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 / 1)

回家的时间一天天接近。终于,要到了。

下班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采访一下你。要回家了,有何感想?”

好像想了一会,又好像想了很久很久,但最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妈妈淡淡地说:“感想嘛,就是想家了,想回家了。”尾音拖得很长又很重。

自五月中旬妈妈跟我来京,离开家已四个多月时间了。“啊,已经四个多月了?!”

这个数字在脑中一闪现,心头霎时一沉,顿时一股浓烈的苍凉感升腾而起。说不出口的内疚真是深入骨髓的隐痛啊,像午夜的梦魇,是无法通过挣扎得以摆脱的。

记得来京前夕,我戏谑父亲:“大大,你看我妈要去北京了,你会不会非常想?咦,这次可要把你想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看你以后还敢对我妈不好不。”

父亲早就习惯了我听上去很不正经的戏谑,笑着不做声,看看我,又看看我妈。过了一会,他干咳了两声,很是严肃地对我说:“娃娃,你妈去北京闲的么,去帮你带带孩子。我的娃渡过这个难关,我和你妈也就宽心了。不过,你要记住啊,我和你妈结婚四十年来,期间分开最长不过两个月……”

我本是个感性的人,在生活的不易和生命的维谷面前很容易心生悲悯,因为妈妈要离开家给我带孩子,我又变得极其敏感,从别人寻常的话中我就能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所以,我觉得父亲的话中有话。是啊,父亲的话中的确有话。这很明显。那种为成全儿女的倾注,对自己孤注一掷的决然,以及抉择后的无奈,和行将分离时喷薄而出的不舍。

我没见过父母之间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但从小见多了他们彼此间相濡以沫的情景,那可是真真切切的惺惺相惜啊,平和,平淡,平凡,平静,像左右手,相辅相成,互为一对。虽然至今妈妈还会哭着向我们姐弟控诉父亲年轻时对她如何不好,并罗列出一大堆证据出来,可是,哭完了,马上又从她眼神中看出对父亲“老来伴”式的惜可。

一对四十年来分离最长不过两个月的夫妻,为了自己的孩子,这次分开已经四个多月了。

我这次回家,不但要带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还要带着和父亲分离四个多月的妈妈,所以,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没有太多明快,全部都是沉重:因为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又将面临更长时间的分离。

老公问:“要不要买点东西带上,给家里的孩子?”我不假思索就回绝了。

怀中抱着一个淘气稚儿,一路上还要照顾晕车非常厉害的老妈,肩上背的、手里拖的,虽然此次回家坐的是高铁,但也够我受了,哪里有其他的精力啊?

老公有点无措:“那怎么办?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吧。一到天水就有好几个小孩子等着呢。”

我说:“带上钱就行了。”十分干脆。

亲人之间,何必太多虚华。何况给姐弟和弟媳妇准备的礼物早已邮寄回去,就几个侄女和外甥,带出去哄着吃吃喝喝就行。他们,毕竟是孩子嘛。

当我还年幼时,也渴望从远道而来的亲人那里获得一颗糖果或几毛零花钱,但很多时候都没能如愿以偿。长大后,一件件经历了那些成年人不可避免的重负后,并没有因为那时的未曾如愿以偿而不去爱那些亲人。

我想,总有一天,我的侄女和外甥也会懂得。

其实,姐弟、弟媳妇和他们的孩子在我眼中显得真的并不那么重大,有没有礼物、带不带东西,大多一笑置之便可。他们,都有安稳静美的生活,每一个家、每一个人前面都还有很多很多悠长曼妙的光阴。

每次回家,我心中重大的事只有我的父母。以前是妈妈和大大两个人,这次,只有大大一个人了。这份重大,一如绚丽的晚霞,斑驳的色彩中尽染沧桑,有逝者如斯的感觉。

想起下班回家后,妈妈和父亲通话的一幕:

妈妈问父亲那边的天黑了没,今天三顿饭都吃了啥,羊吃的豆渣还有没有,家里有没有什么新闻,孩子是否打电话了,都说了什么……父亲问妈妈身体好着没,托弟和汪某人下班回来了没,娃的工作都顺不顺,小威威乖不乖……因为天天打,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但每次二十几分钟过去,还舍不得挂掉。

那种感觉,很温馨。那种感觉,也很忧伤。

温馨的是,我从父母身上看到了夫妻携手走过大半生后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不是坐拥功名利禄,也不是儿孙承欢膝下,而是那个身边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人以及两个人走过的岁月。

忧伤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父母这辈子最长时间的分离却是因为我而发生!

从小,我努力要做个孝顺的孩子。所以,勤奋干活,用心学习,毕业后又努力工作;曾因留京不能侍候父母近前而难过,后来也一直加倍用物质在弥补……所以,我想,我这辈子会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

可是,事实竟是如此!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父母因我生离这件事,注定成为我此生的愧事,擦拭不掉。

人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渺小的灵长目啊,包括我的父母,也包括我,更包括在这尘世间摸爬滚打的每一个人;有人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有人则因此陷入无边无尽的矛盾中;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好像经历着一场劫数,炼狱般地挣扎向前。

是的,这次回家,我心中重大的是父亲。

父亲是个非常豁达的人,正因此,妈妈生气了就说我父亲“混着哩”,逗得我们姐弟背过身偷笑不已。然而,一个人越是豁达,越是对自己所背负的重担轻描淡写,越是让爱他的人感伤。

所以,虽然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说“什么都别拿,家里都有,路上把娃和你妈照顾好,我一天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但想起他一日三餐馒头加咸菜、清水煮面条、一整箱一整箱的泡面,对比得他嘴里的“好”充满几近悲情的浪漫。

当然,父亲的豁达是对自己而言。对子女、对妻子,他的心则是逼仄的,满满当当全是对我们的关心。尤其是对妈妈。

妈妈向来身体不好,尽管在京我悉心给她调养,但面对长途跋涉,根本不堪一击;加上晕车严重,从北京到陇城镇,那可真是煎熬啊。

我懂父亲的心。

为了让父亲踏实,我将从出门到进门间所有的应对措施讲给他听:“出门前半小时就吃晕车药,朋友开车送我们到车站,七八个小时就到天水了。高铁啊,特别快,一眨眼的功夫。休整好精力,再吃个晕车药,打个车,‘唰’的一下子就到咱们王家湾了。妥妥的,放心吧。”

是的,放心吧,我们“唰”的一下子就回来了。就回到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