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功是中国戏曲演员所需要的一种特殊功夫,京剧演员在这方面的要求,又是极其严格、甚至是极其苛刻的。
电影、话剧演员无所谓幼功。这可以从两方面谈。第一,是电影、话剧需要小孩儿角色时,临时到生活中去“碰”、去“抓”,“碰”到气质合适的,就“抓”到剧组参加演出。演完了,再送他(她)回到爸爸妈妈跟前,回到原来的学校当中。至于他(她)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干这行,是否有前途,电影、话剧的导演就管不着、也管不了啦。这样的小孩儿是可遇而不可求,因为没有经过培养,也没有地方培养,他(她)本身没有功夫,仅仅天生和角色在气质上相近而已。第二,电影、话剧的成年专业演员来自生活,而不是先选择、录取一些小孩子进入学校,学上几年,然后分配到各个电影厂或话剧团去当专业演员。那些后来成为电影、话剧演员的人,当初也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也有一个具体的工作岗位,也有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欢乐忧愁,甚至这欢乐忧愁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但是,凭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被导演发现了,或者是他们身上一种潜在的素质“惊动”了导演,于是,他们被召到银幕前或舞台上,开始了专业演员的生活。最初他们还不太会演戏,他们只是把自己平日在生活中看到的类似人物,用到表演“这一个”相近人物的身上。无论他们的第一个角色是否成功,只要他们想继续干这一行,就需要马上进行专业的学习和训练,尽管这时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所以这时他们所练的许多功夫,尽管其中一部分接近于戏曲演员的幼功,但是因为年纪关系,在理解和处理这些功夫上已经有所不同,所以并不能称为幼功。
戏曲演员的幼功究竟是指什么呢?由于京剧培养演员最为典型,我们就以京剧为例。现在的京剧学校多为八年制,多从小学三四年级的同学中招生。想报考的同学不一定非得会唱京剧,考试时,老师可能只让学生唱两首歌,听一听嗓子,看一看体型,并且在随意的谈话中观察一下小孩的素质,瞧瞧他的言谈语吐是不是“当(京剧)演员的材料”。如果大体上不错,就可以录取了。
被录取的学生进入学校,立刻就要进行声音训练和形体训练。
先说声音训练。前面说过,京剧的唱不是唱歌。那么,小孩子一进戏校,就要每天早起喊嗓子,用的是“丹田气”;还要跟着胡琴吊嗓子。经过一段训练,再听,就没有歌曲的味儿了。再过一段,老师开始给孩子们划分行当——男孩子中,有的唱老生,有的唱武生或小生,有的唱花脸(细分,还有铜锤和架子花的区别),有的唱丑;女孩子中,有的唱青衣,有的唱花旦,有的唱刀马旦或武旦,有的则唱老旦。划分的标准就是孩子嗓音的音色究竟适合哪一个行当。多数人一划就准,个别人还需要调整,像著名演员叶盛章、叶盛兰、袁世海,都经过一次或两次的改行当,才最后确定下来。唱歌的人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他们只分男声和女声,至多再分出高音、中音和低音。京剧演员(尤其是男演员)还有一个重大的关口,都要经过“变声”的严峻考验。有些人童音特好,但过不了“变声”这一关,最后只有转业干其他工作,比如改学乐器,或者管理服装什么的。一般讲,这总是件可惜的事情,但也有通过改行给改好了的。像著名琴师杨宝忠、李慕良,当时都曾经唱老生,老生没有“唱”出来,一改拉胡琴,却拉出了名声,拉出了成就。
再谈形体训练。京剧有各式各样的基本功。在地毯上进行翻越扑跌的,叫做毯子功;利用刀枪等古代兵器进行格斗的,叫做把子功。这是两种最基本的训练,训练中可以不带特定人物的特殊情绪去寻求“一般性”的准确。除此之外,京剧还有若干单项的基本功,比如髯口功、水袖功、扇子功、翎子功、甩发功、手绢功、翅子功、椅子功等。因为部分剧目中的部分人物用到了这些道具,慢慢运用也因人而异起来。用的方法一有区别,从区别中一找道理——于是这项功夫也就逐渐形成了。
举几个例子。比如髯口功,髯口就是胡子,京剧的生、净、丑三个行当都用得着胡子,但胡子有各种样式。一般的长胡子分为“三”“满”“扎”诸种。“三”(指较稀疏的三绺长髯),适合表现文雅清俊的人物,多用于“生”;“满”(指密而长,不能分缝的胡须),是连腮胡须的夸张表现,主要用于体格健壮的上层人物,“生”“净”兼用;“扎”(指密而短的胡须),多用来表现性格粗鲁、勇猛好斗的人物,为“净”行专用。上面三种中,每一类又可以有“黑”“灰”“白”三色。丑行的胡子样式更多了,有“八字”“吊搭”“四喜”“五撮”等多种,每一种也专门服务于某一类专门人物。所谓髯口功,还不在于具有多少种服务于特定人物的特定髯口,更主要的是,戴髯口的人在戏剧冲突当中,利用“耍”它来表现性格。“耍髯口”的技巧,有搂、撩、挑、推、托、摊、抄、撕、捻、甩、绕、抖、吹多种,可以单项动作,也可以组合起来连贯使用。
比如水袖功。京剧服装中,凡是宽大的袍袖的袖口上,通常要缝上一段白色的绸子,叫做水袖。演员可以利用它做出丰富的动作来表达感情及增加美感,有时利用它向乐队暗示注意配合自己的下一个动作。舞弄水袖,需要肩、臂、肘、腕、指各个部位的协调动作,程砚秋曾经把水袖动作概括为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十种,每一种都有独特的表现对象。同时,水袖的尺寸、质料、样式和动作的风格上,不同的演员也都有自己的习惯和特色。
还比如扇子功。传统戏中常有拿扇子的人,不一定因为天热,只是把扇子拿在手里,一来儒雅,二来动作方便。生、旦、净、丑都有不少拿扇子的人。扇子和扇子不同,一是扇子的种类不同,有大折扇、小折扇、团扇、鹅毛扇、芭蕉扇的区别;二是使用的人物不同,同一把扇子放到老生手里和放到小丑手里,用法是不一样的。
上了戏校的学生,声音训练和形体训练是同时进行的,并且随着学戏开始综合训练。最初的学戏,是一个老师教一群学生。有了行当,就单学某出戏中自己这一个行当的人物了。但是这也存在着一个问题——比如《奇冤报》[22]这出戏,其中有三个丑角,最重要的是张别古,其次是刘升,再次才是赵大。那么同是学丑的同学,到底谁学哪一个丑角?这时,老师通过前一阶段的观察,已经大致心中有底——谁学这一行最有前途,谁稍差,谁最差……于是,老师开始为学生确定档次——条件最好的叫做“大丑”,就学张别古;条件稍差的,叫“二丑”,扮刘升;最差的叫“三丑”,来赵大。当然,这种分工在戏校中还不绝对,有时也让“二丑”演一演“大丑”的活儿,看他是否还能向上再“奔一奔”。如果表现突出,可以让他和“大丑”再竞争;如果几次都“奔不上去”,那也只能让他停留在“二丑”位置上了。
幼功最初是指最一般的声音训练和形体训练。等到划分了行当、并且按照行当去学演特定人物时,幼功也随之提高了一步——变成一种运用声腔、动作去刻画人物的心理准备了。这时,同学的岁数都还小,还不会自己塑造人物,只是在老师传艺时,听老师讲过“这一声腔(或这一动作),是表现某类人物的某种心情的”的话。最初未必完全明白,即使不完全明白,也要照样去学做,要力求模仿得惟妙惟肖才好。在模仿的过程中寻求理解,在模仿的过程中完成理解。
比如前边谈过的“髯口功”。同学先是在使用小号的髯口过程中,逐渐习惯了为什么用髯口去代表胡子的假定性,等自己承认了“髯口就是胡子”之后,再一点点去熟悉髯口的性能,它的质感如何?怎么才能动起来?怎么才能动得美?慢慢地,让挂在耳朵背后的这个髯口,逐渐和自己的身体连成一体,逐渐让他随心所欲动作起来——动是美,静也是美。再往后,自己的心里有了人物——自己这一霎仿佛就是某某人,所以一切动作(包括髯口动作)都必须是某某人的……
还比如水袖功。原来学过的水袖基本用法,现在一结合到具体人物,也就需要有新的理解和新的表现。原来老生的一般抖袖,只是那么一个规范的动作,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现在我演的这个老生,他是个什么身份的人,碰到了什么情况,对他是怎样的刺激,他打算怎么处理——凡此种种,全要在这一抖袖当中加以表现!内涵如此丰富,够自己练的了,光用“心”去练是不够的,还要熟悉水袖的尺寸、材料,还要向有经验的老师学习掌握水袖技法的窍门儿……
还比如扇子功。从前只是学了老生、花脸怎么使,旦角、丑角怎么使,现在要接触具体人物了。《贵妃醉酒》[23]中的杨贵妃,拿的是一把泥金小折扇,她要用这把扇子完成嗅花、接酒的动作,于是就和其他使用泥金小折扇的闺阁小姐有了不同。《艳阳楼》[24]里的高登,拿的是一把特大的折扇,这特大折扇在戏的某处那么一用,能起一个什么作用;《三盗芭蕉扇》[25]中的铁扇公主,拿的是芭蕉扇,自然又是通过另一种用法达到另一种目的……
现在总结一下。幼功是京剧演员幼年时期所练习的一种打基础的基本功法。它既包括身体、嗓音上的基本训练,也包括运用各种基本功,按照类型化的要求去塑造人物的心理准备(个别优秀的学生,可以从类型化向个性化实现过渡)。有了这两点,学生毕业之时,一听说剧情,就能知道几个人物分别属于什么行当;一听见锣鼓点,就能自发地跟着动作;一上舞台,就能很快地进入所扮演的那个人物的情绪。
京剧演员有了幼功,就能在毕业(或出科)后很快进入一个新的学习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