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翁的突围当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突围。作为主战派的后代,他现在能做的只是保存自己,不被湮灭,而不可能对时局有所作为。同时就仕途而言,他也不想苦心经营了。如果帝国是个苟且偷安的帝国,那么那些仕途中人,无非是蝇营狗苟之辈。叶绍翁不想成为其中一分子,他现在想做的,就是丰满自己孤苦伶仃的心灵。所谓突围,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高地,从贫瘠,走向富庶。
叶绍翁找到了这样的方向。他开始以诗言志,以诗抒情,成为这个时代的行吟者。而他的朋友圈里,也多这样虽然失意却心灵高蹈的文人。
比如葛天民。这个曾在台州黄岩做过僧人的失意文人,此时和叶绍翁一样,正在做一个京漂。葛天民在京城临安,与姜夔、赵师秀等多有唱和。叶绍翁对他的诗非常推许,出版有《无怀小集》。
比如姜夔。叶绍翁朋友圈里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于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他虽然流落江湖,却不忘君国,所谓感时伤世。这样的生活经历和生活态度,叶绍翁见了,那真是惺惺相惜的。特别是姜夔名作《扬州慢·淮左名都》,词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其出世与入世情景交融的意境,对叶绍翁影响颇大。
再比如赵师秀,与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翁卷(字灵舒)并称“永嘉四灵”,人称“鬼才”,开创了“江湖派”一代诗风。赵师秀虽然是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进士,却仕途不佳,用他自己的话说“官是三年满,身无一事忙”。赵师秀晚年宦游,寓居钱塘(今浙江杭州),其诗学姚合、贾岛,代表作《约客》一出,顿时洛阳纸贵: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叶绍翁的诗也是“江湖派”风格,赵师秀对其影响,不可谓不大矣。但叶绍翁并没有师从赵师秀一人。他以天地为师,以人间意境为主旨,试图为他这一代失意的人儿发声、代言。虽然已经出走岩后村多年,但家乡的母题永远在叶绍翁的心里。叶绍翁感悟,有时候从极简朴出发,经过人间万象,再回归极简朴,便是一个时代的心声;甚至可以穿越时代,成为人类的心声。而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这样的心声不期而至了: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为这首诗取了个名字《游园不值》,但如果从悲天悯人的角度出发,这诗跟游不游园没什么关系了。它是一种能量,也是一种意念、理想或者是信仰。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所有的梦想都不会被辜负,都在呼之欲出,哪怕梦想之外,围墙森严。此时的叶绍翁,不再是岩后村一味关心野趣的乡野小子,而是关心人类共同母题,具有忧患意识的大诗人。一个超越时空束缚的诗人。他的突围,终于从祖父辈们的世俗战场转移到人类共同的心灵场,并最终获得了大自在。
他的突围,至此,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