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时见过您(1 / 1)

窗外呼啸着隆冬的寒风,室内,一盆炉火,暖气融融。新整理好的书架,先生的十六卷大作赫然居中;凝视着那悬挂了十八年的相框,我的心头又一次泛起了孩提般的欢欣……

我见过您,先生,您可晓得,我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见了您的?

对于我来说,那也是老早老早的时候……早得我若是寻觅那记忆的纸页,那页纸就可能发黄,但是,那情景却如雾中的光点,熠熠闪亮。

那时,我还是个脑后垂着毛茸茸小辫的丫头,在一所城隍庙小学读三年级,虽是三年级,却自以为是“大”学生了,连环画小人书,已对我逐渐失去了魅力,我寻找着更有味道的“大”书。

哥哥是有一些他所珍爱的大书的。正在温州上学的哥哥,比我大七岁,沉静瘦削,温和寡言,假期回家,一有空就写首诗呀什么的,一向是我崇拜的人;可他常把那些书和自己的日记本一起锁在书箱里,不许我胡翻**。

有一次我终于得到它了,一本厚厚的大书摊在他的书桌上,书页有些发黄,文字中还有插图!而且,那个又像鸡蛋又带辫子的字特别好玩:“Q”!这个人叫阿Q?这“Q”字我读不出音,读不出也不要紧,我马上囫囵吞枣翻了起来……哦,这个也带小辫叫个阿Q的男人挺有趣,他和人打架,总是输,输了,却又不认输,神气活现……哈,这个阿Q!

可后来……怎么,这个阿Q竟然被抓去枪毙了!

泪水扑嗒滴了下来,滴在发黄的书页上。我连忙擦了去,又翻过来,从头看。是的,我不信,好端端的,这阿Q为什么要被枪毙?!……

和刚才一样,我跳过那些读不出音的字,不懂的句子,这阿Q是住在“未庄”还是“末庄”都不用管,除了吴妈和小尼姑还有几个女人也没去记,反正……唉唉,这个阿Q还是死了,被枪毙了!我伤心地又从头翻过来,细细看了一下写这本书的人名。

哦,先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见到您了,书的第二页就有您的一张画像,那黑乎乎的背景和您那挺严厉的眼睛把我吓了一跳。

“怪不得呢!这是个又瘦又厉害的老头子写的书,怪不得呢!……”我想。

“哥哥,这阿……圈,为什么临死还要去画那个圈圈呢?他不画不成么?”饭桌上,我红着眼圈,愣愣地问,“他不画,人家就不会把他枪毙了吧?”

“什么?阿……圈?哎,你又乱翻我的书了?”哥哥这回没有生气,挺惊奇地望了我一眼说,“不是阿圈,是阿Q,阿Q……阿Q!你看不懂的,你看这本书还早。”

“不早,不早了,刚才我一口气看了三遍。”

“那你说说……”

说就说!我把阿Q跟人打架,阿Q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说得有声有色,全家人都听笑了。

“那么,你知道是谁写的?”

“写这本书的人么?他,他叫个鲁、鲁……”我再也“鲁”不上来了。

“鲁迅。”哥哥很严肃地瞥了我一眼。

可我从来是不甘叫自己发窘的,马上就有了理由:“那第二个字写得太潦草,这个鲁迅老头,他的字写得可不怎么好看。”

大家又哈哈大笑。

“看你这狂丫头!”哥哥虎起了脸,生气了。他那严厉的神色,使我顿时觉得像触犯了神明,我不敢调皮了。

“鲁迅先生是中国文坛上的最伟大的作家,还是我们浙江人呵!”哥哥缓缓地说,那神色,那口吻,更是少见的严肃和庄重,“中国出了鲁迅先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读鲁迅先生的书,要恭恭敬敬地读……”

我听得屏声静息。哥哥的话对我一向有权威,他如此崇拜您,先生,我怎不肃然起敬呢?

从此,我认定了,我一定恭恭敬敬地读,绝不混翻了。

哥哥第二天就又给我找了一篇,还是先生您的书,呵,这下我马上就认得了——天天描红的大字本里,第二句不就是这“孔乙己”么?

这“孔乙己”可比“阿Q”好读好认多了!我们的家乡,不是和鲁镇差不多模样的小镇么?

那镇口的小酒店,我不是也常常被家里人吩咐了去买酱油舀醋么?那曲尺形的大柜台,我不是也踮着脚尖才够得着么?那茴香豆,我们差不多每天早上都要买来下饭的,而身穿长衫面孔青白的“孔乙己”呢?有的,也有这样的人。

是的,我们镇上的这个“孔乙己”,也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可说出来的话也有许多是我听不懂的。他也是花白胡子长指甲,也爱用几颗炒豆、花生哄小孩,只不过,他虽然瞎了一双眼,但命运好,总算熬到了解放,活到了有“五保户”的年代,才拖着那盘着的长辫子死去了。

先生!我不由得惊异非常了:您是到过我们这个小镇么?我又问哥哥了:“这个鲁迅到过我们这里吧?”哥哥笑了,说:“没有。”我对哥哥的话是句句相信的,这一回可怀疑了。

因为,我确信不疑,要是鲁迅先生没到过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的“孔乙己”怎么会被他写进书里去呢!并且在另外几篇文章里,怎么又写出了我们这青山小桥?这河埠头、这乌篷船?

要不,他为何知道这洒水的土场,这临河的戏台,这矮凳小桌上的晚饭、这蒸干菜、这罗汉豆?……哥哥对我的提问,显得很高兴,好像我这样问,是大大称赞他所崇敬的鲁迅先生。他又讲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可我记得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有光彩,这眼神使我觉得写书的人就有这样大的本领,能把很远很远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写书真了不起呵!

……呵,先生,先生,如今,离乡二十年的我,只要一读您的这几行文字,那桥下的流水就在我眼前潺潺流动,那篷船的桨声就会咿呀响起,那蒸干菜,罗汉豆的香味,就直扑鼻端……

先生,我后来知道绍兴了,知道这个和我们家乡一样美一样好的绍兴了,我真想到那里去看看它,看看您呵!可当时,那只是个天真的梦,我还是个刚考进初中的学生,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出远门的哩!

总算我们读的课文里,不光有您的小说,也有您的杂文了,总算我知道了您的生平,以及您的许多著作的篇名了,作为连任三年语文课代表的我,不光流利地背出“……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这样大段大段的文章为乐为荣,还开始了对祥林嫂,对闰土命运的沉思,掩卷时,我细忖细想过这“费厄泼赖”为什么应该缓行;含着眼泪,我一遍一遍默诵着“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先生,我就是在那时,在老师的讲述中,在课文的字里行间,一次次地看到了您,望见了您那肃然的面容,严峻的眼神,听到了您那掷地作金石声的话语……先生,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成长起来,懂事起来的呵!

我也握笔作文了,先生,那是十三岁的我,第一次偷偷而冒失的尝试,我不知道我怎会有胆量想起要写“小说”——尽管那篇“小说”,从头到脚只有八百字。但是,假如没有读您那《一件小事》,假如不曾看您那《祝福》《社戏》,先生,我绝不会有这等勇气。那时,我是怎样的羞怯和慌乱,当刚要把这篇“小小说”投入邮筒的一刹那,我才慌慌地想起这小说题目和先生您的大作重了名,我又忙忙地在“风波”两字前加了个“小”字……先生,先生,您瞧我这个小丫头呵!我差一点忘了加这个“小”字,这多不好!嗬!这“小说”竟印出来了,在“小风波”三个字的下面用铅字排出了我的名字,我仿佛觉得自己靠在您的脚下,多幸福哪!

我终于要路过绍兴了……先生,我多想来看您,多想来看您呵!这是我扑向社会踏上人生道路的第一次远行,说句实话,我那薄薄的行李卷中,连多余的宿夜费都没有一文。我只能在汽车卷起的烟尘中努力睁大眼睛,久久眺望那刷着黑底白字的“福”“禄”字样的山墙;我只能屏住剧烈的心跳,静心谛听那小小乌篷船传来的桨橹声;我是多么不甘心呵!先生,因为那是个秋光灿烂的晴日,艳阳当空,山色如金,清风送爽中,我仿佛听见,仿佛听见了寿怀鉴先生正在“三味书屋”摇头晃脑地教课,而百草园的油蛉和蟋蟀就在耳际弹琴低唱……但是,我却不得不怅怅离去了。

先生,我终于又想握笔作文了,这次,可是真的在写“小说”,我把它看作是我向命运的第一次挑战。田间劳作的生活,使我得以萌动这铺笺之念,而灌注我这笔尖的水,却是先生您,您和许许多多前辈用心血凝聚的“泉”!

小试居然成功。这对我这个当时在困顿厄运中的少年是怎样的鼓舞!先生,接着这第一笔稿费。我为只能先去解决衣食而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买您的几本书而愧疚得想哭!

路漫漫!先生,我不知道人生竟有这么多沟沟坎坎!但是,我终于闯着、奔着、磕绊着,一步步跨过来了。那些年,先生,您的书,古今中外许许多多前辈的书,是我心头的绿荫,生命的甘泉。自从那日我掏光了口袋里的钱,在西子湖畔的一间书画店里,捧回您的一幅绣像后,我是那样的惊喜!先生,自此,我日日、时时都能看见您了,您那刚毅的面容,慈爱的眼神,日日时时都在对我殷殷垂教:“生活的路还很多”,“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我要在生活中努力寻觅,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我的路。在那些艰难坎坷的日子里,先生,我只珍爱地保存着您的几本书,尽管那是几册薄薄的单行本,可那和《契诃夫传》《契诃夫论文学》《罗曼·罗兰文钞》一样,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那灰黑的墙上一无装饰,只有您的那幅绣像;岁月的流逝,已使它周遭渐渐苍黄,可它在我心中,却如故乡苍黛多皴的青山一样,分量越来越重……先生,那时,您就是我生活的光明,我在奋进中标航的灯塔呵!

那场动乱中,我所有的书籍都被付之一炬,包括刊载着我那几篇习作的刊物。所幸的是,您的这幅绣像没有被毁,是您那阅尽人间沧桑嫉恶如仇而微带讥嘲的神容,使那些浮狂小儿望而生畏吧?您在我那洗劫一空的陋室巍然傲立,我久久凝望着您,先生,那时,我才深切理解了什么叫“劫难”,也明白了您在那些年月,为什么能写出千百篇匕首投枪式的檄文。我想得更多更多的,却是这个萦回在我们许多人心中的问题:假如您还活着,先生,假如您还活着?!……

我忘不了那个风雨凄凄的冬日,那是严寒的元月,那是使整个中国大地都结了冰的日子。虽然身在繁华喧闹的首都,我心里也如坠着冰块。刚看完天安门广场花如海人如潮的场面,我的眼泪已在心里冻结,我信步走来,不知怎的,竟慢慢走到了西三条。

哦,先生,我老早老早就想来看您的,可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椒焚桂折佳人老”的萧疏的冬日!那天,暗云如铅,风凄雨冷,这寂然冷漠的西三条寓所竟然只有我一个“看客”!那轻轻一推便吱呀作响的院门,那在风雨中不屈地伸着枝丫的枣树,那几件粗朴的家具和单薄的衾被,都似在告诉我:先生还在,先生您就在里边……

我到了里边。哦,“老虎尾巴”,这半爿明亮的屋子,真是一条光明的尾巴!它的明净,它的光亮,顿使我那凝冻的心暖和起来……看啊,先生这煤油灯,像刚刚熄灭的,这套了笔帽的毛笔,墨迹还似未干……

我久久在院子里流连,任凭那霏霏小雨洒着我薄薄的头巾和两肩,先生,这是我真正的第一次来看望您呵,我要尽情地向您倾诉,听您指点……

我要离开时,终于又听得小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灰色风衣的青年匆匆闪了进来……哦,先生,您不寂寞,中国有的是热血青年。

先生,您晓得吗?在我终于又能拿起笔来作文的日子里,在我这片几将枯萎的“小叶”终于得到阳光照射的日子里,在前辈的慰勉中,我仿佛觉得首先有先生您慈祥的笑容。那些日子,我有机会尽情读您的书了,我把可能找到的最感兴趣的几篇,又一一从头开读……为了写好那一篇《悄悄的脚步声》,为了简洁,把这篇小说压缩到五六千字以内,我把您的《孔乙己》又一次一次的在心中背诵了许多遍;写《心香》时,因为感情如炽,又要保持冷峻的头脑,我不得不时时中断,捧起您的《药》,一边品读,一边思索,哦,我仿佛又一次次听见了您的开导。是的,写作时,心要热烈,笔要冷峻,这只笔尖,不仅要挑开社会生活的帷幕,更要描摹出另一个广阔的世界——人的心灵的世界!如醪似蜜故乡情,乡情拨动心中弦,先生,您的心血酿成的琼浆,教人痴迷如醉,也教我寻觅到这条坚实而广阔的路子——为了了却这笔终生难忘的相思债、恋念情,我要为哺育我的故乡、为江南这水乡小镇的许许多多“黔首”“墨面”立传!……

先生,我终于能到您的老家来看望您了,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来得早,菜花黄,麦苗绿,江南的春光是何等烂漫!

尤为使人高兴的是,我不是孤身一人前来探望您,结伴同行的有饱受磨难又获得新生的老作家,有近几年蜚声文坛的中青年作家,我们在您一百周年诞辰的前夕来到您的故乡,豪情激越,兴会淋漓!……哦,这修葺一新的“三味书屋”;这重筑了矮墙的百草园;这木柴,水缸如当年堆放的灶间;这曾经站过“闰土”和“水生”的堂屋,如今拥来的是穿得山青水绿神采照人的农村青年……先生,先生,当这个被我怀想了二十年的梦,以它焕然一新的面貌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得到的何止是视听感觉所引起的激动?啊,几小时的徜徉流连,我还觉得时间太短,置身在这样一个幸福得使我迷惘的天地中,简直有如心灵复苏,生命重绿!

先生,先生,人生的路和梦一样漫长,尽管向您倾吐积愫的我,已经进入了中年,但我能对您道出这句“生命重绿”的话语,您也一定会非常欣喜的。

先生,我终于得到您的一整套“全集”了。现在,只要我轻轻翻动那洁白的书页,我就觉得自己是“幸福天使”“快乐王子”,欢欣,激动,真是难以言喻!啊,我拥有了这笔人世间至贵的财富,但不等于我已经懂得了您。是的,先生,您书里的话,谆谆教诲我们的,不光是如何作文的小道理,而是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中国的文艺战士的大道理!

先生,我最想告诉您的也就是这些话:您那握管如恒“永不休战”的形象,将使我永远瞻仰;您用生命写下的史诗,我要从头读,从头学;我愿集合在你的大纛下,常常温习您的教诲。是的,文艺战士的笔,应该是一根有力的琴弓,不光要拉响历史的回声,更应该奏出生活的诗情,让更多的人听到生活前进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