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的仪式感(1 / 1)

似乎有些节日只和家乡有关。比如上九,再比如二月二。

虽然这些节日不及春节、正月十五、五月五、八月十五那般盛大,但在我的心中它们依然非常隆重。每次都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于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做准备,像要参加一个盛大的仪式。

当离开家乡后,这些只和家乡有关的节日就像农历这一传统历法一样,被我遗忘在了那个西北小镇,除非有人向我提及或自己闲来无事翻看日历,寻常日子很少能想起它们来。

可是,对于离家的我,想起来又能如何?是啊,想起来确实没用,还不如别想起来。

像二月二这样的日子,想不起来更好,否则,置身这孤寞的城市,想起曾经的欢闹场景,除了增加一些没用的忧思外,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如今的时代要真正遗忘一件事是很难的,尤其像我这样的人。我的微信里老家人好几千,翻看朋友圈不到十条消息就有明天是二月二的图文;打开自己的群,好几个老乡把常营村戏场的照片都发出来了:照片中,我的老家王湾村赫然闯入眼中!这个时候,再怎么假装,都知道明天是二月二了。

二月二,龙抬头。

在我度过的所有二月二里,龙抬不抬头,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和对其他所有节日的期待一样,我只关心这天有啥好吃的、好玩的;没有,我可要大哭一场。不止二十多年前的我是这样的,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三岁多的侄女听她奶奶扬言“二月二不给你买豆豆了”,也像过去的我那样急得大哭。可见,任凭时代如何变迁,那些还没消失的节日,在每个孩子心中都是同样神圣!

在我老家,每逢二月二家家都要炒豆豆,有些地方还有打灰簸箕的习俗,在常营村还有秦腔演出;当然,男人小孩最好理一下头发。

炒豆豆,据说非常具有仪式感——我喜欢一切有仪式感的人和事。

豆豆必须在黎明前就要炒好。待豆豆炒熟了,乘麻雀儿还没飞出窝巢,用簸箕端出来,向院子的四周撒。一边撒一边念:“豆花开,豆花香,大人吃了家兴旺,娃娃吃了快成长,雀儿吃了眼无光,蛆蛆虫虫吃了全死光。”可能是以前人们的物质生活太贫乏了,生怕有麻雀或蛆蛆虫虫从人的嘴里抢食,现在听来,这些念词简直太恶毒了——造化要人活,也要麻雀和蛆儿虫儿的活着嘛。所以,相对于这句,我更加喜欢另一句念词:“金豆豆,银豆豆,豆豆花开有丰收。”

除了念词,还有很多民谣,也是可爱极了。比如:“二月二,炒豆豆,家里来了个大舅舅;要豆豆,没豆豆,一屁打到门背后。”无论如何,那些念词和民谣中的寄寓都是温厚的,那种期盼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景,**裸地甚至不加修饰地彰显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里。

如此循环往复,几遍念完,一粒粒炸开的豆豆像金黄的碎花点缀在院子的每一块地方。大人撒豆豆的仪式一结束,就有孩子蹲下去在地上捡豆花吃,豆渣子和黄土粘满了嘴角,依然不亦乐乎。

过去我妈每年都会炒豆豆,每次炒的时候都往锅里倒半锅黄土,用黄土炒出来的豆豆有股浓烈的土腥味,吃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焦糊和浑厚。听我妈说,之所以用黄土炒豆豆,是因为豆子埋在土里容易憋出花儿来。可遗憾的是,我家从来没有撒过一次豆豆,让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少了一次美好的际遇。

虽然我妈炒的豆豆很香,可我从小都不怎么吃:不管是大豆还是黄豆、豌豆、玉米,我很少嚼得动。每年看着别人咬得嘎嘣响,我就把豆豆用水泡软了拿出针线串豆锁,然后戴在脖子上、手腕上和同伴玩。

牙齿不好的我,二月二前夕或当天,就眼巴巴地盼望有爆玉米花的人进村,最好是许墩村的那个赵叔叔,他爆的玉米花花型特别大,我轻轻一咬就能碎。而那个赵叔叔,他好像也懂得我的期盼,几乎每年二月二快到时他就来我们王湾村,生意非常好,有时候三天都爆不完呢。我妈妈看我们姐弟都特别喜欢吃爆玉米花,每次都爆七八锅,急得排在后面的人家催促得不行。

据说打灰簸箕比撒豆豆还具有仪式感,可我没有亲眼见过。

听我大大说,跟炒豆豆由家庭主妇进行不同,打灰簸箕必须由一家的男主人操作;仍然在黎明之前,但要在撒豆豆之后。这天,一家男主人早早地就把灶膛里的草木灰钩出来,待晾冷后用簸箕装上,端到院子里先向老天爷磕头,再从本年大吉大利的方位开始撒,绕院子一圈,最后一直撒到牲口棚和厕所才结束。撒灰时也有念词:

“二月二,龙抬头,蛆蛆虫虫别抬头;要抬头,一簸箕打在灰里头。”一边念,一边用手掌敲打簸箕沿。

和撒豆豆寓意五谷丰登、人丁兴旺不同,打灰簸箕则寓意杀虫灭菌,期盼家里清洁、家人身心健康。

虽然撒豆豆和打灰簸箕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常营村的秦腔我却看过好几次。

常营村是我们陇城镇的一个大村。村里有个堡子,叫常平堡。常平堡有一个因保家卫园而英勇牺牲的英雄,人们尊其为“乱世爷”——每个有堡子的村子,都有一段跟乱世和英雄有关的故事。每年二月二,以常营村为中心,连同周围七八个庄头的村民就在常平堡办庙会、做道场、请剧团唱秦腔,晚上还要放自家研制发明的烟花爆竹。常营村二月二的自制烟花实在太有名了,有飞机攻城、锤打锣、猴尿尿、葡萄、梨花和杏花等等,种类非常多,且非常耐看,曾轰动过整个清水河,是多少“正品”的高空礼花都无法媲美的。

和陇城镇正月十五、三月十九、八月十五举办的庙会相比,常平堡的庙会实在太小了,但依然有很多从清水河流域甚至秦安县其他地方远道而来的人来朝会。

说起理发,简直太日常了,日常到很难将它和某个节日联系起来。不过,在有讲究的人那里,二月二这天理个发可是大有来头的:这天理发不叫理发,而叫“剃龙头”!所以,不管有无必要都要修剪几下;尤其要给孩子理发,剪个“喜头”好成长,长大后还能出人头地呢。

我原以为不止在我老家——而是整个中国甚至全世界——二月二这天都要炒豆豆、打灰簸箕、举办庙会、理头发,都要有一个盛大的仪式。后来才知道,这天每个地方的习俗完全不同;而且,离开家乡到北京学习生活将近十二年,从未发现这天是盛大的、有什么仪式感。

其实,二月二这天,北京也是有习俗的,就是吃春饼。可是,在一个不相信眼泪的城市,人们除了相信努力和奋斗,真的很难相信其他的,比如相信在二月二这天要过得跟其他日子不一样。其实,不只是二月二,除法定节假日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是一场可供狂欢的盛宴外,连春节也是在孤寞中落幕的,二月二则更不用说。

虽然我从小都过二月二,但在这个习惯于阳历历法的城市,渐渐地, “二月二”也就成了漂浮在我记忆海洋上的一叶孤舟,偶有想起,但基本处于被遗忘的状态。

抑或是国人还是不太富裕吧,所以,一门心思盯着那些可以实仓廪与足衣食的苟活之事,似乎除此以外的所有追求都显得太过矫情。渐渐地,那些传统节日所蕴含的略显繁缛的仪式感,成了人们轻装上阵去奋斗的累赘,因此,免不了被摒弃的命运。就像二月二这种传统节日。从城市到农村,从一代一代传统守旧的老人到新型社会遭受信息轰炸和淹没的年轻一代身上、心里和脑海中逐渐退缩,枯萎,直至消亡。

在一个传统不受重视甚至被唾弃的国度,任何源远流长的东西被轻视都很正常。渐渐地,很多东西或是没有了曾经的光环或是干脆消失不见。所以,那些传承传统文化的人,反而显得很另类,就像一个人穿着唐装走进满是西装革履的写字楼去上班一样。

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富裕,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当我们丰衣足食的时候,万一将二月二的习俗忘得想记却再也记不起来,到那时,我们该如何重建这个内涵深厚的节日呢?也许,“双十一”和“光棍节”比“二月二”等这些传统节日更能让人疯狂,可是,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些仪式感的东西来提醒我们:生活除了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文化除了创新,还有传承。

话题跑远了,拉回来。

二月二这天,吃了豆豆,打了灰簸箕,赶完庙会,春节的余韵在清水河算是彻底消失了。从此,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劳作,埋头刨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