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刚满四十,儿子读小学,迷上了集邮,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我跟着他一起玩。两代人之间的爱好,是相互感染,然后作用于亲情里面的。小时候,我像儿子一样也喜欢集邮,只是没有坚持下去,上了中学,乱花迷眼,移情别恋,新的爱好,便理所当然取代了它。这样说,是说得好听些,说穿了,就是半途而废。因此,一个人能够把一项爱好坚持一辈子,是不容易的;而人的一生中,半途而废的事情总是多于坚持到底的。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五月,我从德国途径莫斯科,在莫斯科住了两天。无事可做,便是逛街,加里宁大街,普希金大街,阿尔巴特大街……如没有笼头的野马,到处散逛。那时的莫斯科经济不景气,商店里货物凋零,除了镶嵌着红宝石的18K金的戒指,好看又便宜,真没有什么可买的。逛到一条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街,赶上中午吃饭,不过是一份红菜汤和几片黑面包,还要排长队。好不容易排到我,取了这样一份简单的快餐,要自己找地方吃。旁边有一个商亭,是一个报刊亭,售货的窗口前,有一个木板做的窗沿,我把塑料餐盘放在上面,一边吃,一边看风景。
五月的莫斯科,下着雨,雨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地上积水横流,天上阴沉沉的,没有红场的壮阔和东正教堂的色彩缤纷。但人来人往很多,小街和大街一样的熙熙攘攘。大多数人打着伞,脚步匆匆,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们的心情。在异国他乡,更让人感到与世界的隔膜。
报刊亭里,没有人,售货的窗口紧闭着。吃完了午餐,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我又没带伞,便在亭下避雨,闲来无聊,趴在售货窗口,看亭子里面,都卖些什么报纸杂志。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首尾衔接,密麻麻摆满亭子四壁的上上下下,媚眼四抛,和我们的报刊亭没有什么两样。忽然,看见在杂志的下面挂着一串邮票。邮票很小,那一串邮票不过四五枚,不过如一串小小的风铃花,在四周五彩炫目的杂志的包围下,不注意看,几乎不会发现。因为喜欢集邮,到哪儿去,尤其是到国外,都不忘买几枚纪念邮票,这一串小小的风铃花,被我一眼看见,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正所谓你心里关注着什么,眼睛里就会看到什么,就像你的腿受伤了,拄着拐杖,走在大街上,你会看见拄着拐杖的人好像一下多了起来。
关键是我不仅看见了那一串邮票是纪念邮票,而且,我还看见其中一枚是苏联1953年发行的纪念作家马雅科夫斯基的邮票。邮票上马雅科夫斯的半身像,是那样熟悉。这枚邮票,在《世界邮票总目录》上看见过,是为纪念马雅科夫斯基诞辰60周年发行的,早就想买呢。那时,儿子收集世界各国和动物的邮票,我的兴趣在世界作家和音乐家的邮票。买邮票,找邮票,查邮票,摆弄邮票,成为那一段时间我们父子间最重要的交流,乐趣便也在其中。这枚意外相见的马雅科夫斯基邮票,像打了鸡血一样,让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让阴雨绵绵的莫斯科有了亮色和光彩。
开始,我以为报刊亭的主人是中午休息,找地方吃午饭去了,心想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谁想,过了午休的时间好久,还没有回来。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了,就再等一会儿吧。又过了好久,还是没见人影,只有马雅科夫斯基挤在亭子里面和我面面相觑。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下一次再来莫斯科,不知要到猴年马月,而且,即使能来,还能不能够碰上马雅科夫斯基,也是两说呢。就又等了下去,反正雨也没停,我也没有什么事,索性就算是在这儿避雨,看看街景吧。
便倚在报刊亭的窗前,耐心等候,等候亭子的主人(不知是男是女,猜想是位玛达姆)的到来,等候马雅科夫斯基出来。
可是,我就像等待戈多一样,始终没有等到。雨一直不停,不大不小地下着,雨水顺着亭子边的排水管哗哗地流淌着,顺着管口哗哗地流淌到街上。起初,我并没有听到排水管的雨声,等着的时间越长,这声音哗啦啦的越发响了起来,响得像一阵接着一阵的小鼓在敲,让人心里发躁。
那一天,从中午快等到黄昏,想象中的玛达姆也没有到来,想念中的马雅科夫斯基也没有出来。雨小了,我只好走了。
都说流年似水,往事如烟,极其容易逝去得无踪无影。但有的事情虽然很小,却容易在偶然之间如焰火被瞬间点亮,提醒你不要淡忘。在莫斯科和马雅科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便是这样。其实,我对马雅科夫斯基并非真的那么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那时和儿子一起的集邮。不过,儿子的集邮,和我一样也是到上中学时无疾而终。他几乎攒全的世界每个国家一枚邮票的花团锦簇,还有那些各国的动物邮票,以及我的那些作家、音乐家的邮票,都已经放在柜子里多年,任其尘埋网封。在莫斯科和马雅科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是前不久偶然读到马雅科夫斯基的一首小诗,题名《你是否能够》,诗的最后两句:
而你
是否能
用排水管充作长笛
吹奏一支夜曲?
我立刻想起了莫斯科那个报刊亭的排水管,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当初倚在亭边听排水管哗哗的雨声时,可没有想到它可以充作长笛;现在,会不会笑自己当时的等候有点儿傻呢?
2020年6月21日夏至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