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斛活泉洗出来(1 / 1)

说不清有多少回,将凝在笔尖上的丝丝思绪,复又收起。

总期待一种特殊的时刻,总觉得要写她,就须在风清月白的夜晚,须在情绪非常宁静、心地非常清纯的时辰。

因为,她不是别人,因为,她是冰心。

可今天,哪里是这境地?今天,狡猾的风逃得没有影踪,骄横天际的只有太阳。于是,但凡能不动弹的,都悄没声儿地缩在了荫凉角;于是,窗前这几盆一直被我殷勤侍候的吊兰,也都得着了负心机会,别转了头,扭过去腰,生生做出了不胜娇懒的情状。这边呢,铺开纸还没开写,肘下就蜿蜒出两条小小的溪流。

可今天,我却认定了,这篇久已起意而不可抑止的文字,非写不可了。

因为,再过整整三个月,就是农历八月初十,就是冰心的九十一华诞,是她向“百岁寿星”迈进的起始,作为一直想敬送她一盆花而又一直未能尽意的晚辈,我愿将串串热汗化为露滴,连同这束粗粗扎就的“心花”,献上一份衷心的祝福。

其次,因为刚才,刚刚到了第三期《小说界》,这本注有创刊十周年字样的封面上,端然印着冰心怀抱小猫的照片。

我太喜欢这张照片了。

好照片无疑是心灵的底版,最能传神。

我立刻记起来:去年的此时,我曾为《文汇》刊登过的另一张“作家生活照”,大大激动了一番,那是白发如雪的柯灵——照片中,朝晖喷霞、桐叶如金、抱膝而坐的柯灵,以洞穿历史的眼神,沉思着他所解读的人生……

冰心的这张照片,简直异曲同工。

照片中,她怡然神闲地端坐沙发,依然一副极为我们熟悉的又慈爱又睿智的微微笑容,在她怀中的爱猫,很张致地略略昂首半闭眼,充分得意着它所享受的温馨。

真是风神特具的天伦图!

我想起来,这只宝贝小猫,是她和女儿吴青曾很幽默地向我们介绍过的:“是个最爱出风头的照相明星。”

我自然也认出来:这张照片摄于1986年,她自家的客厅。

并非我眼锐。只因印有这张照片的那本书:《关于男人》,两年前,我曾与宗璞大姐一道得其馈赠。自然,这本书和书中的照片,以及这本书的老早的姊妹篇《关于女人》,都是曾教我心澜迭起百读不厌的书。

也许所用纸张之故。《关于男人》印的是黑白照,不如《小说界》重印的这张清晰而色彩分明。于是,我又久久地凝视,再次把这张照片看了个仔仔细细。

我认出来那张皮沙发的色泽——那是七十年代末流行的深棕杂黑的仿皮革;沙发一角的那只靠枕,也是极普通极朴素的烟色小方格布面;再是老人家的衣着;那是件灰色隐格钉着琵琶布纽的对襟罩衫,很家常地挽起寸许的袖口,露出一线线天蓝衬衫和黑色的毛衣。自然,我凝视最久的,是她的脸容:哦,老寿星们常有的寿斑,已稀稀地见于她的手背和脸面,再还有,还有这一直整整齐齐梳拢耳后的头发,哦,这在1978年我初次得见时,尚是乌色见多的头发,一年比一年地渐渐花白,银白了呵!……

我凝视着,想象着,我想象着照这张相时,她的头发是否在脑后绾成了一个髻?一个缕缕如蚕丝的银白的髻?……

也许,她并没有绾过髻。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固执着这一想象。

我向来说不清自己许多莫名其妙的想象,但我却清楚记得不久前参加某地的一个丝绸文化节。在与当地文联的一班青年作家谈心时,我想起了多年前写过的一篇小说,题名叫作《茧》。小说最后写到儿子望着母亲脑后的发髻,觉得“像是一个卧着的雪白的茧”。话题被我不无激动地引申开来,我说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吐丝作茧的过程,作家更是如此。作家毕生的劳动就像一条蚕,是全然自觉而自然的奉献,直到生命的丝尽,但他以生命为代价的吐哺,将绵延着一代又一代……

我们所尊敬所热爱的冰心,以及许许多多和冰心同样的前辈,早早就为我们吐织了这样的茧。

此刻,关于茧和丝的话题,再次勾起我缕缕思绪。

我无法不想起二十年前,一个河南省籍的学生,当时是北京科影的美工,从湖北咸宁的干校归来时,向我们说起了那儿的生活:“那儿是天天下雨,天天出工,别说干的活有多累,光天天来回走那条又长又滑的泥浆路,连我这棒小伙子都有点挺不住,可我们的队伍里头就有冰心,都快七十的人哪,好几回我偷偷瞅她,可从不见她苦过脸眉,没想到老太太这么钢!……”

十三年前的冬末,在北京举行的儿童文学创作学习会,愈至最后,心潮愈高。在多位作家做过辅导报告后,神通广大的会议主持者,又让我们拜会了茅盾、张天翼,最后的“压轴”节目,竟是请来冰心到会上讲话并和大家合影。

我永远忘不了她的出场和开场白——

会议室很小很拥挤,到会者又都太兴奋,因此,她进来时,“哗”的一声,后几排的男同胞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主持人请冰心坐下说话,她摇摇头,笑了:“我这个人起点不高,所以我要站着讲……”

又是“哗”的一声,不过,那是立即轰响的掌声和笑声……

她果然就这样一直站着讲,直到讲完。

照相时,鼓动着主持人的“偏心”,除了全体照外,我们十几位女同胞,又围拢着冰心,加照了一张喜笑颜开的“女儿国”合影。亲亲近近挨着她坐的我,从此牢牢刻下了她的音容笑貌,也牢记了她那天所穿的是大襟便衣和一双蚌壳棉鞋。哦,母亲的衣饰,母亲的仪态,这就是冰心,这就是我们的老前辈冰心啊!

于是,第二年,全国四次文代会再见她时,我竟忘了开始是在什么场合、什么地点了,只记得她出现时,总是如拂清风似的悄然而家常,总是睿智幽默语出如珠;只记得那日凑巧茹志鹃、刘真、张洁和我,簇拥着她步出会议大厅的台阶时,敏捷的新华社女记者王子瑾抢拍了一个镜头;只记得那次在小会议室休息时,主持会议的李季同志曾很风趣地叫她“佘太君”,还说:“哎,可惜丁玲今天没来,否则你们女作家,可算‘五代同堂’啊!……”两年后,1981年的初春,北京颁发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不料想,我们竟有幸与冰心同榜!那一年,她获奖的是《空巢》,以一个归来的游子探访旧友的种种情境,写两个殊途不同归的知识分子家庭;极朴素的文字,道出的是永远的真理。走遍天涯国为根。通篇没有一句高腔激调,却教人处处感受着作者深沉的吟唱,那是从灵魂深处迸发的爱国主义**。

那一年,“同榜”的还有张抗抗和藏族女作家益希卓玛。热情得像诗人一般的益希卓玛,听说冰心摔伤了腿难以赴会,便找我和抗抗商议:“我们去,我们一起到家去看望她!”

到家去看望她?看望冰心?——我简直惊呆了:这主意太好了!但是,会给我们安排这种幸福吗?我们不会太惊扰她吗?

果然!幸福果然是只要争取便能来临的。喜洋洋的益希卓玛,变戏法似的亮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一盆小小的石莲!呵,多有心的卓玛!可你大概不知道,冰心最喜欢的是玉骨冰肌的马蹄莲,是淡香自天然的水仙,我们应该去找马蹄莲,找水仙!可是,哪还来得及啊,好吧,就这样吧,带着这盆极普通又极耐旱的石莲,带着这象征高原的不凋之色的石莲,我们欢欢喜喜地去了。

哦,快看看吧!快仔仔细细地看看,仔仔细细地记住这里的一切吧!记住民族学院的这间住舍,记住这间被满堂堂的书橱挤小了的书斋,记住她的每一点微细表情,记住她的每一句笑谈,当然,最重要的是莫忘问候祝福,莫忘诉说平日最想诉说的话……

可是,叶文玲,你是怎么搞的啊!你不是几次三番见过她么?你完全不必羞怯,完全不必有“望之俨然”的拘束,她不是别人,她是冰心,无论何时何地,她对你们都是母亲般的慈蔼,师长般的亲切啊!可是,被太饱满太实在的幸福涨得昏头昏脑的我,竟然结结巴巴地什么话语也道不利亮,竟然从头到脚整个儿傻成了一根“实心棍”!

哦,幸亏有能言善语的抗抗,幸亏有热情得诗人一般的益希卓玛,幸亏她那高原云雀似的音腔叽呱不停,总算把我们要表达的情意都表达了。

撑着伤腿端坐写字台旁的冰心,海一样丰浩,月一样清隽的冰心,一如既往地神态慈和,说着只有她才能道出的朗朗笑语,直教你忘了屋外是春寒料峭的三月,直教你觉得这小小书斋是这般温馨可意,融融如春。

呵,没想到,没想到一团如春的绿云骤然飘现:三本簇新的书,忽地亮在了眼前——冰心亲赠我们每个人一册她新出的选集!精装的书壳,湖绿色的封皮,掀开封装,则是黛青色的书脊,雪雪白的书面波动着水纹,灿灿的金字,就像天上闪耀的星!呵,更没想到的是,在扉页上签赠时,冰心竟称我们为“同志”,还加上“教正”二字!真教人好不汗颜,好不愧悚!一刹那,我只翻来覆去感觉着一个词:诚惶诚恐……

冰心依然以她的笑容和亲切,拂尽了我们的汗颜和愧悚,于是,我们终又“肆无忌惮”起来。卓玛真正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得一要二地请冰心再送我们每人一句话。

为卓玛、为抗抗写的是什么,我记不清了,送我的一句则是:“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明志。”

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品”后甜。一晃就是七八年。七八年中,就像有意识地“进补”一样,常常反复品读她的书,她的诗,包括她翻译的诗,包括别人评她的书,敬意愈贮,思念愈深。七八年中,几乎年年来京,于是每每来京,都不由地萌发这个意念:看望冰心去!

可是,每次每次,总有住处的不巧,或者交通路程的不便,不忍侵扰的顾虑,使我屡屡丧失如益希卓玛的勇气。

知己莫若友。相交甚笃的师友宗璞大姐,最谙我的心思。大姐排开自身的冗杂家务,先行作了联系,于是,我们终于欣欣然地结伴同往了,跟随而去的,还有我的在北大读书的女儿。带女儿同行也是宗璞大姐的主意,她一再说:“谢先生最喜欢年轻人。”

于是,我骤然注意到了:宗璞大姐称她,不是随常随俗地呼为“老师”,而是恭恭敬敬地称之:谢先生。

中国人对称谓向有讲究,有识之士和学者更有分寸,“先生”之称于北大、于燕园这样学府之地,唯有德高望重比老师还老师的饱学之士方可膺享;文坛也是如此,呼得耳熟的是鲁迅先生、茅盾先生……因此,在学问、人品、气质一向被我视为可仰而不可学的宗璞大姐这一呼,我不由得越发深感以往的粗鲁愚钝:是呵,对我们所敬爱的冰心,都极应该呼为:先生!

我于是一路默默、默默地想着要对她诉说的话语。这一次,我一定要细细告诉她:我从她的作品中,所得的无穷无尽的“营养”和许许多多新的启悟;我要告诉她,她的那句“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已经成了我的创作主旨,在三年前创作的一个中篇里,我开宗明义地亮出过这个“宣言”;哦,我还想告诉她,我非常喜欢的是她半个世纪前写的“新年试笔”,极为那“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所鼓舞——这对投入新生活的殷殷呼号,对投入“源头活水”的热切期待,实在就是她七十年耕耘不辍、精神永不委顿的根因,即令八十年代的我品读,也频频激起难以抑止的亢奋……

那是1989年的初春,三月下旬,距上次拜望的时间,整整八年了!八年来,虽然文坛常常有她扶掖新人的文字,报章屡有她勤思健笔的新著,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解替不了亲往一见的渴念。

依然是这间住所,依然是这被满满的书橱挤小了的书斋,依然是先行迎出的吴青热情又爽朗的笑脸,可是,毕竟八年了!岁月不饶人地染白了她的华发,无情的病灾,夺去了她相濡以沫的亲人……可是,冰心依然!

依然是待人脉脉,似拂面春风,依然是笑语频频,出语都成妙谛,哦,冰心永远是冰心!

没想到先凑趣的是小猫,不待呼唤,那两只爱猫,先先后后跳上她的写字台来和我们合影,神态之老到,动作之熟练,真正堪比“明星”,而且大模大样地很有“主角非我莫属”的气概。不用说,小猫是主客共同喜爱的话题,报章消息中,常见冰心爱猫佳话;而前年,自称燕南园是“猫儿园”的宗璞大姐,也曾把一只可爱的狮子猫送我喂养,我还为此洋洋洒洒写过几千字的“猫文”。于是,在说不完道不尽的“猫趣”中,我们先照了一张又一张的合影。

没想到很助兴的倒是女儿。冰心一见她来,果然分外高兴:“我最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谈天了;别管你妈妈管束,以后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最欢迎年轻人!……”

喜出望外的女儿,兴奋得红云满腮,在如此慈蔼的长者面前,哪还有半点拘束!……自然,导行的宗璞大姐,亦有款款衷肠与她细说,尽管都是极家常的嘘寒问暖,尽管应当的都是平平淡淡的学府文事,我却觉得有一曲无声之乐回**其中,那是从真正的文章博综、醪醴风流的学者胸臆中,自然漫溢的高山流水,那是真正的大家风范和书卷之气的相映交融……听静了的我,只觉得一句“闲”语村言都无须出唇了,一边默默地陶醉,一边又不由得心神飞越……

归途中,像被我传染了似的,原来不多话的女儿,更默静了,问其所以,她慢声慢气地答道:“还用说吗,刚才听她们谈话,比上课还过瘾,就像暑天里走进莽莽苍苍的大森林,心里荫凉极了,满足极了。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尊仰冰心为高天明月,一点没错,她是真正的皎皎无俗尘,表里俱澄澈呢!”

嘿,平素总觉得学汉语专业的女儿没有文才,这几句话,还算不愧挂的那只校徽。

哦,皎皎无俗尘,表里俱澄澈的明月,莽莽苍苍的大森林!舒舒泰泰地写至此,我陡然感到绿云荫窗,暑气全褪,满室满目,全是爽心的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