之。来贵奸惰略无改悔,终须逐出。来隆、来价不知近来干办何如?须痛自改省,但看同辈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尝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辈,只是终日营营,不知为谁经理,试自思之!添保尚不改过,归来仍须痛治。只有书童一人实心为家,不顾毁誉利害,真可爱念。使我家有十个书童,我事皆有托矣。来琐亦老实可托,只是太执戆[1],又听妇言,不长进。王祥、王祯务要替我尽心管事,但有阙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听魏先生教戒,不听者责之。
(三)
八月廿七日南宁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广城,病势今亦渐平复,但咳嗽终未能脱体耳。养病本北上已二月余,不久当得报,即逾岭东下,则抵家渐可计日矣。书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
近闻汝从汝诸叔、诸兄皆在杭城就试。科第之事,吾岂敢必于汝,得汝立志向上,则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钝如何?想旬月后此间可以得报,其时吾亦可以发舟矣。因山阴林掌教[2]归便,冗冗中写此与汝知之。
(四)
我至广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泻,未免再将息旬月,候养病疏命下,即发舟归矣。家事亦不暇言,只要戒饬家人,大小俱要谦谨小心。
余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进本者,议论甚传播,徒取快谗贼之口,此何等时节,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体息,正所谓操戈入室,助仇为寇者也,可恨可痛!
兼因谢姨夫回,便草草报平安。书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辈知之。钱德洪、王汝中及书院诸同志皆可上覆,德洪、汝中亦须上紧进京,不宜太迟滞。
释读:鞠躬尽瘁 此心光明
这四封家书写于阳明生命的最后一年(1528),这年二月,阳明平定思天之乱。七月奇袭八寨、断藤峡,以最低成本漂亮地结束了此地多年的贼患,然后上了《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王阳明就卧床不起了。此后他又接连上了几封奏疏,朝廷迟迟没有回复。十月,他强扶病体,给嘉靖皇帝写了长长的告病请假信,便动身往老家走。而那封感人至深的请假信被桂萼给截住了,桂还打算治阳明一个擅离职守之罪。
结果,阳明终究没能返回故乡,而是病逝于归途。这四封家书,算是他与儿子正宪的绝笔信了。年初,阳明给正宪写第一封家书时,就表示“处置略定,便当上疏乞归”。他打算干完这场,安排妥当,就上疏辞官回乡。不承想,这趟出征竟是不归路。家书中王阳明对儿子说:“我有地方重倚,岂能复顾家事!”面对匪患和灾民,王阳明的责任感便盖过了隐逸之心,他是实心实意想为百姓做点好事。平定完一方,还要建立社学,移风易俗。顾不上家事的王阳明,只能以频繁的信件来尽到身为儿子、父亲、兄长的职责了。
写第二封家书时,“地方事已平靖,遂动思归之怀”。地方匪患已平,王阳明又想回家了。家中的许多事,也始终让他不满意,放心不下。他跟正宪谈到守度“**奢如旧……自取败坏”,嘱咐其要“戒之戒之”;说宝一勤劳,有可取之处,只是见识短浅,急功近利,想来是福分浅薄的缘故,若能改过,还是可以的;宝三长期作恶,阳明嘱咐正宪遣他回家,不可留用;其他几位家丁,阳明对其评价也不高,“只有书童一人实心为家,不顾毁誉利害,真可爱念。”身在千里之外,指挥千军万马的王阳明,借着给正宪写信,一一点评了家府中人物的性格和优缺点,其用意也是在教正宪要能识人,会用人,该引以为戒的当引以为戒,这样才能照管好整个家。
写第三封时,阳明已抵达广州,病情稍平稳,但咳嗽始终不离身。给皇帝写的回家养病的奏本,还没有得到回报。此时阳明归乡心切,已经在信中倒数回家的日子了。当他得知正宪和几位兄长到杭州参加科举考试,他告诉正宪不求你一定能成功,只要有意“立志向上”,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发最后一封家书时,王阳明“咳嗽兼水泻”,依旧没有等来朝廷关于他养病回乡的批复。家书中,王阳明还在向正宪询问并操心着余姚八弟的家庭纠纷问题。他说:“正所谓操戈入室,助仇为寇者也,可恨可痛!”为家为国,阳明的确是操劳过度了。他若像朋友湛甘泉那样,只管颐养天年,教书育人,或许能长寿许多,但他选择了鞠躬尽瘁。
归途中,走过梅岭,王阳明呼吸愈发困难,他对学生王大用说:“你知道孔明托付姜维的故事吧?”王大用含泪点头,不敢细问,立即找木匠做棺材,棺材做好,皇命还没下来。王阳明硬撑着,坐上轿,踏上驿道。王大用他们扶持着,边走边歇到了梅关城楼。走入这座小石头城,王大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先生能翻过这座山,到了江西那边就好办了。王阳明打量着“梅关”这两个显示着帝国气息的巨字,心想:人生是一关过后一关拦,赶紧回到阳明洞去。
他们下驿道,改乘舟船,到了南岸地面,南安推官周积进船来给老师请安。王阳明勉强坐起,已咳嗽成一团。这一趟过梅岭,他身体大亏。过梅岭前,他给钱德洪、王汝中写的信中还乐观地展望:“吾道之昌,其有火燃涌泉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
在给正宪的最后一封家书中,王阳明曾交代道:“德洪、汝中亦须上紧进京,不宜太迟滞。”让正宪跟他俩说赶紧进京参加殿试,不要耽搁。当时阳明还想着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如今,如今,他闭上眼睛,悲从中来,缓缓地说:“平生学问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为可恨耳!”
船继续慢慢前行,夜幕降临,王阳明问停泊在哪里?答:青龙埔。这个码头离梅关只有 50 多里,属大庾县。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公元 1529 年 1 月 9 日 8 时)许,王阳明让家童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
王阳明闭目喘气,这个大禹陵前立志的少年,兰亭下写诗的文学青年,带兵的文人,书院遍天下、呼唤心性自由的启蒙大师,徐徐睁开眼睛,说:“吾去矣。”
周积泣不成声:“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死后,本要去京城参加殿试的钱德洪和王汝中,都放弃前程,在老家为王阳明料理丧事,并守丧三年。这两位大弟子,比阳明高寿,他们在王阳明死后三四十年间,几乎无一日不讲学,如同王阳明还在世一样,他们周游各地组织会讲,光大着心学。其他弟子如刘君亮、聂文蔚、何廷仕、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等他们也在广建书院和长期书院讲学实践中,成为阳明学的支派领袖,他们在政治上、学术上的地位和影响,使阳明学以书院为中心向全社会推广。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是王阳明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此心光明是一个心学的宣言,心学就是坚持心本光明,找回本心。不是别往外找,而是往回找。当年王阳明龙场悟道时,是用死看生,看到了不一样的意义世界。而此刻面对真正的死亡,他“心迹圆明,悲欣交集。”常人是社会**出来的,名人是死神**出来的。死前之眼能重估一切价值。心学的心跟佛性是一样的。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可成佛。王阳明成了,一般人为啥没成?被物欲,被贪嗔痴遮盖住了。修行就是去蔽,去掉贪嗔痴这些外尘,外染。内心是净的,佛性是清净的,一净就虚了,一虚就与天地相似了。心学就是找回本心的功夫。心体不蔽,临事不失。修行的人是在本体上做功夫,不修行的人是在外相上做功夫。王阳明说事上磨练,不是多经历事,主要就是在心体上做功夫。他给学生回信时常说:动亦有事,静亦有事,无间乎动静。性是看不见的,看见的是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们面对的是相,是在相上流浪。必须超越相才能见性,性在哪里呢?就是《楞严经》上说的“性在作用”,只能在作用里反推这个性。真正的大家,像王阳明这种通了的,都在体上做功夫,在体上做虚的功夫,做静的功夫。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还有一层意思是:我找到良知了,我没白活,值了。良知是性命的根,是内源性的光,是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心灯点亮的,那个时候王阳明又回到了初心,回到内源性的光,也不再害怕那些看不见的黑暗,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最后的遗言,是王阳明个人的一个交代,对徒弟和后人也是一种激励。同时,也有一种满足感,亦复何言?不用再说什么了。
心之光明,假有生死,性不死。生本无生,所以,死即不死。事事因缘,死于因缘,所以,死也是假死。世人有我,所以有死,得死。生必趋于死,所以,死不叫死,因为,死是另一种生。生死是幻相,所以死不叫死。说这些诳语是想说王阳明涅槃了,心里发虚。说他精神不朽又太老套了。请大家莫做有无看,只要不做有无看,怎样都通。相,因有而有;性,因无而有。自性不可得,是故不可说——亦复何言?
[1] 执戆:有一味地憨直傻愣之意。戆为多音字:音gàng,意为傻愣;音zhuàng,意为刚直。
[2] 掌教:教职人员,教长,明朝对县学教谕的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