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手艺人(1 / 1)

对于手艺人,我一向是心怀敬畏的,好像任何东西一经他们的手,就让人顿生訇然中开般的诧然。

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了,细到负责消费的人看不到生产,所以,就算用着手艺人做出来的产品,却再也看不到织锦成绣的过程了。不似曾经,东西还没做好,就有了已然用过几百回的喜悦了。正是因为对以前的手艺人有一份敬畏却不凝重的见证,所以,总觉得他们不似现在的手艺人,身上没什么匠气,更多的是看得见的行走光阴。

记忆最深的手艺人是擀毡人。

那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还很小,故很少有见到外地人进村的机会,突然间自己家里来了五六个男人,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几天之后他们就把我们家草房里堆放的几袋羊毛变成了几张长方形的羊毛毡——到现在,家里的每一个土炕上都还铺着一张他们擀的毡。

擀毡人来我家的时候,我正是什么也看不懂的年纪,自然是几乎什么也记不住,但很清晰地记得那些人中间有个很帅的大哥哥,他跟我姐姐年纪相仿。我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可每次找到要跟他说话的机会,他就低首摸摸我的头,笑呵呵地告诉我一边去玩,然后就和姐姐说很多话。

那时,我不到五岁,但有了平生第一个梦想:以后要做个擀毡人。不过,一定要跟着那个长得很帅的大哥哥去擀毡才行。

擀毡人在我家吃住了七八天的样子,擀完毡就走了。走的时候我很失落,姐姐好像更难过,但除了那个很帅的大哥哥外,其他人拿上钱就走了。走了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没见过。没两天,我也不失落了,姐姐也不难过了,生活又变得平静如水。

遇上擀毡人虽是件很偶然的事,但从那之后,我就喜欢上了手艺人。他们走街串巷,他们游走江湖,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广阔世界!我甚至迷恋上了这个群体,以致在往后的岁月里几乎无意识地记下了所有见过的手艺人。每次见到手艺人,就会想起那个来我家擀毡的很帅的大哥哥: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在我记下来的所有手艺人中,有补锅的。

我们“80后”还没长大的时候,还是个锅碗瓢盆破了也不会轻易扔掉的年代,虽没见过瓷碗可以补好,但铁质灶具碎掉了,一定会放很长时间,一直等到补锅的人来了把它补好了接着用才行。所以,那时会经常见到这一行的手艺人,不像现在,几乎看不到补锅人的身影了。

那时,只要远远地听见“补锅了,补锅了”的吆喝声,一句接着一句,空阔且悠长地回**在整座村子的上空,村里的大人小孩就会沸腾起来了。尤其是孩子,像过年要穿新衣服了,像镇里的戏上台了要去看戏了,也像要结伴看邻居家引来的新媳妇去了,一个个火急火燎。

那些来村里补过锅碗瓢盆的人的长相也不大记得,反正都是黑黑的、瘦瘦的,背总是有点驼。虽然补一个锅挣不了几个钱,但他们总是很认真地埋首把手中的破锅烂碗补得妥妥帖帖。一边补,一边跟旁边的女人说说笑笑,把女人逗得前仰后合。我们小孩也很想跟他们说话,但总是插不上嘴。

那时很崇拜补锅这一行的手艺人,感觉他们简直有鬼斧神工之力,敲敲打打几下子便产生了破镜重圆的功效,补过的锅除了很少一部分有明显的痕迹外,更多的则完好如新:简直神奇得不得了。

十几年、二十几年后,锅碗破了再也没有人放着等人来补了。破了就破了吧,破了就扔了吧,没什么可惜的了。而补锅的手艺人,好像先于村民的意识改变之前就已经消失了。于是,村里那个八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家的锅破了,她隔三差五就念叨:“咋还不来么?”一天天过去了,老太太还在念叨着,但补锅的手艺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还有街头理发师。

以前小镇街头有好几个理发师。摊位是露天的,去理发的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或在脸盆里随便洗几下,或洗都不洗,干脆让理发师傅喷点水就剪。

现在,在陇城镇街泉附近还有一位这样的理发人,无论春夏秋冬,每个逢集日都守候在那里,来一个顾客就给一个人理,来两个就给两个人理,一整天也没等来一个人,那就坐在摊位上看来来往往的人,遇见熟人或打个招呼,或招呼坐下一起聊天。

以前理发,理发师大多只用一把剪刀、一个梳子和剃头刀就行。后来有了手动“推子”,理发比以前快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再后来又有了电动“推子”,找个可以插电的地方,理起发来比手动推子不知快了多少倍呢。

毕竟,街头理发太粗糙了,粗糙到成了南来北往行人眼中一道公然的风景线,所以,在街头露天理发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我那毫不讲究的大大都去店里理发了,遑论人家更有钱、更爱美的男人。

还有裁缝这一手艺人。

市场经济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一个村庄定是自成一体的。比如,无论大小一定会有至少一座磨坊、一个裁缝、一个医生、几个木匠,没面了有地方磨面,买了布有人做成衣服,病了有人看,修房子时能找到匠人。自己村里实在找不到这些人,就到其他村里去叫。这是生活必需的,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当然,除了磨面和看病外,像做衣服和盖房子,那时的村民自己几乎全能干!一个女人,架起缝纫机就可以做简单的衣服——没缝纫机,纯手工也行的;几个男人,分工合作就能盖成一院房子。

我们家到现在还保留着一台牡丹牌的缝纫机,是用妈妈和我们姐妹掐麦秆挣来的300块钱买回来的,已经用了二十多年,却怎么用也坏不了。以前妈妈眼睛好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们改做衣服;现在,妈妈的眼睛不太好,看东西总模糊,姐姐回娘家需要时就架起缝纫机改做被面和衣物。

用家里的缝纫机做出的衣服,熨得平平展展、有棱有角,穿在身上,虽没有买回来的美观合身,但因有着爱的温度,故穿在身上总是冬暖夏凉:人在光阴里,被爱浸染得欢天喜地。

最伟大的手艺人当属妈妈,最美的手工品当属妈妈做的布鞋。这个世上,如果说有哪样东西最接近童年、最能让我们感知到妈妈的爱,那一定是一双布鞋。之于一个黄土高原的女人,尤其是天水女人,做鞋就像窝浆水、擀面条一样,一个不会做鞋的女人不但让自己的男人抬不起头来,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会觉得很没面子。

儿时每逢过年,大年三十下午对联一贴,鞭炮一放,就表示春节正式拉开了序幕。女人终于可以放下手头所有的活计,只想着给家人做好吃的。男人只要没忘记去祖坟和庙里烧香磕头,哪怕打牌、划拳喝醉,也不会被女人说。娃娃们只负责吃喝玩乐,当然,一定要穿上新衣服才行;新衣服中,妈妈做的布鞋一定不能少,最好穿出去人见人夸才好。

现在做布鞋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来是买来的鞋既方便又美观,二是女人们大多常年在外,没工夫或心思做双布鞋;就算做了,穿着也土里土气地,夹杂在缭乱的长短靴中好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连妈妈做的布鞋都消失了,还能剩下什么呢?当然有剩下来的,那就是:母爱,永存。

可是,在某个人生特定的阶段,最美的手工品也许不是妈妈做的布鞋,而是一件手织毛衣。

织毛衣时,“签子”在年轻女子或妇女手上像进行着一场轻快的圆舞曲,看得人眼花缭乱。

织件毛衣,或者织条围巾或手套吧,实在不行就只织个护腕也行,反正,让他拿在手里懂得自己的一份情意就好。他爱不爱?当然爱!织的毛衣或围巾或手套好不好?不一定,也许很难看呢。可是,只要是她亲手织的,他就会爱到心坎里去,就会穿戴在身上招摇过市。

恋爱中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但衣物还是要女人一丝一毫地织就。穿上心爱的女人织就的衣物去外面打工,再苦再累,只要想起家里有一个女人在为自己和孩子穿针引线,脸上就会笑出花儿来,于是,哪怕风餐露宿,哪怕省吃俭用,都值得了。

除了擀毡、补锅、裁缝、做布鞋、织毛衣等,还有很多其他的手艺人,可没等我们记住,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是啊,就连村庄都在消失,村庄里的手艺人怎么可能还会留着!不过,至今还能想起那些在我人生中出现过的所有手艺人,每每梦回童年,就会想起那个很帅的擀毡的大哥哥,仿佛回到五岁之前不懂人事的年纪,很失落地听他说“一边去玩哈”;擀毡房里灰尘狂舞,他的面孔依旧明晰。还有那些补锅的男人,他们好像和妇女有说不完的笑话。还有坐在缝纫机旁给我们做新衣服的亲人,以及冬天的热炕上给心爱的人织毛衣的青春时光……而我到底没有做成什么手艺人。现在,家里也有针线盒,老公的袜子破了个小洞或裤子开缝了,他就要我缝起来,虽然针脚很不美观。尽管如此,我认为自己是懂手艺的人,至少,从有手艺人的岁月中走来,或多或少能看懂一件手工品背后的光阴:是享受,是成全,更是对生活和人生难以割舍的挚爱。

带着类似手艺人的这份挚爱,在京城的洪荒岁月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年,我还是原来那个我——至少,还是那个懂手艺的我——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