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情思(1 / 1)

京剧趣谈 徐城北 1000 字 1个月前

站在北京随意浏览,便会发现道路把居民区分割为若干方块,沿路的居民住宅则是最小的单元。房屋可分成三六九等,其中规矩森严。最广大最堂皇的是皇宫,其下是王府(其中又分铁帽子王和一般的王),王府之下又有豪门,可能是官宦,可能是富商。豪门之下才是四合院,其中品级又多。四合院下面是不成“四合”的独门小院。再往下,大小不一的大杂院则又比比皆是。

房子院子连成了片,您从高空俯瞰,各处房屋的房顶也是不一样的:皇宫用的是黄色琉璃瓦,王府可用绿琉璃瓦,北京各城门楼子,限用绿琉璃瓦“镶边”,当中是大片的灰筒瓦。至于民房,就只能用灰瓦做房顶了。您再有钱,上别处讲究去吧,别从颜色上给自己“找麻烦”。在北京,房子用什么颜色的墙或顶子,房高几尺几寸,用几层的檐子以及大门用几“开间”、上马石什么形状和什么图案,如此种种都有严格的规定,一不小心发生“僭越”,就有杀头的危险。

各片房屋之间则用街巷分开。在北京,大一些的叫街,小一些的叫胡同。胡同,是北京特有的一种街道名称,它较街道稍窄,有纵有横。上海等城市也有或横或纵的小街——被称为弄堂。这二者在特征上是不一样的。里弄是纵横交错呈辐射状的,没有方向、长短和弯直的限制。而胡同不同,它是北京街道之“下”的必然组成部分。北京街道横平竖直,东西南北的方向性极清楚。因此,胡同也就具备了相同的特点,它必然要和相近的街道成平行线,而且要么和相邻的街道等长,要么大约是相邻街道的一半。也就是说,首尾相接的两条胡同相加,正好是相邻街道的长度。

大多数北京人生在胡同里,长在胡同里,因此即使走在狭窄、憋闷的胡同里,心中却也具有整个北京的“版图”。比如说,从这条胡同东口走去,会碰到什么大街,穿过大街,又应该进另外一条什么胡同;比如说,这条胡同的左侧应该是什么胡同,其右侧应该是什么胡同;还比如说,自己现在打算到某处去,究竟有几条路径好选择?因为北京街道绝大多数都是四四方方“拐直弯儿”的,所以无论怎么走,其长度都是一样。但是,不同路径所经过的“风景”并不一样,有人图安静,有人喜欢热闹,所以选择就不会一样。但是,北京也有少量的斜街(比如马寡妇斜街),穿越斜街抄近路也是可行的,于是这又造就了北京人“大质朴”下的“小聪明”。

相邻的几条胡同相互连接,大多时候就构成了个小社会。几个月不去大街,依旧可以生活。买酱油、醋和芝麻酱,买鸡蛋、啤酒和挂面,胡同的小铺应有尽有。何况都是“邻里街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买卖之外还透着亲热,即使身边没带钱,“您先拿回去用着,有空时候,再把钱捎过来就行。”胡同中的废料如何排除?一般的破衣裳旧物件,自有“收破烂儿的”收购。他们胳肢窝下夹着一个小包袱,一边行走一边用一个长长的鼓楗子,敲着一个比巴掌还小的小鼓:“有破烂——我买!”至于居民们的粪便,更有掏茅房的背着瘦长的粪筒,进入千家万户掏取出去。粪送到农村是肥料,所以不能是白白拿走,每年到年底时总要多少付一些钱——但究竟是谁给谁钱,我一时疏忽,没向老人们打听清楚。据说北京各个城区粪的质量高下有别,东城、西城的肥一些,宣武、崇文差一些,可能与饮食不一样有关。

革命风潮来临之际,总是先占领要害地点和主要街道,对于胡同深处,往往就“水过地皮湿”了。胡同深处,自是一番景象——既藏污纳垢,也藏龙卧虎,经常“三锥子也扎不出个屁”。邻居家遇到了盗匪打劫,马上让他从墙上翻到自己家来躲避一时,这是北京人独有的豪爽特色。别看虽然都叫做“胡同”,可面目大不一样。有的车水马龙,路面整齐;有的则行人稀少,坑洼肮脏。显然,北城比南城的胡同体面。可也奇怪,无论你在哪条胡同居住,很少有愿意搬家的,因为只要和街坊“处”好了,就能获得一种说不清的安然舒泰,往往比挣多少钱还强。所以北京人在一个胡同连续住上多少辈儿的并不少见。尤其是一些手工艺的艺人(也包括梨园的伶人),大多聚集在宣武区菜市口附近的几条胡同中。他们打小就能看到本门本业的英雄豪杰出出进进。想学点“真格的”,一迈腿就进了人家的门。请教完了,说不定还要吃人家一碗炸酱面。从长远点说,给这些行业人物写家谱,派个有墨水儿的人住进来,挨门挨户一打听——也就齐了。

有没有想通过搬家另拣“高枝儿”的?当然有,要么是这家的老人经济上发达了,想让自己家下辈子改换一下风水,于是把最称心的孩子年纪小小就派出去读书,然后尽可能升学——能“升”到哪儿就算哪儿,最后等他独立成人,自然会在外头“闯世界”,再也不会回来寻找原先的破家了。

在胡同住久、住熟、住自由了的人,一般被社会称为“胡同串子”。这跟梨园称呼一些把舞台琢磨透了的人是“戏虫子”、“戏篓子”差不多。如果他总在一个地方待下去,那他就永远只能还是他自己,永远也不大可能进步。可如果他一旦从胡同勇敢地走出去了,甭管他走得多高多远,他一旦消闲、静默下来,心中又必定泛起对于胡同的阵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