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区南门外五百米处有个早市。
早市很大。水果蔬菜、五谷杂粮、衣帽鞋袜，但凡生活居家用品一应俱全，而且价廉物美。一年四季的每个清晨，站在家里的窗户前向下看去，拉着购物车的人浩浩****地朝早市的方向走去。
搬至小区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很少去早市，直到妈妈今年五月中旬来京。现在，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一次。渐渐地，从最初的略嫌聒噪，到钟爱上了这个地方。
之所以有这个转变，妈妈说是因为母爱：“女人有了孩子，就想学着过日子，就会喜欢上市场。”诚然，自从有了孩子，闲下来我就看菜谱，一有机会就想去早市，回到家按照菜谱做几道菜，安稳踏实地一口一口喂给孩子吃，心里满满的全是成就感。
一个夏日的周六，因老公第二天要去值班，故我们决定这天就去早市把下周吃的果蔬买回来：妈妈和老公都爱吃葡萄，我要去拉一购物车回来呢。
八月的京城，异常炎热。此起彼伏的蝉鸣，更添几份烦躁。本该起个大早就出发，可实在睁不开眼，出门时已是九点时分。天空乌云密布，预感是大暴雨的前奏。然而，打开“360天气”APP看了看实时天气预报，上面显示几小时内并无降雨，于是，一家四口人就安心出发了。
可快到早市时，看见人们行色匆忙往回走，我们就惶恐起来了。
于是，大家商定我去早市买果蔬，妈妈和老公则带上孩子去早市旁的餐车买早点，迅即买上就回家。
分开不到十几分钟，狂风乍起，豆大的雨点便随风就势横砸下来。我心急如焚，顾不上从雨伞下飘落进来的雨水浇灌，拉起购物车就往餐车的方向跑。
跑了几步，发现手里拿着一串未结账的葡萄，转身又跑回去。将葡萄放下，人已湿透。再提步，无奈暴风雨中寸步难行。
避雨的人一个个看上去心情都很好，拥挤在一起，和着风声、雨声说说笑笑，蓬勃激动。一堆人中，可能只有我一边念叨一边眼泪融进雨水顺着脸颊一同落下。心想，餐车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妈妈和孩子肯定淋雨了！
攥在手里的手机如此沉重，凝聚了我所有的希望。可轰鸣的雷声中，仅有的希望也化为了深深的绝望。时间一点点地拉长，一秒，一秒，缓慢到四野都停滞了。
想起素来体弱多病的妈妈和年幼娇小的孩子，一阵阵揪心的疼痛袭来，让我喘不过气来。
终于，我呆了，彻底垮了。
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六岁的我带着四岁的弟弟背着家人一大早偷偷跑去几公里之外的镇上看演出，结果天降暴雨。清晰记得，下午我和弟弟安然回到家里，发现妈妈发了好大脾气：她一个箭步冲上来，不由我们分说，几个巴掌就甩在我和弟弟的脸上，然后，号啕大哭。后来，听姐姐说，大暴雨下起来，妈妈发疯似的往外跑，说她要去深沟（村口一个沟道）接她的娃，怎么拉也拉不住。
又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三姐去放羊，出门不多时大雨倾盆而落。当我们赶着羊群走到村口，看见雨帘中的妈妈怀抱着父亲的大棉衣，念念有词地絮叨说她给我们送雨衣来了。回家路上，没怎么注意妈妈的表情，等一切安顿妥当后，才发现她双眼肿胀，声音哽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两件事过去很多年了，每次提起来，一家人都当笑话谈论，如今才体会到它的分量，竟令我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我对妈妈彼时近似绝望的焦虑感同身受。
暴雨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我的人生，好像走过了好几个轮回。雨势稍减，雷声渐消，我赶紧拨通了老公的手机。得知他们在小区门卫室避雨，并无大碍，我才稍觉安心了些。
抬头看见从云缝中透下来的阳光，任性且激烈。不一会儿，乌云变得稀薄、洁白，轻絮一般慢慢飘散。从散开处露出来的蓝天，几乎是墨蓝的，在阳光的映衬下炫目刺眼。京城的空气，很少能像那天这样明净。早市中，叫卖声再次响起，除了地上的积水，并没有多少暴风雨的痕迹。而我，好似大病初愈，再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心家人了。一个人，拖着购物车穿行游走在一排排果蔬摊前，顿觉生活如此可爱，值得我们去疼爱、去怜惜。
回到家，妈妈刚洗完澡，头发上的水一滴滴垂落在地上。毛巾拿在手里，她不去擦拭，却手舞足蹈地对我说：“我抬头一看来不及了，就给汪某人说，他继续等，我推着娃先回家了。我就赶紧跑啊——还有几个推着娃娃车的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哎，估计都被雨下透了。刚跑到十字路口，雨就哗哗地下起来了。我想到我的娃，天呐，就拼命跑。快到门口，我就喊‘救命，救命啊，哎呀，我的娃’。城里人的素质就是好，两个保安冒着雨出来和我一起把推车抬进去。汪某人到门卫室时已经湿透了，我和娃都干干的么。那雨，要是把我娃下上一分钟，就真的麻烦了……”
妈妈说得很起劲，可爱得像个孩子，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妈妈的身体不适合有一点剧烈的运动。果然，半小时后，就看见妈妈向药柜走去。吃完药，妈妈睡着了，睡得很沉。
我看见被妈妈撕开的药袋上面写着“稳心颗粒”几个字，硕大无比，空前醒目、入骨。“稳心颗粒”是妈妈常吃的药品之一，一直对它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一刻，却有明显的爱恨交织。
傍晚，一家人坐在大厅看电视。很突兀，妈妈说：“下周去早市，一定要早啊。你看，今天我都没逛。”
说这话的时候，妈妈的怀中正抱着小威威。孩子左右扭转，一分钟都不消停。看着祖孙俩演绎的天伦场景，忽地，那个狂奔在暴风雨中的女人的身影再一次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