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忆,最忆应是如碧血如玛瑙的红叶。殊不料,自去年起,每每遥想香山,我眼前涌现的,不是红成一片汪洋的叶海,却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是一场如诗如梦的三月雪。
全国政协七届一次会议期间,我们文艺界委员又一次得住香山。
我记得从六届政协以来,文艺界是第二次有幸得居香山了。我们曾住过的空招、京丰、远望楼,虽然都曾以热情周到的接待,可人心意的服务使大家铭感难忘。但作为宿处,回廊曲折园中见园的香山饭店,自然更使我依恋。
使我念念不已的还因为这场雪。
那天偏巧是星期天,休会。清晨推窗,顿觉空气格外清凉。在层林枝梢间羞怯怯地探头的朝阳,不知为何欲出还藏,只把那抹含羞带娇的红晕洒染在弥漫着晨雾山岚的天地间。紧接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便缀红披霞地紧一阵慢一阵,极袅娜极轻盈地撒将下来!刹那间,院子里外一片皎洁,银装素裹的香山,好不妖娆!
我看呆了。时届三月,居然还能下一场晶莹剔透的雪!这场有如神来之笔的三月雪,把诗画中的香山饭店装点得真如仙苑梦境般绝妙。
立即,院里**起一片欢快的笑语,被雪梦惊醒的委员们,从各个居室蜂拥而出,争相玩赏这不可多得的雪景。许多人携着照相,更要在天赐的良辰美景中与大自然留下一张曼妙的合影。
我兀自发呆,泪花不觉模糊了视线,院中的人景渐渐朦胧,我的眼前却从这朦胧中涌现了另一片皑皑白雪。
因姓氏笔画少而沾光,在人民大会堂出席大会时,我的座位比较靠前,因此能很清楚地对望主席台。不知怎的,每每望见主席台上那一片皓首华发,澎湃不已的心潮总激起无数联想,我觉得那不是普通的年长者的鬓发,而是起起伏伏的银峰雪岭。为国为民的深重忧思、辅助决策者运筹帷幄的诸多智慧,不就蕴蓄在这一座座意态高远的银峰雪岭间么?
雪,温柔隽永的雪,使我遐思绵绵。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六届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特意来空军招待所看望文艺界委员,还将参加我们的大组讨论。较早得闻消息的老委员,急切而悄声地奔走相告,眉梢眼角都有掩藏不住的喜气。我记得那一日,显得狭小的讨论会场,春风如渡,发言是那样热烈,气氛是那样亲切,“我们的邓大姐”往中间一坐,不用言语也能形成一个巨大的心理磁场。
休息中间,有幸挤上前去向她问候握手并合了影的我,只答了句“我来自您的故乡河南”,便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透过泪眼,我看见的只是邓颖超头上华发如雪。“欲问春驻何处?白发下赤子心肠。”我骤然觉得这严峻而多情岁月馈赠的雪发是那样庄严洒脱!哦,这雪发的丝丝缕缕,显然凝蓄着一九七六年元月天安门广场那举世罕有的花雪……
白发丹心相映照。在王光美同志的头上,我也曾见过一片同样的雪!几年前,第一次得见“复出”的王光美时,她那清癯消瘦的面容和赫然全白的头发,曾使我蓦然心惊,我顿时记起从未亲见其面的共和国已故主席刘少奇,在人们心屏上印象最深的就是白发萧萧!日前,我到同住香山的王光美同志居室拜访,并转致河南诗人苏金伞对她的衷心问候时,热忱的摄影师徐肖冰,曾为倚窗交谈的我们摄影留念。背景恬淡的照片十分和谐自然,而最触目的就是王光美同志吟吟的笑容和被笑容映亮了的一头雪发。
哦,白发铮然的,还有许许多多我所熟悉或敬识已久却交往尚浅的老前辈。我不能不记起每当两位文坛元老巴金和冰心极难得极偶然地在公众场合露面时,不知为什么,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总是他们那一头铮然雪亮的银丝皓发!于是,我曾无数次地企想,企想把年轻一代对他们健康长寿的祝愿,化作缕缕和风,熨帖而缓缓地拂入皓发的丝丝缕缕中。
哦,还有,鹤发银眉的还有那位自称“百岁阙一”却面如童颜的刘海粟老,还有那已过古稀之年却依然精神矍铄的常书鸿、叶浅予、华君武、黎雄才;还有那常常为政协文艺晚会献艺展风采的骆玉笙、戴爱莲、张瑞芳和谢添;还有那发言幽默总能引起笑声的著译家杨宪益和满腹经纶却耳背不多言的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还有那虽然发色尚乌却同样已过花甲、已近古稀的对人极热诚极友爱的几位画坛大家黄苗子、丁聪和黄胄……哦,还有,还有那因年事已高身体多病而未再连任的六届委员卫仲乐、陈白尘、张乐平以及溘然作古的胡风、丁玲、肖军……
雪,流韵无穷的雪,使我神驰天外。
我能首先想起的自然只限于文艺界的几位老委员。在这个奇雪的早晨,在这素洁的天地间,当如潮涌集的霜鬓鹤发像漫空的云朵,满天的雪絮,在我眼前交织成一个浩大奇诡的雪谜云团时,我不由得热切切地想要在此时此际悟出一点什么。
如人所言,宛若繁星云集的全国政协,是济济一堂的人才库,而每每令我感到像家一样可亲可依的政协全国委员会,更是名副其实的团结而又温暖的大家庭。自从六届忝居委员之职以来,匆匆已过七个春秋,所激动所感慨的大事小事桩桩件件不胜枚举。七年来,虽常常自惭不曾以粲然成绩为这个温暖大家庭更多地添薪加炭,却时时欣幸在这个齐集了众多名流方家的团体,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令我铭感尤深的是,一九八六年秋我患甲亢,因久未查明而病情加剧。也是在次年的六届五次政协会议中,经驻会医务组诊断并悉心治疗,对症下药,不久便大病痊愈,精神爽然地投入了学习和工作。
但是,我发现,每每当我欲把这种教我增长识见及重新焕发青春的欢愉和感激表达出来时,我就困窘地陷入了“语言的尽头”。
语言的尽头应是音乐。此时此刻,在我心中回旋飘**的,却是比音乐还要动人的这场静雪。哦,像轻云般悄然飘来的香山小雪,在我伫立凝思间,又像朝露一样悄然飘逝了。
院中飞来更欢快的笑语,我的眼前再次展现了一幅白发童颜的谐趣图——几位出门略略迟缓的老委员,正急急忙忙推开欲要搀扶他们慢行的晚辈,乐呵呵地专拣残存着碎琼乱玉的小道幽径大步快走,一边极开心地相互打趣说笑,连日来大会中纵论国是的严肃紧张,都化作了此时的怡然和轻松。
人在自然风景中能展示出比寻常更丰富的心灵境界,使我灵思飞动的香山小雪,唯愿你化作我心中不尽的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