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人离不开秦腔。
我就离不开,自小就痴迷秦腔,天长日久竟成一种情结。最喜欢的是青衣,唱腔曼妙,身段优美;最不喜欢的是花脸,像极发了疯的野兽,一张口就粗狂到失控,让人有山河崩裂的震感。
痴迷上花脸,是在看了王世林老师的《斩单童》后。
2016年农历三月十九陇城镇西番寺庙会期间,骡马会场人头攒动,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演出剧团是非常有名的定西百花演艺公司,名家荟萃。三月二十下午演的本戏是《出五关》,开演前加演了折子戏《斩单童》。
《斩单童》中,饰演单雄信的演员唱得激昂又悲壮,将末路英雄的豪迈和苍凉诠释得淋漓尽致,听得人肝肠寸断。犹记当时,刀起幕谢,台下瞬间轰动了,异口同声齐呼“好”!我这个戏迷更是没有了矜持,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跟着大喊“好、好啊”,由衷折服。几经打听,得知扮演单童的演员叫王世林,是五营镇鱼尾村人。
哇,竟然是我们秦安人!更重要的是,还是鱼尾村人呀!
我是个私心非常重的人,天南地北,但凡老家人,就格外关注。鱼尾村的人,对我更是与众不同,因为,我祖籍就是鱼尾村的,我太爷爷的爷爷时才搬到陇城镇北山上的王湾村。
当时,我甚至猜测,说不定我和王老师一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这么一想,我的虚荣心空前膨胀,私心越发重了。于是,回家后就从网上找了几乎所有王老师的戏,没日没夜地看:《秋江月》,将自恃权势显赫暴戾嚣张的八台总镇刻画得惟妙惟肖;《大升官》中,又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定国公;《铡美案》中的包拯因为已有太多名家塑造出的经典,故最难演绎,但王老师还是举重若轻地拿下;《下河东》中的帝王气短,《斩单童》中的英雄末路,《黑虎坐台》中的神仙坎坷……看着看着,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花脸,甚至一度学了很多花脸唱段,虽然一出声就是青衣的味道,但也觉得过瘾。
慢慢地,除了王老师的戏外,对其人也关注上了,对鱼尾村的了解更是多了起来。
民国以来,清水河流域的五营镇有两个村子的秦腔远近闻名,一个是阎沟村,另一个就是鱼尾村。这两个村子里出过很多演戏能手,尤其鱼尾村。
提起鱼尾村,秦安人都知道那是个出“把式”的地方。据说,当时的鱼尾村,评价一个孩子有没有出息,最重要的就是看这娃娃会不会唱秦腔。唱秦腔,是鱼尾村孩子出人头地的必选课,是走出大山的唯一选择。鱼尾村走出很多秦腔名角,比如已故艺人中主攻大净的肥娃娃、主攻须生的银盅儿、主攻须生兼武生的鼠娃儿,他们曾是清水河十几万人崇拜的明星大腕儿。他们不但自己唱,还带弟子。在这些人的坚持下,不但秦安的秦腔文艺得以昌盛不衰,连同整个甘陕乃至西北甚至整个中国的秦腔艺术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
然而,当初唱戏条件不似现在优越,都是“攒班戏”。
所谓“攒班戏”,就是艺人们凑在一起组成的临时戏班子,不是固定的剧团;演完就自动解散,下次有唱的机会就再组合起来。攒班戏好比民间武装,不正规,松散,专业程度不高。
现在西北各地也有攒班戏,演唱费相对剧团要低很多,一天不到一万,村级庙会或比较小的乡镇级庙会请得多。现在攒班戏中的演员多因爱好,迫于生计的很少——过去的攒班戏可不是这样。过去的攒班戏大多就是养家糊口的,所以,演员们背负着生存的重任四处下乡唱戏,很拼很艰辛。正因为拼,演员的功底和造诣都很深,个个都是秦腔界潜藏在民间的高手。如果哪个演员从攒班戏起步,最后进入正规剧团,那就是了不得的人了。
王老师就是这“了不得的人”之一。王老师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最初在鱼尾村的“攒班戏”中跟着肥娃娃等已故艺人唱,摸爬滚打多年后,二十四岁正式拜师学艺。王老师艺术生涯的起点不低,拜师在北道区秦剧团卜昌荣老师门下,主攻花脸,两年后出师进入定西市秦剧团(定西百花演艺公司前身)工作至今。
从“攒班戏”走出来的王老师艺术道路上肯定充满艰辛,好在天道酬勤,他的花脸现在在整个甘肃青年演员中是有口皆碑的,塑造出的花脸形象在甘肃范围内的秦腔迷中更是众所周知。
我从小就是个戏迷,痴爱秦腔到疯魔,追过很多秦腔表演艺术家。自家有王老师这样优秀的秦腔演员,我肯定不会放过。于是,2017年农历三月十九陇城镇庙会期间,我又回家了,又去镇里看戏了,最重要的是我要去看王老师的戏,跟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我不但要在台前看,还要去台后看。
就这么迅速、愉快地定了。于是,王粉丝事先和王老师爱人联系好,顺利地得以在后台见到了王老师本人。刚见王老师,他还没有上妆,本人和网上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是那种一眼看去就很欢喜的人;我们七八个粉丝围着他,他一边上妆一边回应我们。
当然,回应最多的就是我了。我实在高兴:“王老师,去年此时我看过您演唱的《斩单童》,太棒了,从此就喜欢上花脸了。”
王老师:“哎,感觉没发挥好么。”
时间紧张,我开门见山:“王老师,我可以给您拍几张照片吗?
能不能写您呢?”王老师:“可以拍照。写我吗?哈哈,我唱得也不好。”那天,站在帘幕后看王老师唱“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一个无可奈何的君王形象栩栩走来;听似轻省,仔细一看,才发现王老师额头上的涔涔汗珠。早就听说王老师唱秦腔时,对自己的要求之严格几乎达到精益求精的程度,当时只觉所言不假。我虽不是行家,但对一个演员的演技还是可以经验性地做出不失偏颇的判断,这是三十多年的看戏阅历给我的直觉。
直觉告诉我,如果有更大的舞台,王老师也许会绽放出更多的异彩来。然而,很多时候,一个人缺的并不是才华,而是施展才华的平台。奈何能否走上更大的平台,运气远远大于能力。
一幕谢了,台下掌声哗然鹊起。
王老师总说,因为一步步走来慢慢地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他更加有力量,对秦腔艺术更加执着与热爱。他总是如此谦卑。
圈内很多从事秦腔艺术的朋友、老师说过同样的话:演员的艺术生命在舞台之下,就算没有“梅花奖”,但群众的口碑足以让他成为无冕之王,故相较比赛获奖,演员更加珍惜观众对自己的肯定。从台下的雷鸣般的掌声以及后台正在卸妆的王老师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得知,朋友和老师的话也是不假的。
喜欢王老师,除了因为他的戏唱得好和他是鱼尾村人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总听到乡友们说起王老师的为人。乡友提起王老师,说得最多的词是“可敬、可爱、可亲”。对一名秦腔演员,只戏唱得好并不一定能赢得他人的褒扬,唯有唱功好、人品好、艺德高,才能芳名远扬。
这是必然的。其实,不只是从事秦腔演唱事业,而且是不管从事任何一个行业,一个人能得到高度赞誉,除了天资聪颖、技能超群外,最重要的是待人接物过程中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