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没有来路的人(1 / 1)

我们不是没有来路的人。

我们都是有来路的人,我们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有我们的祖先一步一个脚印从远古而来。我们也都是有根的人,我们的基因以我们不明就里的方式记录了我们一脉相承的全部过程。我们更是有家乡的人,不管是守着故土终老还是背井离乡,家乡是我们每个人魂牵梦绕的羁绊和宿命。

心有家乡,我们就是有来处的孩子,就不是浮萍,就算漂泊天涯,心永远都会有一个随时停靠的港湾;心无家乡,人生,或许真的就只剩下最后的去处了。

在我的家乡,一抔黄土,一碗浆水,都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拿得起却放不下的惦记和牵挂。

犹记抵家那天,下了火车,天还没有大亮,坐在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上,看见车窗外铅云低垂,低得好似要跌落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似乎凝结了无限浓情;河边的翠柳,在晨风中微漾,以轻盈典雅的姿态,迎接远方归来的游子。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乡音,随着晃动的车体,从嗅觉、视觉到听觉,浇灌和冲击我的心扉,浸满我的心灵。置身其中,回想起每次归家的不易,刹那间,泪水泉涌般淹没了心田,彼时彼刻的自己,整个人变得空前的渺小和卑微。

迄今,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我也去过不少,发现无论是古老还是新颖,每座城市或乡镇都有太多的千篇一律,我的家乡也不例外:一样的水泥建筑,一样的植被,一样的道路,一样的现代化的脚步在人类文明中匍匐前进。纵然如此,我的家乡还是与众不同的,尤其是蜿蜒的川道两边端然的墚峁以及连绵的大山,那是镌刻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个人骨子里的乡愁呵,无论我们归来或离开,它们都一往情深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一座山竟会是一种人生,一条路竟会是一种情怀。山与路,或迎来,或送往,都深深眷恋,难舍难分。渐渐地,离家越来越远,黄土地上大山的含义也随之越来越清晰明了。突然间发现,家乡的每一座山都是一种人生呵:其形其势虽迥异,唯其情怀渐次分明,且不会慢慢褪色。

有朋友说,黄土大山是我们西北人骨子里的胎记,是我们精神的脊梁,沧桑中包含淳朴与厚道。

诚哉斯言!

家乡,最美之一当属清晨。

乡村的清晨,如画似卷,恬静稚幽,没有城市的嘈杂,只听得声声鸟啼。睡梦中,庭院外父亲养的鸽子咕咕鸣叫;啄木鸟在屋后的大洋槐树上发疯似的啄着树干;还有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啁啾不已,和着我家羊群的咩咩声和狗吠声,依稀感觉移身林间山野,岚霭氤氲,一时不知梦里梦外。

半睡半醒中,我被二侄女王霄楚的呓语彻底带回清晰的现实。于是,一个人轻轻起身披衣下炕。推开门,庭院岿然安稳;院外高大的乔木已是郁郁葱葱,端然入眼;低矮的云层悠然自在当空,天似阴非阴。忍不住长吸几口清冽的空气,顿感生活如此娇媚,心气也随之豁然通亮,有如回到那段最放肆纵奢的韶华之年。于是,不觉动了去屲上看看晨曦中田野的念头。且,说走就走。

农历三月末的田野,像一幅油彩画。

记得回家途中,坐在从天水市开往秦安县城的依维柯上,看着车窗外灿黄的油菜花和碧翠的麦田交相辉映,一片又一片,绵延无限,直把整个阡陌勾勒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明净。那样的美景,美到心醉,欢喜得我在车里雀跃不已。于是,迅即拿起手机告诉一位故友,说老家的田野,像一件二十五岁姑娘的衣裳。朋友问我何出此言,我说:“浓而不艳,媚而不惑,靓丽却不失稳当。”

而此时此刻的乡镇,遍布人间村落。用陇城老乡冯晚耕的话来说,便是:“山高藏新境,芳华涤我心。天长野人远,美丽中国村。”

然而,在城市生活久了,就连生于乡野的人竟也会淡忘大山大川的真实面目,变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曾脚踏实地,做人就容易忘乎所以——只有回到家乡,再次站在大山大川面前,方觉一个人是多么渺小,竟比不过乡间的一株小草。

一天傍晚,一个人去北山看新栽的树。

北山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十几年前,我还生活在这里。那时,我赶着羊群或扛着?头,用脚步丈量着清水河北岸的每一块土地,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哪里有个洞,哪里又有个坑。现在,我虽生活、工作在北京,但每次回家,都会抽空去北山的边边角角转。

此次,也不例外。

行至半山腰,突然间一群硕大无比的野鸡惊飞,鸣叫中带动四方空气振动不已,吓得我浑身发抖,以致以为田埂底下的洞里必然有狼或野兽窜出来。还好,惊吓中想起一个人,想起有他在不远的远方守望着我,心里一暖,就忘记了恐慌。这时,抬头望去,孤独屹立的大树、迎风招展的旗帜、欣欣向荣的大山、娇小怒放的野花、倩影衔山的夕阳,勾画出一幅和谐静美的图案,忽而想起一句诗:日暮苍山远。

眺望“日暮”下的清水河畔,亦是美不胜收:山峦围成的湖水宛如明镜,湖心被夕阳的倒影点燃,一盏盏虔诚的橘红的灯照亮灵魂深处的暗淡;湖水周边的草木飘摇犹如拂尘,涤**周身的浮尘。

而立之年的人,走过更多的路,看过更多的景,渐渐地明白,人生的道路总是不确定的,不是越走越窄,便是越走越宽。也渐渐地明白,就像老乡岭上人的诗中所言,“人间多少路,惟在故乡宽”。更渐渐地明白:随着年纪见长,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大,大到足以纵横江湖,俯仰生命;可同时,自己的世界却也越来越小,小到在纵横俯仰之间,心中除了家乡,再也容不下其他更多的地方。

以前在外求学,也算得上是背井离乡,但并不理解家乡之于我的意义,直到在京成家立业后,始知天水老家何以成为我的牵绊和不舍,以致让我为了这份牵绊和不舍而学会了于循规蹈矩中不断地去背叛。

是的,我们都是生活的奴仆,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唯因爱,才会偶然努力去背叛。背叛工作,背叛生活,背叛一切中规中矩的稳妥,但唯独不会背叛爱和被爱,以及生命的初衷。

我们像风筝一样去远翔,当有一天,漂泊得累了,倦了,至少还有一根线系着我们,让我们不曾忘记来时的道路。

那条我们来时的道路,便是我们的归途。

时代,以个人无法阻挡的脚步用力向前;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三峡中的一滴水滴,情愿或不情愿都要面对瞬息万变,甚至沧海桑田。尽管如此,故土山河总有她永恒不变的面貌和情怀,其中,最根深蒂固的便是驻留其上的一缕乡愁。带着这份感情,无论时代以怎样的速度变幻,亦不管我们漂泊何处,灵魂的归处都在这一方水土之上。

因为,任何时候只要心底一隅有家乡存在,我们就不是没有来路的人,就像黄土地上的大山,它虽在远方,但一直在守候和召唤我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