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京整整十一个年头了。
上学时,每逢寒、暑假就回家。因国庆节距离暑假结束后返京时间太短,故七年求学生涯中,这个节日从未回去过。
当一个人一门心思地只想高飞时,怎么可能觉得原来归巢也是幸福呢?那时的我,一心盯着远方,除了寒、暑假例行公事般地回家外,遇到国庆这样的假期,只想争分夺秒地去更广阔的天际翱翔,且离家越远越好,最好可以漂洋过海到世界的那一头。所以,不回去,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自2012年毕业至今,工作才四度春秋,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那时高飞的澎湃,相反,更加喜欢起了静好、安稳的岁月,最好是像回到老家秦安那种饱含充盈、明媚且清嘉的时光。
之于一个陷身格子间的上班族,春节和国庆是一年中仅有的两段可以恣意安排的时光,所以,异常珍贵。对我,甚至珍贵到了四年来除今年,其他三个国庆节都选择回老家秦安度过的程度,因为只有在那里,所有的时光才是充盈、明媚和清嘉的。
我自认是个非常没出息的人,当别人工作了,拿着挣来的钱去满世界开阔眼界时,我却越来越心甘情愿地将几乎所有的长短假都消耗在秦安——那个看上去有点灰头土脸的地方——且无怨无悔。
迩来给妈妈打电话,还是一如既往、不厌其烦地聊一些琐事。抑或是国庆长假将至而我却回不了家的缘故,每次挂完电话,就异常地想念亲人和那里的黄土大山。
妈妈更是越老越惜(“惜”是老家方言,此处有“黏”之意)我们姐弟了。
以前每当节假日到来时,提前几个月她就开始倒计时。今年她知道我回不去,故只说一句“明年,明年我的娃就可以回来了”后,便不再絮叨。相比过去盼我回家的碎碎念,今年她的不悲不喜,更让人觉得人生的荒凉。
翻看以往国庆回家期间拍的照片,那些飘忽其上的时光,像一溜看不到头的胶片,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令人怀念不已。
每天清晨,在鸟语中睡到自然醒,发现妈妈已在厨房准备早餐。在我的要求下,早餐几乎每天都要烧一大盆浆水拌汤,吃的时候搁很多很多油泼辣子进去,却一点也不辣,只觉得唇齿留香。没有浆水拌汤的时候,我就拿一块妈妈刚烙好的饼子,旋即跑到地里揪几根葱叶下着吃。屈膝蹲在田垄地头,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黄土山川,手中葱的清香就着露水的微凉下肚,让久居喧闹城市的人儿顿感原来大自然的静谧才是人生最后的福祉。
吃完早餐,没事干我就去庭院外转悠。
每次我始一打算出去,侄女王霄楚就似乎对我的计划已经了然于心,她“噔噔”地三两步冲在我前面给我把大门打开,然后就伸出手示意我拉着她。
先去花园中看看花花草草。深秋时节的月季更加厚重,几株蜀葵散发着顶天立地的豪迈;尤其发现大大心爱的翠竹又抽出了新叶,在碧翠繁茂的牡丹旁顾盼横生,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发生了人生快事一般。
走出花园,就去羊圈的栅栏前晃**。
我家有四五十只绵羊,羊圈就在大门前。秋季天气凉爽了很多,羊开始不进圈,而是或卧或站在露天的栅栏内。我站在栅栏外,一边听着小羊羔“咩咩”的叫唤声,一边看着它们来回蹦跶,其声其态,像极了一刻不闲的王霄楚。于是,我叫来王霄楚,教她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完一遍接着再数一遍,可王霄楚实在太小了,她根本学不会——她甚至都不明白数字的意义。所以,我就自顾自地数,一直数到听见妈妈叫唤的声音,才拉着王霄楚一蹦一跳地回去。
姐姐很好奇为何我总喜欢数羊,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觉秋光无限,数羊的过程中我的内心充满祥和与欢喜;那种感觉,对于久居闹市的我来说,有着梦幻般的不真实和魔力。
下午大大吆喝着羊群出圈时,我就跟在他后面。大大说出去风大,会把我吹黑的,让我在家待着别乱跑。他说:“回北京后,你同事看见会笑话的。”我倒不怕同事笑话我老家的风水不养人,回一趟家就把我晒黑了,但出于臭美的本能,折身回屋带上帽子就跟着他出门了。
牧羊犬大力像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娴熟地把羊群管理得妥妥帖帖。我和大大在后面一边赶着羊群,一边聊天。大大说:“狗娃,大大对不起你,一辈子啥都不会,只会放羊。”这本是谦卑的话,但他的语气间却充满自豪,让我除了说:“放羊好啊,放羊好啊”,都不好说出其他的话来。
我从小就放羊。虽说现在回家放羊充其量只是体验生活,但以前放羊却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呵。可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喜欢这份职业:眼前的羊群、大山大川和苍穹,让我懂得了大自然的慈悲和人的卑微,所以,今天才如此珍惜眼前的一切美好光阴。
国庆期间陇城镇是没有戏可看的,但若有心,一定会打听到某一个地方正在演秦腔。于是,花几个小时疯也似的跑到剧场一看,咦,原来还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剧目。不过,父老乡亲似乎就喜欢那传统的雅致和练达;而我,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譬如,《窦娥冤》的一招一式都烂熟于心了,但依然会看得不亦乐乎。看着眼前台上台下痴迷的人们,想起自己在北京每天听秦腔,唱秦腔的光阴,感觉自己和秦腔之间的纠葛一直以来都像个梦,只是去哪里,都没有放弃对它的追逐。
和秦腔一样,书画也是秦安人的生活方式之一,经常有规模大小不一的画展举办。
多去几次画展,就会发现那些平时不起眼的面孔,会让你大吃一惊:“原来是大师呀!”很多素日粗陋到让你以为连庄稼都务不好的人,竟然对字画的喜爱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在字画面前,除了共有的痴爱,没有性别、年龄和身份,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那就是行内的懂得和行外的仰慕。但无论是行内人还是行外汉,都怀揣一份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秦安这个地方有很多古庙,随便去一座,一草一木的历史都要用数百年、上千年来计算。似乎每座古庙前,都应该有一座大钟,用手轻轻一敲,福音四起。在那些古庙前,你会由衷想起:人活着,还是单纯点好。
逛完古庙,顺便再去明清街看看。
不像北京的胡同,寻常日子都行人熙攘,国庆节更是人山人海,但其文化底蕴跟秦安的明清街相比就逊色多了:在北京的胡同里,你切身感觉到的不是有关过去、现在与未来,而是刻意的修饰和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
明清街上,文房四宝的店主,很儒雅,那种气质,是岁月馈赠,更是知识的沉淀。丝绸店则像个活到现在的古人,走进去,整个人都是穿越的。纯手工的布鞋,诉说着一段段关于亲情和童年的故事。寿衣店则告诉我们,人不但活着时要活出姿态,而且死的时候也要死出个体面。就连装裱字画的师傅一个个看上去都博学高深,那些乱麻一样飞舞的墨迹,他们扫一眼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字!
除了吃喝玩乐,庄稼人总有农活要干。不过,现在家里除玉米外没有其他农作物了。
掰玉米,几乎是每年国庆回家的例行公事。大大每年种一亩多的玉米,五一回家和三姐放苗,国庆回家再和三姐一个一个地掰下来,然后拉回家。当玉米装进编织袋后,大大就说:“把我的两个狗娃挣完了。”他的话语间充满慈悲,但他请我和三姐大吃一顿的承诺,却一次也没兑现过。
在玉米地看见不远处五爸家的洋芋长得喜人,我就说想吃煮的新洋芋了,五爸听了告诉我:“你到地里刨几个去。”于是,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像蝴蝶一样翩跹下田。
在家的很多时间是在摩托车上度过的,比如赶集,或去亲戚家。没有具体目标时,我就和三姐两人骑上车在清水河的川道或大北山上乱飙。那种感觉,倏忽间像一股风。
其实,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拿条凳子坐在庭院中,听头顶麻雀的鸣叫,或者看大大养的鸽子从眼前飞过:没有比这更加岁月静好、现实安稳的了。我敢打赌,按照目前的房价,自己这辈子在北京是买不起什么房了,老了估计还得打道回府。可是那又如何,回家住的可是别墅呵。
太阳一落山,夜幕“哗”地一下子就拉开了。
妈妈和王霄楚坐在热炕上暖着,大大在地上坐着喝他的罐罐茶,我和三姐每人一条凳子,一家三代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聊着聊着,大大(或妈妈)就不无怜爱地来一句:“我的娃,都心疼滴很么。”
不是很冷的时候,约几个朋友去北山顶看月亮,数星星。银河像一条丝带,飘然于天际;而繁星则一闪一闪地,似乎在告诉我:“假期已到尾声,飘零的孩子将再次踏上旅程。”
有人说:“恋家是一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情愫:回归时情真意切,离别时万千愁绪。这种情愫从小滋养,长大后肆意疯长。平常日子忙碌,情有所托,可逢年过节,恋家的情思撩你每一根神经。急切,恍惚,愁思满襟。恋故园的山河岁月,恋儿时熟悉的味道。而恋的终点站,便是家。”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恋家的人,老家的岁月和过去的味道,都是我心的归落处;而家人对我的爱,则像疯长的蒿草,蔓延到了我心的每一个角落,让我无时无刻都忽略不了它的存在。也许是此生欠了家人太多的爱,且必须当面偿还,所以,我才这么见缝插针地往家里跑吧。
在老家欢度国庆节的时光,现在想起来如斑驳的碎片,零零碎碎虽不成体系,却又有着巨大的引力。可是,不管在回忆里徜徉多久,回过神来却再次确信:今年这个国庆真真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