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北野武和我(1 / 1)

时间的距离 肖复兴 1265 字 12天前

十三年前,2007年的大年初一,在京沪高速公路,意外出了一次车祸。我在天坛医院住院,一直住到五一节过后才出院。

医生嘱咐我还需要卧床休息,不可下地走动。窗外已是桃红柳绿,春光四溢,终日躺在**,实在烦闷无聊,我想起了画画,让家人买了一个画夹、水彩和几支笔,开始躺在**画画。

在此一两年前,在写作《黑白记忆》和《蓝调城南》两书的时候,因为刚刚重返北大荒,旧地重游而感慨万端,也因为看到北京那些熟悉的老街巷即将被拆而再无踪影,便随手画了北大荒和北京街巷的一些速写,这是我最初画画的开始。一点儿基础没有,画得很差,连基本的透视都不懂,完全是情动于心,无知无畏。但是,当时,出版社都还是极其宽容地将这些画作为插图印在书中,做了反白处理,替我遮了一点儿丑。这给予我极大的鼓励,也激发了我画画的兴趣。

我喜欢画建筑,画街景,借了好多画册,照葫芦画瓢,学着画。最喜欢奥地利画家埃贡·席勒。那时,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和赫赫有名的克里姆特齐名。我看到的是席勒的画册。那本画册,收集的都是席勒画的风景油画。在那些画作中,大多是站在山顶俯视山下绿树红花中的房子,错落有致,彩色的房顶,简洁而爽朗的线条,以及花色繁茂的树木,异常艳丽,装饰性极强。我也不知道他画的都是他母亲的家乡捷克山城克鲁姆洛夫。同时,我更不知道,我只看到了他的风格独特的风景画,没有看到他浓墨重彩的重头戏——人体画,更以出尘拔俗的风格为世人瞩目。

但席勒是我入门建筑和风景画的老师。2007年的春天和夏天,我趴在**,在画夹上画画,画的好多都是学习席勒的画。花花绿绿的油彩涂抹在床单上,成为那一年养伤时色彩斑斓的记忆。那一年夏天,儿子从美国回北京探亲,看中我画的其中一幅模仿席勒的风景画,拿到美国,装上镜框,挂在家里。我知道,是为了安慰、鼓励我一下。

我从小喜欢绘画,尽管从小学到中学美术课最好的成绩不过是良,但这没有妨碍我对于美术的热爱。那时候,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幅陆润庠的字,和一幅郎世宁画的狗。我对字不感兴趣,觉得画有意思,那是一幅工笔画,装裱成立轴,有些旧损,画面已经起皱了,颜色也已经发暗。我不懂画的好坏,只是觉得画上的狗和真狗比起来,又像,又有点儿不像。说不像吧,它确实和真狗的样子一样;说像吧,它要比我见过的真狗毛茸茸的要好看许多。这是我对画最初的认知。

读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去内蒙古看望在那里工作的姐姐,看到她家里有一本美术日记(那是她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奖品),里面有很多幅插页,印的都是共和国成立以来一批有名的美术家新画的作品,有油画,有国画,还有版画……我第一次认识了那么多有名的画家,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漂亮的美术作品。尽管都是印刷品,却让我特别喜欢,感到美不胜收,仿佛打开了眼界,乘坐上一艘新的航船,来到了一片风光旖旎的崭新的水域。回北京之前,姐姐看我喜欢这本美术日记,把它送给了我。

其中吴凡的木刻《蒲公英》,印象至深:一个孩子跪在地上,一只手举着一朵蒲公英,噘着小嘴,对着蒲公英在吹,是那么可爱,充满对即将吹飞走的蒲公英好奇又喜悦的心情,让我感动。六十多年过去了,去年年底,在美术馆看展览,第一次看到这幅《蒲公英》的原作,站在它面前,隐隐有些激动,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

尽管画得从不入流,但就像喜欢音乐却从不入门一样,并不影响我画画入迷。如今,无论有机会到世界哪个地方,到那里的美术馆参观,是首选,是我的必修课。我觉得画画是那么好玩,会画画的人是那么幸福快乐,让人羡慕!比起抽象的文字,绘画更直观,更真切;展现出的世界,更活色生香,更手到擒来。即使不懂文字的人,也能一下子看懂绘画。这一点,和音乐一样,都是人类无须翻译就能听懂的语言。

因此,不管他人的眼光如何,不管自己画得好坏,现在,我几乎每天都会画画,画画成为我打发和对抗日复一日沉闷无聊和孤独光阴的一剂良药。画画,成了我的一种日记。特别是今年宅家的日子里,画画更成为一种必须。在网上买了一些速写本,很便宜,一买一摞,又买了水彩和水溶性的彩铅,准备长期抗疫。何以解忧,唯有画画。

其中2月18日,我画了席勒,是用水溶性彩铅临摹了席勒的油画《家》。这是席勒生前画的最后一幅画。一百年前的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中,席勒一家三口不幸染病,先后死亡。席勒在临终前几天,完成了这幅《家》。没有比家的平安更让人牵心揪肺的了。4月8日,武汉解封的那一天,我又画了席勒,是用钢笔和水彩临摹席勒画的一幅人体油画:一个孩子扑进妈妈的怀抱。现在,我自己都很奇怪,在今年这场世界性的灾难中,为什么席勒总会出现在我的画本上面?我忍不住想起了十三年前,躺在病**,第一次看席勒的画册,第一次模仿席勒的情景。冥冥之中,绘画有着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

有时候,我愿意外出到公园或街头画画速写。画速写,最富有快感,特别面对的是转瞬即逝的人,最练眼神和笔头的速度。常常是我没有画完,人却变换了动作,或者索性走了,让我措手不及,画便常成为半成品。也常会有人凑过来看我画画,开始脸皮薄,怕人看,现在我已经练就得脸皮很厚,旁若无人,任由褒贬,绝不那么拘谨,而是随心所欲,信马由缰,画得不好,一撕一扔,都可以肆无忌惮。乐趣便也由此而生,所谓游野泳,或荒原驰马,云淡风轻,别有一番畅快的心致。

前些日子,偶然看到日本导演北野武的一篇文章,他写了这样一段话:“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真正认真起来画画,是1994年那场车祸之后。那时,我都快50岁了,因为车祸,在**躺了一个多月,半边脸瘫掉,实在太无聊啦,就开始画画,只是为了好玩……但说实在的,我的水平还不如小学生,全凭感觉随便画画,完全谈不上技术……其实,人怎么活得不无聊,这个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自己,不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如果自己觉得人生过得有意思,那即便是身无分文,只要有地方住,有饭吃,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活下去,这样也就足够了。”

我惊讶于北野武的经历和想法,竟然和我一样。同样的车祸,同样由此喜欢上了画画,同样觉得画画好玩和有意思。虽说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更芸芸众生,其实,很多的活法、想法和做法,是大同小异的。

2020年9月7日白露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