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擅长画风情的画家,一位霍珀(1882—1967),一位怀斯(1917—2009)。他们一个画都市,一个画乡村,人物风景各异,构建成了同一个时代的美国城乡两端。
和怀斯不一样,霍珀的画,无可避免地弥漫着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气氛。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那些画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形象化的注脚。怀斯的画,却没有这种时代的氛围,他远避城市,偏于乡间,更注重个人的情感和回忆。
怀斯晚年在自述中曾经提到,当时有人建议他,也能够和霍珀一样画中带有时代风情。很多人都希望艺术中有时代的影子,有主题的升华。怀斯对霍珀很尊重,也曾经学习过霍珀的画,但是,他说: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和爱德华·霍珀一样,做个描绘美国情景的美国画家。但是,我感兴趣的只是希望创造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
怀斯的坚持是对的,他做不到像霍珀那样。他们拥有各自不同的世界,所谓龙有龙道,蛇有蛇迹。
相比怀斯,我更喜欢霍珀。霍珀爱画都市里静态的风景,在有限而特定的空间里,囊括了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瞬间定格。他有意避开喧嚣和跃动,避开热闹的大场面、大事件。
霍珀关注人和城市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疏离又紧密,隔膜又贴近,痛楚又无言,孤独又期冀,寂寥又迷茫,忧伤又苍凉。他爱画餐馆、酒吧、旅店、汽车旅馆、戏院、建筑、街道,甚至空****的楼梯和阳光照进来的空无一人的门口。他画的这一切景物,仿佛昏昏沉睡着,整个世界在“停摆”,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霍珀绘画的人物,在作品中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和他画的景物一样都是处于静态的,像舞台上人物最后亮相时的造型,定格在某一瞬间。那些人物之间,便有了布莱希特戏剧的“间离效果”。他们各怀心思,将一种寂寥而落寞的情绪弥漫开来,和人物周围的景物浑然一体,造成一种气氛,无声片一样,让人猜想。即使一时想不出来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但那种情绪已经感染到了每一位受众,因为那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你我。
霍珀有这样的本事,他的写实功夫了得,将景物和人物都描绘得精致而真切。他曾经到过欧洲留学,欧洲那时流派纷呈,“抽象派”“现代派”等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影响,他不像有些画家那样唯新是举,被眼花缭乱的画风所冲击而迷失了自己的方寸。他始终以一种保守的姿态,坚持写实的风格,以不变应万变,面对正在动**不安的世界。
比如那幅《周日的早晨》,空空****的街道,和空空****的店铺,门前坐着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能是店铺里的店员。还需要再让他说些什么台词吗?
再如,画作《加油站》,依然是空无一人的道路,远方有蓊郁的树林,浓雾一样笼罩的夜色,对比着灯光明亮的加油站那几个醒目的红色油箱。油箱旁,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还需要再让他说些什么台词吗?
还有《自助餐厅》,大环境仍旧空****的,只坐着一个女人。仔细看,她的前面有一杯咖啡,她的一只手握住杯把,另一只手的手套却没有脱掉。一种寂寞无着的心态已经泄露无余,还需要再让她也说一句什么台词吗?
无疑,这样的情绪表达,不属于霍珀个人,而属于一个时代。
看霍珀的画,让我想起汤姆·威兹沙哑苍凉的歌,想起卡佛寂寥简约的小说,尤其会想起菲利普·罗斯的长篇小说《美国牧歌》。不同的艺术形式同样描摹了美国经济大萧条时代,两代人所谓的“美国梦”一并失落,失落之后带来了深刻的精神迷茫。有评论家用粗俗的比喻,说罗斯的小说是插进美国屁眼儿里的体温计;霍珀没有那么尖利,他只是脱掉了美国梦上曾经华丽的披风。在这一点上,霍珀与罗斯异曲同工。
霍珀最好的作品,要数那幅《夜鹰》,是1942年的作品。十四年前,我有幸在芝加哥美术馆看到这幅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也是第一次听说霍珀这个名字。从此,我喜欢上了这位画家,曾经借阅过他的很多本画册,临摹过他的画和素描,买过他的《加油站》的复制品。在芝加哥美术馆,还买过一件印着《夜鹰》的T恤。这件T恤堪称芝加哥美术馆的招牌,买的人很多,大家称之为“霍珀的T恤”。
《夜鹰》中出现的二男一女食客和一位餐厅的侍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空****的餐厅,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环形餐台上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干净得让餐厅显得格外空旷,让人有一种身处茫茫大海却抓不到一件可以握在手中让心里多少感到一点儿安全的东西。餐厅外的街道,依然是空无一人,无边的夜色,从街道的深处和拐弯处,如水一样蔓延,压迫着这间餐厅和餐厅里寥落的人。人,在这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渺小,寂寥,彼此距离虽近,相隔却远,有些紧张,像在演出一场“默剧”。这正是美国大萧条时代的形象写照。如今,特别是今年以来疫情在全世界暴发,全球经济惨淡萧条的时刻,看霍珀78年前的这幅画,近在眼前,仿佛某些精神又复活了。
今年夏天,我还在穿印着霍珀《夜鹰》的那件T恤。以往,每年夏天也会穿,但今年感觉不大一样。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和缩水的T恤,穿在身上不大舒服。
2020年9月2日雨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