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他们带着四个跟班,走到了卢森堡宫后面一个有围墙的园子里。那儿没有人管理,变成了牧放山羊的地方。阿多斯拿了一点零钱给放羊的人,教他走开。四个跟班承担了站岗的任务。
不久,一群一声不响的人到了园子跟前,走进去和几个火枪手会了面。随后,按照海峡那一边的习俗,彼此做了介绍。那些英国人都是极有地位的人物,他们认为对方的几个古怪人名不仅是稀奇的,而且也使他们放心不下。
温特勋爵在三个火枪手道出自己的姓名以后说:
“听见这样的姓名,我们都无法知道各位究竟是谁,我们不和取这样一些姓名的人打架,因为这都是牧羊人用的姓名。”
“您推测得不错,米罗德,这本来都是假名呀。”阿多斯说。
“这只能使我们更指望知道各位的真姓名。”那英国人说。
“您从前并不知道我们的姓名,却同我们赌过好几次,”阿多斯说,“您赢了我们两匹马,那不是证据?”
“这是真的,不过那一次,我们只拿我们的皮斯托尔来冒险。这一次,我们是要用我们的血来冒险。我可以和任何人赌钱,却只和等级相同的人打架。”
“这话说得正确。”阿多斯说。他立刻在那四个英国人当中,找了那个应当和他交手的,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了自己的姓名。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也照样做了。
“这您可感到满意了?”阿多斯向他的对手问,“为了请您赏个面子来和我比剑,您可认为我的贵族地位是够高的?”
“是够高的,先生。”那个英国人一面鞠躬一面说。
“既然这样,现在您可愿意我告诉您一件事情?”阿多斯冷静地问。
“什么事?”英国人问。
“就是您刚才倘若不坚持要我道出姓名,那就更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别人都以为我死了,因为我有种种理由指望别人不知道我还活着。为了使我的秘密不会传出去,我非得杀掉您不可。”
那个英国人望着阿多斯,认为他说的是笑话,但阿多斯是世上最不爱说笑话的人。
“先生们,”阿多斯同时问他的朋友们和他们的对手们,“我们可是都到齐了?”
“到齐了。”英国人和法国人同时回答。
“那么,举起剑来准备开始吧。”阿多斯说。
立刻,八柄剑都映着夕阳闪出光来,战斗开始了。
在这种为私为公双重的敌忾气氛之下,战斗自然显得很激烈。
阿多斯如同在一间武术练习场里似的,不慌不忙,循规蹈矩地使着手里的剑。
波尔多斯无疑是由于在商底伊的那场遭遇中过于自信而受到了教训,现在运用着一种十分巧妙和谨慎的剑法。
阿拉密斯想把他那篇诗的第三节写好,所以焦急得很,恨不得马上结束。
阿多斯首先刺死了他的对手,他只给了他一剑。不过,正像他预先通知过他的那样,那一剑是致命的,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波尔多斯第二个教他的对手倒在野草上了,他刺穿了他的大腿。这时候,那个英国人不再抵抗,就把剑交给了波尔多斯。他抱起他,送到他的自备马车里。
阿拉密斯非常勇猛地逼着他的对手,对方且战且走地退了五十步距离,终于撒开大步直逃,在跟班们的吆喝声中不见了踪影。
至于达达尼昂,他单纯地耍着一种防御的手法。随后,他看见了他的对手十分疲乏,就突然猛烈地从侧面进攻,在对方来不及招架的时候,使得他的剑飞了出去。这位英国男爵看到自己被解除了武装,连忙向后退了两三步,不过他的脚在这个瞬间忽然一滑,仰面倒在地上了。
达达尼昂一个箭步扑到英国人的身边,伸出手里的剑指着他的脖子向他说:“我可以杀掉您,先生,您完全落在我的手里了。不过,看在令姐的情分上,我现在饶了您的性命。”
达达尼昂快乐得达到了极点,他实现了他在事前预定的计划,这计划的完成使他脸上露出了那种我们曾经提起过的微笑。那个英国人因为同这样一个性情豪爽的世家子弟打交道,觉得非常高兴,伸出两只胳膊抱着达达尼昂,又向三个火枪手说了许多恭维话。
这时候,波尔多斯的对手已经在自备的车子里,被人安置得妥妥当当,阿拉密斯的那一个对手又逃得无影无踪,所以他们就只去料理身故了的那个。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解开他身上的衣裳,指望他的伤口不是致命的。这时,一个很大的钱袋从他的腰带上落下来了。
达达尼昂拾起了钱袋预备交给温特勋爵。
“啊呀,您教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那个英国人说。
“您将来还给他家里吧。”达达尼昂说。
“他家里哪里会挂虑这些琐碎的事,因为他家里可以承袭的财产,每年有三十万利弗尔的息金,您留下这个钱袋给你们那些跟班吧。”
达达尼昂把钱袋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了。
“现在呢,我的兄弟,我希望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温特勋爵说,“今天晚上,倘若您高兴,我可以介绍您和我的姐姐克莱丽克夫人会面,因为我想要她对您另眼相看。她在宫廷里的人缘并不十分坏,也许她日后说的一句话,对您不至于毫无用处。”
达达尼昂欢喜得脸上发红了,鞠了一躬表示同意。这时候,阿多斯走到了达达尼昂跟前。
“您拿这个钱袋打算怎么办?”他在他的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本来打算交给您,亲爱的阿多斯。”
“交给我?为什么?”
“还用多说,您杀掉了他,所以那就是战利品。”
“我,承袭一个敌人的遗产!”阿多斯说,“您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
“这是打仗时的习惯,”达达尼昂说,“为什么不可以算是决斗中的习惯?”
“即便在战场上,”阿多斯说,“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波尔多斯耸着双肩,阿拉密斯嘴唇动了一动,表示赞同阿多斯的见解。
“那么,”达达尼昂说,“我们依照温特勋爵对我们说的办法,把这笔钱给了跟班们吧。”
“对呀,”阿多斯说,“不过这个钱袋,不给我们的跟班们,而是给英国人的跟班们。”
阿多斯拿着钱袋,扔在赶车的手里,说道:“这是给您和您的伙伴们的。”
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表现出来的这种豪爽态度感动了波尔多斯,而这种被温特勋爵和他的朋友们一再提及的法国派的豪举,除了格里莫、末司革东、布朗舍和巴赞四位先生以外,引起了普遍的欢迎。
温特勋爵一面和达达尼昂分手,一面把他姐姐的住处告诉了他。她的宅子在王宫广场六号,这个地方在当时是高等住宅区。此外,他答应来领他去会见她。达达尼昂约好,八点钟到阿多斯家里和他同去。
介绍他去会见米莱迪这件事,老在我们这位加斯科涅人的头脑里盘旋。他想起这个女人来得多么奇怪,一直搅在他的命运当中。他完全相信,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手下,然而他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在用不可制止的力量把自己拉向她的身边。
他唯一害怕的事,就是米莱迪会认出他正是她在麦安和多弗尔,先后看见过的那个人。这样,她当然就会明白他是特雷维尔先生的朋友,所以他在身心两方面都是属于国王的。既然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底细,那么他和她赌起来就是势均力敌的,他会因此失去一部分的有利条件。
至于米莱迪和瓦尔德伯爵之间那已经开始的私情,尽管伯爵年轻、漂亮、有钱,深受红衣主教的垂青,却并不使我们这位极其自负的人感到多大的顾虑。因为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年纪不是毫不起作用的,特别是一个出生在塔布的人。
达达尼昂首先回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随后才到阿多斯家里去,并且根据自己的习惯,把事情全盘告诉了阿多斯。他细听着他的计划,随后摇摇头,带着一种愁苦的神气,叮嘱达达尼昂务必谨慎。
“有什么好说的!”他对他说,“您新近失了一个女人,您以前说她温柔美丽,算得上十全十美。而现在,您已经追在另一个女人的后边!”
达达尼昂感到这种埋怨是有道理的。
“我从前带着真心去爱博纳希厄太太,我现在却带着头脑去爱米莱迪。”达达尼昂说,“我教人领我到她家里去,主要是想查明白她在宫廷里负的任务。”
“她负的任务,还用多说!根据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那是不难猜测的。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间谍,一个将要吸引您落到陷阱里的女人,您将来会乖乖地把自己的脑袋留在那里的。”
“这倒难说!亲爱的阿多斯,我觉得任何事情在您看来都是悲观的。”
“亲爱的,我提防着世上的女人,您教我怎样办!我为了这件事曾经付出过代价,特别提防金发的女人。米莱迪的头发是金黄的,您不是对我说过吗?”
“她的金发漂亮极了,那真是不多见。”
“唉!可怜的达达尼昂。”阿多斯说。
“您听我说,我要去打听清楚。到了我能够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的时候,我一定远远地走掉。”
“那您就去打听吧。”阿多斯冷淡地说。
温特勋爵按时到了。不过阿多斯一听见他来,就及时退到了另一个屋子里,所以温特只看见了达达尼昂一个人。时间快到八点钟,他领着青年人走了。一辆华丽的自备马车在楼下等候着,那是用两匹骏马拉的,不一会儿就到了王宫广场。
克莱丽克夫人郑重地接待了达达尼昂。她的宅子有一种显著的奢豪气派。尽管大多数的英国侨民因为战事受到驱逐,已经离开了法国,或者立刻就要离开,而米莱迪新近却为自己的宅子花了很多钱,这证明了遣返英国侨民的命令和她毫无关系。
“您现在看见的这一个青年世家子弟,”温特勋爵一面向他的姐姐介绍达达尼昂,一面说,“他曾经把我的性命操在他手中,但他没有滥用这样的优越条件,尤其我和他现在还是双重的仇敌,因为我侮辱了他,而且我是个英国人。所以您得谢谢他,夫人,倘若您对我照顾的话。”
米莱迪微微蹙着双眉,在她额头上掠过了一点勉强看得见的不快活的神气,接着一种很奇怪的微笑在她脸上露出来,使得这个青年人看见这种接二连三的表情,不禁一阵寒栗。
那个兄弟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转过身子去逗米莱迪心爱的那只猴子,它拉着他身上的击剑短衣。
“欢迎您,先生。”米莱迪用一种罕见的柔媚声音说,这种和蔼态度恰巧和达达尼昂刚刚注意到的不快活的神气完全相反,“从今天起,您永远有权利使我感激您。”
于是,温特转过身来,把白天比剑的详细情节毫不遗漏地说了一遍。米莱迪极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尽管她竭力掩饰自己的神情,然而旁人却很容易地看出,这种叙述一点儿也不教她感到愉快。她的血升到了头顶,两只小巧的脚在裙袍底下焦躁地动着。
温特勋爵却什么也没有望见。随后,他说完了,就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桌上的盘子里,摆着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几只酒杯。他斟满了两杯,向达达尼昂做了个手势请他过来喝酒。
拒绝和一个英国人碰杯,达达尼昂知道那是会得罪他的。所以他走到桌子前端起了第二只酒杯,但他的眼光却始终盯着米莱迪。他从镜子里望见了她这时候脸上新起的变化。原来,她以为不再有人注意她,于是面容上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情感,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绢。
那个曾经被达达尼昂注意过的娇小玲珑的侍女这时走进来了,她用英语向温特勋爵说了几句话,他立即向达达尼昂要求允许自己先走一步,说有件重要的事等着他,同时请他的姐姐代他陪达达尼昂。
达达尼昂和温特勋爵握过手,走到米莱迪跟前。她的面容真善变,现在又重新现出了殷勤的表情,仅仅手绢上留下的几个小小的鲜红斑点,说明她曾经把嘴唇咬得出了血。
她的嘴唇可真鲜润,简直可以说是珊瑚做的。
谈话显出了快活的气氛,米莱迪仿佛完全恢复了镇定。她说温特勋爵不过是她的小叔子,而非她的兄弟。她和这家人的一个少年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后就做了寡妇。倘若温特勋爵老不结婚,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温特勋爵唯一的遗产承袭者。
这一段话教达达尼昂看见,幕布后掩着一点东西,但他还看不见那是什么。
此外,经过半小时的谈话后,达达尼昂肯定米莱迪不是一个外侨,她一口纯正而出众的法语使人绝不怀疑这一层。
达达尼昂尽兴地说了许多表现殷勤和保证忠心的话。米莱迪对着从这个加斯科涅人嘴里吐出来的一切空谈,表示了淡淡的微笑。
告退的时间到了,达达尼昂向米莱迪告辞。
最后,他像一个最幸运的男人那样,走出了客厅。
在扶梯上,他遇见了那个娇小玲珑的侍女,她在路过的时候轻轻地和他相撞,接着就满脸绯红地请他原谅。她的声音非常柔媚,对方立刻宽恕了她。
第二天,达达尼昂又去了,得到的接待比前一天更好。温特勋爵不在场,米莱迪这次把整个晚上都用在他的身上了。她仿佛很关心他,问他的原籍是哪儿,问他的朋友是些什么人,又问他是否偶然也想到要替红衣主教先生效劳。
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达达尼昂虽然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却是极其谨慎的。他这时回想起了自己对她的种种怀疑,他对她极力赞美了法座一番,说自己以前倘若认识一个像喀瓦司先生那样的人,而不认识特雷维尔先生,那么他一定会进红衣主教的卫队,而不会当国王的禁军。
米莱迪丝毫不露痕迹地改变了谈话的内容,用着极其随意的样子询问达达尼昂,是否从来没有到英国去过。
达达尼昂回答她,说特雷维尔先生派他到那儿去设法采办一批军马,他还带了四匹样品回来。
在谈话中间,米莱迪两三次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是在和一个手法严谨的加斯科涅人打交道。
达达尼昂仍旧在和前一天同样的时间退了出来。
他在过道里又遇见了娇小玲珑的基蒂,就是那个侍女,她用一种不会被人错认的恋恋不舍的神情望着他。不过,达达尼昂被她的女主人迷住了,所以一点儿也没有对她注意。
第三天和第四天,达达尼昂都到米莱迪家里去。每一次,米莱迪都用一种比前一次更殷勤的态度接待他。
每天晚上,或者在前厅里,或者在过道里,或者在扶梯上,他总遇见那个娇小玲珑的侍女。
不过,正像我们说过的,达达尼昂对于可怜的基蒂的痴心根本没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