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1 / 1)

憨娃都四十多岁了,可别人还是叫他憨娃。不但大人这么叫,就连巷子里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

我第一次见憨娃,是在2005年底的寒假。那年,我刚考上大学。从北京回秦安老家时,先要到天水市里。我姐姐住在市里,所以,我一般先在姐姐家待几天才回家。

姐姐家在离市区很近的一个巷子中,里面住满了来自乡下的打工人员。整条巷子很乱,但生活气息非常浓厚,我喜欢这样的巷子,因为它里面有看不尽的人间百态。

可是,姐姐一般不让我出去,说门外太脏了。

的确,姐姐家门口的确很脏的,因为,前面有一家卖煤的。每天一睁眼就有人买煤,装煤的时候,煤屑横飞;尤其是从大卡车上卸煤的时候,人出去,不一会脸就成黑色的了。但从卡车上卸煤毕竟不是天天会有的,而给顾客装几袋煤,其脏还是可以忍受,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拿条板凳坐在姐姐家门口看小商小贩做生意,审视来来往往的行人。

不过,几天过去了,我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瞩目的人和事,除了憨娃。

我看见只要煤老板朝坐在路边台阶上的憨娃喊“憨娃,赶紧过来装煤”,憨娃就笑嘻嘻地起身,拿上铁锹娴熟地往袋子里面铲煤。很多时候,都是煤老板用手提着袋子,憨娃一铲一铲地装;但也有时,憨娃提着袋子,煤老板一铲一铲地装。装完,煤老板递给憨娃一支烟,然后,俩人就坐在煤堆前的板凳上抽起烟来。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便又开始调侃憨娃了:“憨娃,你大哥咋还不给你说媳妇呢?他哄你呢,你还相信他。”

憨娃每次听了别人的调侃之词,就说:“我正在存钱呢,现在有六万了,再存四万就可以引媳妇了,不信,你们都问我大哥去!”憨娃说完,煤老板和所有人都哈哈笑了,憨娃也得意得不得了,跟着他们笑起来。

我以为煤老板真是憨娃的大哥,可姐姐告诉我说,煤老板跟憨娃根本就不沾亲带故,如果硬要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原始关系,那就是憨娃妈去世的时候,煤老板恰好在跟前。

后来知道,憨娃妈去世的时候,煤老板还不是煤老板,他也没来天水市做生意,而是在陇城(天水市秦安县下辖乡镇之一)种地,偶然间贩卖几只牛羊填补家用。一天,未来的煤老板听说北山上的王湾村一户人家有几只羊要卖,便去了。这一去,羊没有买成,却看见憨娃他妈死了。

煤老板告诉大家,说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憨娃妈好可怜,病那么重,亲房邻居没一个人来看一眼,只有憨娃一个人趴在炕头哭着喊着叫妈。

煤老板说,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但自己的心太软,纠结了好几次还是没有走成。

一天,坐在煤堆前的煤老板吃着儿子送来的饭,边吃边说:“哎,那天,憨娃妈说她终于要去见丢下她十多年的老汉了,可是,她放不下憨娃啊。她一提到憨娃,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看着把人的心都能疼烂。她说,她死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憨娃,憨娃再也没人管了,亲房邻居躲都躲不及,肯定没人管憨娃的。她还说,憨娃都这么大了,她也没给引上个媳妇,让憨娃他大断子绝孙,她死不瞑目……”

据说,很多时候煤老板说到这里,憨娃就打断他的话,颇有怨言地说:“就是,我妈那天让你给我找个女人呢,你咋还不给我定下来?我大断子绝孙你就高兴了!”

憨娃的话每每引得大家哄笑一番,笑完,煤老板就接着说:“最后,憨娃妈从炕上使劲爬起来,说如果我不嫌弃,以后就给憨娃一口饭吃,而我让憨娃干什么都可以,说憨娃这娃有的是力气和诚心。说完,她就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哎,那天把我的心都疼烂了。”

煤老板说:“哎,可我家有女人娃娃啊,不能让憨娃住在我家里呀。而且,我家在南山上,憨娃家在北山上,怎么给憨娃饭吃?真是把我难坏了。我先让他住在我家院子外的一间草房里,一年后我来天水卖煤,憨娃就跟着我来了……”

自从憨娃跟了煤老板,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当然,也无家可归。这一跟就是十几年,憨娃从一个二十几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多的中年男人。

煤老板是个老实的生意人,一年四季只知道卖煤养家糊口,他从不轻易说他跟憨娃的渊源,可经常有人向他问起,而且穷追不舍,他就不得不说。于是,巷子里的人也就经常听到他们之间的那段传奇故事了。不过,听了的人都更加敬重煤老板:毕竟,这个世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呀。

我也开始对煤老板刮目相看,一度决定要好好把他的事记下来,可是,回到北京后,我就很快忘了自己的决定。

一天清晨,巷子里人还很少,我起床后在姐姐家门口闲晃悠。突然间,发现煤房里面的炭堆上躺着一个人,脸黑乎乎的看不清,大概样子跟憨娃有点像,他不但向我笑,还向我招手呢。

定睛细看,果然是憨娃!

我从姐姐那里早就听过憨娃非礼过一个女人的事,所以,每次看他,我的表情都特别冷,从来没对他露过笑脸,生怕我对他一笑给自己带来麻烦。

那天,我也没笑,可发现憨娃的脸竟那么猥琐,吓得我转身就钻进了屋子。

姐姐问我为什么慌慌张张的,我说憨娃瞅着我笑呢,表情非常下流。

姐姐听了,笑得抬不起腰来。她说我真是自作多情,憨娃可不会随便喜欢一个女人呢。

“憨娃有喜欢的女人!别看他一天老说要给自己找女人,他说的女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就是巷子口卖干果那家的傻女子。”

“啊,这怎么可以?傻子配傻子,后代没有不傻的。千万不能再害下一代了!”我这么一说,姐姐笑得更欢了。笑完,她说:“书呆子,看把你紧张的。人家傻女子爸妈怎么可能把傻女子给憨娃呢?你知道憨娃为什么说存够十万块钱就可以引上媳妇了吗?”

姐姐这话问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姐姐说:“傻女子爸妈哄憨娃,说等他存够十万块钱,就把傻女子嫁给憨娃。所以,憨娃就一直存钱呢。别看他傻傻的,他对傻女子可上心了,比我们还专情。”

我问姐姐:“那憨娃怎么会非礼其他女人呢?”

姐姐说:“其实,憨娃根本就没有非礼,是那个女人到处乱喊的。那个女人路过煤炭铺,看见憨娃,估计嘲笑憨娃,语言比较难听,憨娃就上去撕扯,她就大喊大叫说憨娃耍流氓。事情过后,大家就开玩笑说憨娃非礼女人了。”

我接着问:“那为什么憨娃会那么猥琐地看着我呢?”

姐姐说:“他看谁都那样,否则,就不是憨娃了。你多看看他,习惯就好了。”

经姐姐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放松了警惕。有时,憨娃看着我笑,我也会朝他回笑。当我一对他笑,他就钻到煤房里不出来了,逗得我更笑开了。

春去秋来,转眼三多年过去了。期间,我照例从北京回秦安老家时,在姐姐家住几天;憨娃和煤老板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买煤,卖煤;而憨娃的媳妇,除了他自己一直惦记外,巷子里的其他人也只是饭后茶余调侃几句,没有人当真。

那年暑假回家,我又住在姐姐家。

一天中午,天特别热,我坐在姐姐家门口乘凉。煤老板不知道去哪里了,憨娃一个人坐在煤堆旁的凳子上看生意。

因为太热的缘故,煤炭生意非常淡,淡到午后,几个小时内都没有一个客户出现。

那个时候,因为我和憨娃已经不陌生了,甚至还会说几句话。我问憨娃:“哎,憨娃,你咋还没引上女人?”

憨娃一下子就害羞了,红着脸说:“钱还没攒够呢。”

我接着问:“你大哥给你饭吃,给你地方住,咋还给你发工资?不给你钱才对呢。”

憨娃听了,很鄙夷地看了看我,然后非常得意地说:“我大哥说了,只要我给他干活,他就给我钱,他说他不会亏我。你可晓不得吧,别人都以为我大哥会黑我钱,其实,我大哥从来不懒我账,他一直都记着账呢。”

我看憨娃也不像会花钱的人——老婆更是没希望,不管他存多少钱——于是问他:“憨娃,你要钱干嘛?你有饭吃,有地方住,要钱也没地方花啊。”

经我这么一问,憨娃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了,他大声说:“有钱了,就把傻女子给我引来。你晓不得吧,我现在快七万了!”

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钻进煤房自己偷着乐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憨娃聊那么多——后来还聊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记忆深刻——也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追求,就像我的追求是本科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姐姐的追求是挣够了钱住上更好的房子,憨娃妈的追求是照顾憨娃,憨娃的追求是给自己引个女人。

可是,煤老板的追求,除了养家糊口,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的,就是一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一年后,我并没有像以前追求的那样,本科后找份好工作,而是选择了继续读书。

暑假回家,我一如往常地先到了姐姐家里。不过,那次我再也没有看见憨娃,也没看见煤老板,甚至连煤炭铺都不见了:煤炭铺已变成超市。巷子依然行人熙攘,且各种叫卖声不断,但跟往昔相比,总感觉冷清了不少,至少,再也听不到起哄声了。

我问正在给我做浆水面的姐姐,憨娃和煤老板去了哪里,她“唉”了一声,说:“人,活着真不容易。”

从姐姐的话语间,我听出肯定发生不好的事了。我瞬间急了起来,让姐姐赶紧告诉我憨娃去了哪里、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们。也许是四年多的时间里,每年寒暑假在姐姐家习惯了有他们的存在,除此之外,我自己似乎很难找到其他解释。

姐姐一边给我往碗里捞浆水面,一边说:“唉,三个月前,煤老板和憨娃正从大卡车上往下卸煤,还没卸多少,突然间,卡车靠近憨娃一侧的轮胎爆了,车体随之发生了倾斜,大半车煤就压在了憨娃身上。当大家将人挖出来时,都已经死了……”

据姐姐说,卸煤前——也就是距离憨娃的死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憨娃抽着他大哥给的烟,还催他大哥快点把傻女子定下来呢。他告诉煤老板:“大哥,你不给我定下来,等我钱攒够,傻女子跟了别人,你咋办?”

憨娃的话依旧引来无数笑语。二姐说,那天大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尤其是憨娃。

可是,一小时后,人们就再也听不到憨娃催促煤老板给他引女人的话了,二姐家门口就再也没有那么多人同时开怀大笑的场面了。我哀叹了一声,对姐姐说:“唉,天生的苦命人。没个牵心人,死了也好,否则,煤老板也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打断了,她厉声告诉我:“谁说憨娃没牵心人?煤老板对憨娃挺好的;就算憨娃亲妈,也不见得会比煤老板对他好。”

我问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活着时,煤老板一家吃什么,憨娃就吃什么;至于煤老板让憨娃住煤炭铺,那也是没办法的,你看,这个巷子里多少人住得好?我住得好吗?”

姐姐对我几近呵斥的语气,让我生气了。我瞪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浆水面,告诉她我不吃了。姐姐看我长不大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她说:“你是没见过那些天的场面,简直把人的心疼烂了。你看了也会和我一样想的。”

我问有什么场面,姐姐说:“煤老板一看把憨娃压在煤底下了,急得像疯了一样;后来他发现憨娃死了,哭得都快晕了过去。煤老板的老婆也哭得不行了,他们全家都哭了好几天。”

我问:“傻女子呢?”

姐姐说:“除了煤老板一家,就属傻女子最伤心了;憨娃死后,傻女子就更傻了。傻女子爸妈也很伤心,尤其是煤老板给他们钱的时候。”

啊,憨娃跟傻女子婚事都没定,煤老板怎么给她爸妈钱?!

姐姐说:“你知道,煤老板一直给憨娃发工资,他也没指望给憨娃真的能找个女人,但还是巴望着哪天有个精神正常的女人愿意跟憨娃,他就拿憨娃自己的钱给憨娃安个家,可是,这样的女人一直都没出现。憨娃活着时不是一直念叨着把傻女子给他引来嘛,而憨娃死后傻女子哭得的确伤心,所以,煤老板就将料理完憨娃的后事剩下的所有钱都给了傻女子家,让傻女子爸妈给傻女子看病去。”我想也是,因为煤老板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要憨娃的钱,其他人,也就只有傻女子家有可能。

可是,煤老板为什么会对憨娃那么好呢?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姐姐说她也想不明白。也许,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给我们一种力量,让绝大部分人既难理解更难做到,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我们在深感不可思议的同时,也看见了某些可能性。

我接着问姐姐憨娃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姐姐说:“煤老板本来想把憨娃安葬在他父母旁边的,可王湾村的人说死人不能进村,就连骨灰都不能进王湾村的。没办法,一天晚上,煤老板到王湾村将憨娃的骨灰撒在了他父母坟的周围了。”

我问:“那后来呢?”

姐姐长舒了一口气,说:“后来,后来煤老板说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做煤炭生意了,一家人就全部搬走了。”

接下来,不用问姐姐,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了:煤老板一家搬走后,除了以前跟憨娃和煤老板熟络的人——比如,姐姐——偶然间还会记起这条巷子里不久前有过那么几个人外,其他人很快就忘记了,再过段时间,所有人便都忘记憨娃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了。

我,更是很快就忘记了。要不是前几天看到一组关于卸煤工的照片,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憨娃来。

不过,一旦想起来,关于憨娃的一切还是那么鲜活,好像我问“憨娃,你的女人咋还没引来?”就会有人回答道:“我正在存钱呢,存够十万就可以把傻女子引回来了。你不晓得吧,我已经存了八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