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世界(1 / 1)

真欣幸,真欣幸我的书房和客厅中,欢跃着如此可爱的艺术精灵。

虽然只是一些些,屈指可数的几样,但它们形成的氛围,却芬芳得足以使人沉醉。那是永不凋敝的希望之花,那是活泼泼的生灵所共声啼唱的一曲爱之歌。

生存的空间能够常常回旋这样的一首歌,多么好!多么好!即便你遭临不幸,即便你因了某种失意绝望透顶,只要你静下心来凝神谛听,你或许就会心平气和,顿生感悟,积极的人生态度就会复苏,你的心底可能还回旋起充满柔情和爱意的和音,你或许还会与这首爱歌的作者一同吟唱。

这支爱歌的作者,是韩美林。

初识韩美林,是在十分美妙的蓝天绿海间——

并非是刻意夸张的环境。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夏日,在青岛——黄岛的航轮甲板上,头上是一片与海相映蓝得不能再蓝的天,周围是与天相接绿得不能再绿的水,似这般蓝蓝绿绿水波连天的境地,即便你没有多少诗画细胞,也会感受到浓稠得化不开的诗情画意。

而彼时,恰是诗人画家俱在眼前——历经浩劫大难未死的韩美林,正伴随文坛老前辈诗人光未然,同赴黄岛笔会。

那一次,应邀的作家不多,画家也只韩美林。

早早就得闻“历下美林”的大名,早早就爱慕着他笔下的一切,特别是他的猴、他的狐、他的熊、他的狗……猛地相见之下,却有点惊愕,总觉得韩美林不该是这模样。

难道画家应该有一副什么“标准相”?我的惊愕很有点理拙。但是,韩美林,你的贮满了太多不幸的童年,你遭冤坐牢许多年的苦难,却为何教你依然出落得这副孩子似的形貌?你这矮墩墩的个头,你这圆圆的脸庞,你这不加修饰的少年人发型,你这很容易咧开的嘴巴,哦,特别是你的眼睛,端端是一双天真的、欢乐的童稚似的眼睛,端端是一双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充满疑问,但更多的是十分信赖十分热爱的眼睛!……

当然,当然,苦难还是留下印迹的,你的笑嘻嘻的圆脸,明显透出一层不褪的菜色,你微微一蹙眉,便分外深刻的额纹,你的长而深密的眼睫,时时闪过的那丝很难脱却的忧思。哦,特别是你的这双手,这双满布着瓷厂烧窑的烟熏火烤印迹的手,这双被冰冷的铁镣紧扼,被凶残的魔爪几次撅断指头的手,这双和修长、白皙、温软、保养等字眼毫不沾边的手,如此骨节粗硬,如此伤痕累累。哦,正是这样的手,才整个地浓缩着你的历史,你的禀赋,你的气质,你的灵魂的全部财富。

得识美林,才得识了这个道理:真正的艺术家并不在惊人的形貌,而全在于魂魄和品格。

于是,便一见如故,便无话不谈,于是便益发敬重他那山东人的耿介爽直,敬重他那和狂傲、矜持、好为人师、自命不凡等绝不沾边的热忱和诚恳。

美林在笔会上作了发言。他一字未提自己的苦难和不幸,半点未涉自己的艺术和成就,谈的只是出访的感受,短短的发言语意浓长,完完全全是艺坛赤子的一派挚诚,地地道道是献给祖国、献给人生的一首爱歌。

我很感动。故而时隔十年,记忆犹新,包括他说话的语气、表情。当然,感动的也绝不止我一人。

得识美林,也得识了关于艺术的真理:艺术的最高档次是朴素真诚;最好的艺术,就是唤起人们对祖国对人类生活“无穷思爱”的艺术。

自此以后,便觉得和美林十分相熟,虽不敢谬托知己,却笃定认为这是极可相交的画坛朋友,虽然地远天隔,绝无通讯问候之举,但有些心里认定的朋友,是全然不在往来多少的。

以后,便是政协会议的一年一度的见面。一年一度见面时,美林总盛情相邀:到家去玩玩。

于是,便很兴奋地向往这一天,很想看看饱经忧患的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更想看看他的工作室,看看那些教人爱得了不得的猴、狐、熊、狗,看看一切的一切。

不知怎的,每年的这个开得不长也不短的会议,却也总是一晃而过,而出门访友的机会,却也总少有。

茶前饭后倒有串门机会,又因不同小组,就未曾专与美林聊过什么。有天小组讨论休息时,忽见美林兴冲冲地携了相机来,让我悄悄地将我们组的一位“哥们”叫出来合个影。这位“哥们”,便是被曹禺老师誉为“国宝”的“长发男儿”裴艳玲。自然,艳玲和美林之间,平日也少有机会来往,可是艺术家的相投默契,确实有奇异的传媒作用,不用交谈契阔,便能互引知己,那日,照相背景——会议室走廊很不明亮,被我们临时抓差的摄影师——香山饭店的服务员,也不甚谙熟照相技术,慌促间拍下的照片,绝对称不上杰作,可我却将这张咧嘴欢笑的三人照,视同珍摄,每每凝视,心里总是十分温热。不是吗?剧坛画坛的两颗熠熠闪耀的艺术之星,在身旁燃烧着哪!

我所珍存的邮封上、扇面上,早早有过美林的签名,但心里还是很想得到美林亲画的小动物。

因为,他的那些决非凡属的猴狐熊狗,太有难以言传的灵异了。正因为如此,便又总觉得不好意思张口。不料,有次女儿来看我,竟很轻易地便得了他特意为之画的一个画盘,画的是在花丛中微笑的“阿福”。对此,喜洋洋的女儿自有理解:“本来我想要的是猴,韩叔叔是不是看我太瘦骨伶仃了,才画‘阿福’的?你看,他不是称我‘小友’,还祝我‘戊辰得福’么?”

我很想给女儿好好叙说一番,述说这位韩叔叔为什么总将那么多的爱意倾注给孩子、给那些小生灵小动物,却终于又缄口。是的,再讲他与那“患难小友”——那在“文革”中陪伴他吞尽人间血泪而后又惨死的小狗的故事,话题太沉重了,虽然事隔二十多年,我依然很难做得到不动声色。更何况,我现在也传染了某些时疾:愿笑不愿哭,很不愿提起伤痛,很愿意忘却……

挨到今年初春,终于下定了造访美林寓所的决心,却又得闻妻子弃他而出走国外的消息。我惊异不已,美林却大度依然地淡淡一笑:“人生七味嘛,看来都得尝尝,现在,我是一只带小鸡的老母鸡……”

他的女儿才七岁。哦,一个男人,一个正处创作旺盛期的艺术家,带着七岁幼女过日子的滋味,难道是好尝的么?

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他那竭力掩去苦涩的笑容,难道不能教我品出话中的真味么?是呵,对于一个曾在牢房的八寸地盘中坐过一千七百个日夜的人来说,人生的这点小小的“滋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美林自会重获安宁幸福的,只要稍稍脱却太多的天真,太多的轻信和太繁重的忙碌。

终于约好去访的那日,是刚刚落过一场极丰沛的大雪的黄昏。

一行四人踏着曲里拐弯的雪路进入王府井的一条深巷时,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派了无俗尘的白雪,就是一种预示,预示我们将进入一个浑朴自然纯洁无瑕的天地。

哦,果然,果然是这样一个天地,果然是这样一个世界。

这世界,太美妙,太教人目不暇接了。

楼梯的拐弯处,门口、走廊、画室、卧房、客厅、一件件、一件件摆满了他所画的,烧的,雕的,刻的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大的小的,俱是生灵,俱是动物,大的,巍巍然而足令彪形大汉难以扛动;小的,却又不盈一握而任你把玩手上。哦,且慢,这些明明是铜浇的、铁铸的、陶塑的、瓷烧的、木雕的、竹刻的物件,这一具具原本为人们最熟稔的牛马鸡狗猴熊狐,怎么到了这里,都有千奇百怪得教你从未得见极难言表极难形容的形和采?这一套套烧绘的,或令你忍俊不禁,或勾你无限遐想的各种各样的脸谱、头像,这些活泼泼地恣肆在大大小小的陶盘,瓷盘中的鱼、龙、虫、鸟,这一个个在有限的方寸,被无限夸张又无限骄傲着的世间生灵,怎的在这里,都有一种令你看不够道不尽的生趣和神韵?这一帧帧看似极随意涂抹又极随便装裱的画,又把艺术的空间,拓展得那么自由,那么寥廓,教你直觉得艺术的世界,真正是浩大的苍穹,深邃如重洋!

哪怕是这匆匆一掠,也会令你解悟什么是艺术的永恒和永恒的艺术……哦,且住,且住吧!

如此惊怪下去,即使自己不怕贻笑大方,同访的友人,都会嫌啰嗦的。

的确无须我啰嗦。这些年来,但凡耳目稍不闭塞的,那个不晓中国的画坛奇才韩美林?不然的话,美国及欧洲一些国家,为名城建立××周年庆典所需的大型雕塑设计,为何单单来请韩美林?

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想再啰嗦一句:美林的这个家,哪里只是一间工作室,这是整整一座艺术宫!我真想问一句:韩美林,韩美林,你是怎生得了缪斯的青睐,她才把这么多的偏爱厚施于你的呵!

对此,艺术宫里的主人,自然不会动声色,不动声色的主人在此展现的,也仅仅是近年来的部分作品,仅仅是他创造的千百分之一。

我们的浏览,当然也只是“掠影”。

这一“掠”再次教我明白了:艺术的灵思,之所以如此丰赡华彩,源源不断,就在于艺术家本人,一开始就将自己的骨位扶得极为端正,铸得极其坚挺。

这一“掠”,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却原来,自己前些年,从各地寻求的或寻求未得而钟爱之极的那些妙趣横生的工艺品,那种种造型设计的构思,很多都出自韩美林。

自然,这一次,毋庸开口,同访者都欢天喜地如愿以偿了:应各人所爱,美林为我们一一作画。于是,这个要虎,那个要龙,我要的自然也是我最喜欢的生肖属相——马。

看美林作画,各个又不约而同地如观大典般屏了声气。

黑色的画纸一铺,银色的画笔在手,几乎是瞬息之间,一匹长啸的黑马,便从苍苍莽原疾奔而来!这不羁的头,这飞扬的尾,这抖擞的鬃,这骁腾的蹄……哦,还有,还有这虽然未着一笔,但你分明感觉得到的马蹄下的黑土,那只有中华大地黄河浓浆才滋润得出的无垠无涯的厚土呵!……

怎么说道呢?怎么称谢呢……此时,“谢谢”无疑是最多余最笨拙的辞令。但是,又笨又拙的我还是想说:谢谢你,韩美林,在吉祥的羊年,在春雪浪漫的黄昏,感谢你给了我们如此厚重的馈赠。

辞别美林归去时,风不再寒,夜渐渐深,天地如画,雪路似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