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占不到便宜,打嘴仗也占不到上风,朱允炆这个皇帝当得有些憋屈。好在有道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有忠臣,一个年轻人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北平说服燕王罢兵。
这个年轻人名叫高巍。对,就是那个主张推恩的高巍,他又站出来了。
没有什么好办法的朱允炆,怎么能拒绝这样忠心的行动呢?不过他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高巍的行程可是高度危险的,搞不好就是竖着离开,横着回来了。
高巍一路风尘来到北平,为了显示诚意,朱棣开丽正门亲自迎接,而高巍见到了这位让朝廷上下谈虎色变的燕王,仅仅是长施一礼。
朱棣旁边的将军们正想发作,被主人拦住了。朱棣知道,高巍这次是代表朝廷来的,当然用不着下跪。
朱棣很热情地陪着高巍,把他领入了燕王府,并安排了丰盛的酒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双方言谈之中,高巍的回答有理有利,不亢不卑,让朱棣居然也有了几分欣赏。而朱棣的霸气外露与强词夺理,也给高巍留下了印象深刻,知道这是一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人,或者说,他做的事,就是规矩。
酒足饭饱之后,高巍恭敬地呈上了自己的书信。朱棣打开看过之后,不禁暗暗叫好,信中说:
太祖归天,天子继位,行维新之政,天下人民爱戴,交口称赞:“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现于今矣。”不料燕王与朝廷决裂,以北平之军对抗全国,我不知大王你是什么意思。常言道,以顺讨逆,胜败之机,明于指掌。现在大王借口诛文臣,不过是吴王刘濞当年把戏的重演,你的想法堪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私下担心奸雄无赖可能浑水摸鱼,万一有失,大王就是得罪先帝啊。
现在大王攻占了永平、密云,又进攻雄县、真定,虽说不费什么力气。但自你兴兵以来,已经过了数月,还不能跳出这么蕞尔一隅之地。何况大王你统率的将士,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万,以燕国有限的兵力,对付全天下的军队,开什么玩笑?大王和天子,从道义上讲,这是君臣,从血缘上讲,那是骨肉,你们都不能齐心,何况这三十万异姓的士兵?你真能确保他们一定会同心协力,为你战斗到死吗?我每想到这些,总是替大王你老人家担心啊。
希望大王听我的话,上表谢罪,与皇上再修亲好。朝廷因为大王没有其他的要求,一定会赦免你的过错,太祖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如果你老还执迷不悟,不顾自己的千乘之尊,不顾北平的一国之富,仗着小胜,忘掉大义,以寡抗众,总抱着侥幸心理,做根本完成不了的事情,我不知道大王你的底气来自何方呢。
而且先皇过世并未满三年,大丧还未结束,你就兴兵闹事,这与当年吴太伯、伯夷、叔齐求仁让国的义举,不是大相径庭吗?就算大王有肃清朝廷奸臣的雄心,天下百姓能没有对大王篡夺嫡统的非议吗?就算你侥幸成功了,百姓会认可你的为人吗?
高巍我不过是一介书生,生命如蜉蝣一样卑微,但我从来不怕死。死于为国尽忠,这是我的心愿。如蒙您赐死,能见到太祖在天之灵,我也可以说是没有任何遗憾了。
高巍的信,戳到了朱棣的痛处,他自己何尝没有赌徒心理,以燕国一隅对抗天下兵马,确实是实情,如果蓝玉、傅友德这样的战神还在人间,郑村坝一战,自己很可能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自从派三个王子南京吊丧以来,幸运之神屡次站在了自己一边,但人品败得这么多,不能总是好运气,也根本改变不了以寡抗众的现实。
但是,朱棣能回头吗?既然总是心存侥幸,那他对自己的运气也到了自负的程度,你可以说他不自量力,但他就是有这种泰山压顶头不弯的气概。“夷齐求仁让国之义”这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行为,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朱棣虽然自己造反,但显然更喜欢忠臣,他希望能把高巍留在自己身边,作为收降建文朝大臣战略的一部分,但高巍很有礼貌地拒绝了。显然,他们不是一路人。
高巍走了,不过没有回南京,而是直接前往李景隆大营。那封书信朱棣却一直收留,并不时拿出来阅读,里面讲到的事情,他深深引以为戒备。为了维护燕王的尊严,他当然不会在众人面前,做到所谓从善如流,但他很注意吸取别人的意见,改进和完善自己的思路。
这,也是他比别人走得更远的原因之一。
李景隆打了败仗,保举他的黄子澄,也和齐泰一起被罢官,那朝廷对李景隆的惩罚是什么呢?说出来也许你真不信:
李景隆又升官了。
建文元年十二月,李景隆被授太子太师,注意是太师不是太傅,当年的第一猛将蓝玉打垮了北元,朱元璋只让他做了太子太傅,离太师差半级,把粗人蓝玉气得够呛:“我为什么当不了太师?”
同时,朱允炆还赐给这位表哥玉玺书金币、美酒和貂裘。第二年正月,又御赐李景隆天子斧钺,允许表哥随机应变地处理突发性事件,不必事事禀告朝廷。李景隆收到礼物之后,当然又是感激涕零了好一阵。
李景隆在德州一边加紧操练兵马,一边向表叔朱棣写亲笔信,希望他罢兵,以此作为缓兵之计。燕王当然不会搭理这一套,建文二年二月二十八,朱棣还是回了封信,并让主要将领过目。这与其说是让李景隆看,不如说是给自己的弟兄们看的,与其说为自己辩护,不如说是帮助他们坚定造反的信心,朱棣真是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最近,总旗官魏再兴来,交给我了你二月十三的来信,我连看了几遍。你信中的辞意不明,话不直说,显得相当不诚实。我怀疑不是你亲笔写的。为什么呢?你爷爷是个孝子,你老爸是个才子,你生长在礼仪之家,怎么能这么回答呢!想必是奸臣假借你的名义来欺骗我。从辈分上讲,我是你长辈,从朝廷上说,我爵位是亲王,你是国公,怎么都不应该这样吧……
你又说:“尚书齐泰、太卿黄子澄已逃窜到外地,皇帝的诚心,在此看得很清楚。”如果以太祖公法处理,一定要使奸臣身首异处,并且处斩他们的九族。现在把他们赶去外地,想必是走不到千里就一定又召回来,继续在幕后出谋划策来害人。这种对外宣示除灭小人,对内却保护起来的作法,真是太可笑了……
你还说:“近年以来,蒙太祖高皇帝圣训谆谆,他的教导犹在耳边。”天哪,《皇明祖训》你都不知道遵守,还说什么谆谆在耳,蒙谁呢……又说什么:“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欲舍小怒,以全大义。”……当年我弟弟周王被奸臣诬害,你却说什么“大义灭亲”,你真是两面三刀……我父皇归天,骨肉未冷,朝廷就将周齐湘代岷五王抄家灭国,这几个人贵为藩王,都是皇帝至亲,难道不让人痛心吗!我不是全为五个藩王痛心,更为太祖高皇帝悲痛。今天,你又带大军想来消灭我,你能这么做吗?
我在北平时,曾经与布政张昺、长史葛诚谈祖训,他们对我说:“齐泰等说《皇明祖训》不会说话,只要用新法就行。”……如此变乱祖宗之法,恐怕一旦社稷落到这帮奸臣之手,就会贻笑于万世。朝廷有如此失德的政策,你却说太祖高皇帝“圣训谆谆,今犹在耳”,这难道不值得担忧吗!奸臣齐泰等诬告亲王谋反,以此为镇压理由,其真实目的,是想夺我们朱家的江山社稷……谢贵、张昺吐露实情,说齐泰等人愤恨当太祖高皇帝在位时位居下僚,不能掌握大权,而且惶惶度日,朝不保夕。现在少主不能亲自处理政事,正是他们得志的时候,只是顾虑诸王藩屏,自己的行为受到制约,于是同心协力,希望消灭诸王,他们方能永享富贵……
你自称大孝之人,又是皇家至亲,想想人一辈子不过百年,死是早晚的事,如果你一旦死去,有什么面目见我父皇太祖高皇帝——你的舅爷呢!请你扪心自问,父皇之仇如此,当孝子的,能不报这个仇吗?
因为你来了信,我不得不答,我们再不宜有口舌之争。但担心兵衅不除,寇盗不止,朝廷安危,不能保证。我想说的很多,难以列举,所以简略回答,你好好理解。
燕军将士看了这封信,当然会更加坚定地支持朱棣,反感他的侄子李景隆。当然,双方在来往信件上打嘴仗,都并不能达到目的,无非是希望在心理上占一点优势,并且争取时间,为将要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而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