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归途中(1 / 1)

阿多斯这一篇令人害怕的肺腑之谈,教达达尼昂一直感到茫然若失,不过在对方所吐露的这种半显半隐的真相中间,有好多事在他看来仿佛还是模糊的。

首先,这是由一个完全醉了的人向一个半醉了的人吐露出来的。尽管有那两三瓶勃艮第葡萄酒的烟雾升到他脑子里造成的波动,可达达尼昂在次日起床的时候,对于阿多斯的话,每一句都没有遗忘,就像那些话当时一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就印在了达达尼昂的脑子里一样。

全部的疑惑只使他产生了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得到明确的了解。所以,他抱着坚定的决心,到他朋友的屋子里去和他再谈谈前一天的事情。但他看见阿多斯的气概很沉着,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最精细又最无从窥测的人。

此外,这个火枪手和他握过手以后,首先开口说出了他的意思。

“我昨天醉得很厉害。亲爱的达达尼昂,”他说,“到今天早上,我觉得嘴里还是很腻的,脉搏也仍旧跳得很快。我说了许许多多没有条理的话,我可以打赌。”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盯住了他的朋友,使他感到很尴尬。

“没有呀,”达达尼昂向他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您只说了一些很平常的话。”

“啊,您教我感到诧异!我以为曾经对您说了一个最伤心的故事。”

接着他注视着他的青年朋友,俨然想要看破他心坎上的隐情。

“说句真心话,”达达尼昂说,“仿佛我昨天比您醉得还厉害,因为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阿多斯很不满意这种话,接着说:“亲爱的朋友,您不会注意不到,各人有各人的醉态。有些人醉起来发愁,有些人却快活。我呢,我的醉态是愁惨的,我那个糊涂奶娘从前在我的脑子里,一再地灌进了好些阴惨的故事,所以我一旦喝醉了,我的怪脾气就是要转述这些故事。这是我的缺点,主要的缺点,我承认。不过,除此以外,我却是个酒德很好的人。”

阿多斯的说话方式极其自然,因此达达尼昂的自信心动摇了。

“噢!的确是这样。”那个青年人一面想要再抓住真相,一面说,“我记起来了,并且如同回忆做过的梦一样,我记得我们谈到了一些被人吊死的人。”

“唉,您看得很清楚,”阿多斯一面脸色发青,一面勉强带笑说,“我毫不怀疑,吊死的人在梦里纠缠着我。”

“对呀,对呀,”达达尼昂回答,“现在我记起来了。对呀,那是和……等着呀……那是和一个妇人有关的。”

“您看,”阿多斯脸色变得几近苍白,说道,“那是和金发女人有关的稀奇故事,每逢我讲到这一件事,就是说我醉得快要死了。”

“对呀,是这样的,”达达尼昂说,“金发女人的故事,她又高又美,有一双蓝眼睛。”

“对呀,而且是被人吊死的。”

“吊死她的就是她的丈夫,是您认识的一个爵爷。”达达尼昂一面定住双眼望着阿多斯,一面说。

“原来如此!不过请您看,一个人在不大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真是会教旁人上当的。”阿多斯一面如同怜悯自己似的耸着双肩,一面接着说,“我打定主意不再想教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了,达达尼昂,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习惯。”

达达尼昂保持着沉默。随后阿多斯改变了话题。

“现在,”他说,“我趁此机会感谢您带给我的马。”

“它合不合您的意?”达达尼昂问。

“很合意。不过,那不是一匹腿劲很好的马。”

“您弄错了,我骑着它用不了一个半小时就走了十法里,那不过像是在圣叙尔比斯广场兜了一个圈子。”

“是这样?您要教我觉得有些可惜了。”

“有些可惜?”

“是呀,我把它输掉啦。”

“那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六点就醒了,您睡得像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由于昨天喝得太多,人还是糊里糊涂的。我走到楼下的大厅里,看见昨天那两个英国人当中的一个,正和马贩子谈生意,因为他的马昨天突然出血太多死了。我走到了他跟前,看见他拿出一百个皮斯托尔,去买一匹栗色老马,就向他说:‘巧呀,世家子弟,我也有一匹马出卖。’他说:‘并且,那是一匹很出色的马,我昨天看见过,您那位朋友的跟班牵着它。’我问:‘您可认为它值一百个皮斯托尔?’他说:‘值得的,您可愿意照这个价钱让给我?’我说:‘我不卖,不过,我想和您拿它赌一赌。’他问:‘您是想和我拿它来赌输赢?’我说:‘是呀。’他问:‘用什么来赌?’我说:‘用骰子。’

“说赌就赌起来,我输掉了那匹马。哈!不过到最后,”阿多斯继续说,“我仍旧赢回了马衣。”

达达尼昂显出了一种颇为不愉快的神色。

“这有点使您感到不愉快,是吗?”阿多斯说。

“是呀,是有一点不愉快。我说句实在话,”达达尼昂说,“那匹马的用途,就是它有一天在战场上会教旁人认识我们。那是一种证物,一种纪念品。阿多斯,您做错了。”

“唉!朋友,请您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吧,”那火枪手说,“我当时厌烦得要命。此外,说句真心话,我不喜欢英国马。好啦,倘若只要被某个人认识,那么,那副鞍子也就够了。因为它是相当值得重视的。至于马呢,我们可以找到理由,来说明它失踪的缘故。还用多说!一匹马并非永远不死的,我们把我那一匹当作得了鼻疽症或者皮疽症吧。”

达达尼昂并没有露出快乐的神色。

“这使我感到难受,”阿多斯继续说,“您仿佛很重视这些牲口,因为我的话并没有说完。”

“您究竟还做了些什么事?”

“把我的马输掉了,我的九点遇到了他的十点。您瞧,这么一下以后,我想到拿您的那一匹去赌。”

“对呀,不过我希望您忍住了没有这样做,是吗?”

“并非如此,我当时立即就那么做了。”

“啊?会这样?”达达尼昂担心地大声说。

“我赌了,又输了。”

“输了我的马?”

“是您的马,七点遇到了八点,只是一点之差……这句老话您是知道的。”

“阿多斯,您盘算错了,我向您发誓。”

“亲爱的,在昨天我向您谈起我那些糊涂故事的时候,您早就应当这么说我,而不是在今天早上。我把马和一切鞍辔配备都输掉了。”

“这简直是糟透啦!”

“您等一下,您一点儿也不明白,倘若我不固执己见,我可以做一个很高明的赌徒。不过,正像我喝酒的时候一样,我固执己见,所以我当时固执己见……”

“不过,您什么也不剩了,您还能赌什么?”

“有呀,有呀,朋友。您的手指头上不是有颗不错的钻石吗?那是我昨天看到的,我们还剩下那件宝贝。”

“那粒钻石?”达达尼昂一面赶忙用手摸他的戒指,一面高声说。

“我替自己买过几粒,所以我是一个内行,我估计您那粒值一千个皮斯托尔。”

“我希望,”达达尼昂吓得半死,郑重地说,“您一点儿也没有向对方提到我的钻石。”

“恰巧相反,亲爱的朋友。您知道,那粒钻石变成了我们唯一的财源。我们用它能够赢回我们的马和马鞍,此外还可以赢点现钱做路费。”

“阿多斯,您教我浑身发抖!”达达尼昂高声说。

“我和我那个赌友谈到了您的钻石,他也曾注意过那件宝贝。也算是怪事,朋友,您的手指头上戴着天上的一颗星,而又不愿意旁人注意它,这是不可能的。”

“赶紧说完吧,亲爱的,赶紧说完吧!”达达尼昂说,“因为,老实说,您这样冷静的态度真要逼死我了!”

“我们就把那粒钻石分做了十份,每份算一百个皮斯托尔。”

“哈!您可是想开玩笑,想考验我?”达达尼昂说,这时候他生气了,渐渐要怒发冲冠了。

“没有,我并没开玩笑,见鬼!我真愿意看见您也像我这个样子!我有十五天没有望见一副人脸,成天给自己灌着一瓶一瓶的酒,使自己变得蠢头蠢脑了。”

“您这些话并不是可以拿我的钻石去赌的理由!”达达尼昂一面带着神经性的**动作紧握着自己的手,一面说。

“请您听听最后的结局吧!我们约好了如何赌法:我一共有十份,每份算一百个皮斯托尔,一共可以掷十次骰子,输完后另外找钱才好翻本。一共掷了十三次。我又输光了。十三这个数字对我向来是不吉利的,从前正是7月13日遇着……”

“见鬼!”达达尼昂在桌子跟前站起来高声嚷着,当天的故事使他忘记了前一天的那个故事。

“耐心一点。”阿多斯说,“我当时想到了一个计划。那个英国人是个古怪人,我一大早看见了他和格里莫说话,格里莫告诉我说他向他提议要他去做跟班。我于是和他去赌格里莫,把沉默寡言的格里莫分做了十份计算。”

“哈!分做了十份!”达达尼昂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对呀,拿他去赌,您可明白!格里莫分成十份,一共值不到五六个利弗尔,我却用他赢回了钻石。现在请您说,固执己见不是德行吧。”

“说句真心话,这是很滑稽的事!”达达尼昂得到了安慰,捧着肚子笑起来。

“您明白,我觉得自己的手气不错,我立刻就又拿钻石去赌了。”

“唉!见鬼。”达达尼昂重新显出忧郁的神情说。

“我赢回了您的鞍辔,随后是您的马,随后是我的鞍辔,随后是我的马,随后又输掉了。简而言之,我终于再追回了您的鞍辔,随后,是我的。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况。真是赌得非常好,所以我当时就这样歇手了。”

达达尼昂透了一口气,如同他的胸脯上本来压着一座客店,现在被人移开了似的。

“钻石仍旧是我的?”他羞怯地问。

“原封未动啊!亲爱的朋友。此外,还加上您那匹骏马的全副鞍辔和我的。”

“不过我们没有马,那么单单拿着鞍辔有什么用呢?”

“对于这些东西,我有一个主意。”

“阿多斯,您真教我发抖。”

“您听我说,您有很久没有赌了,是吗,达达尼昂?”

“我一点儿也不想赌。”

“我们不必发什么誓。我说您有很久没有赌了,您的手气一定不会错。”

“原来如此!那又怎样呢?”

“既然如此,那个英国人和他的旅伴都还在客店里。我看出了他很留恋那些鞍辔。您呢,您仿佛很舍不得您的马。倘若我是您,就拿您那副鞍辔去赌,把您的马赢回来。”

“不过,他不会只想要一副鞍辔。”

“见鬼,您拿两副鞍辔去赌就是了!我并不像您一样,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您会这样做吗?”达达尼昂说。由于阿多斯的信心不知不觉之中渐渐笼络了他,他有点动摇了。

“完全是真心话,两副鞍辔赌一次。”

“不过,由于输掉了马,我非常想保留住鞍辔。”

“那就拿您的钻石去赌吧。”

“噢!这件东西更不行了,永远不可以,永远不可以!”

“见鬼!”阿多斯说,“我很可以向您提议拿布朗舍去赌,但这种办法已经用过了,英国人也许不会再答应。”

“我决定了,亲爱的阿多斯,”达达尼昂说,“我宁愿什么都不拿去赌。”

“真可惜呀,”阿多斯冷静地说,“那个英国人浑身都是皮斯托尔。唉!老天!您试着去掷一次吧,一次很快就掷好了。”

“如果我输了呢?”

“您一定会赢的。”

“不过如果我输了呢?”

“若是这样,您就把两副鞍辔都给他。”

“那便去掷一次。”达达尼昂说。

阿多斯去找那个英国人了,他在马房里找着了他,发现他正用一种羡慕的眼光,仔细地看着那两副鞍辔。机会的确很凑巧,他提出了赌的条件:两副鞍辔抵一匹马或者一百个皮斯托尔,随意挑选。

那个英国人很快算明白了,两副鞍辔对他俩说来值三百个皮斯托尔,他就这样答应了。

达达尼昂全身哆嗦,拿起骰子一掷,掷了一个三点。他脸上发白了,阿多斯看见达达尼昂的这种脸色也害怕起来,他只得说:

“这一回掷得真糟糕,伙计。先生,您那两匹马都一定有鞍辔用了。”

英国人扬扬得意,拿着骰子相信自己必然会赢,连摇也不摇,看也不看,就随手朝桌上一掷。达达尼昂为了遮掩自己脸上不高兴的神情,把脑袋偏到了一边。

“看呀,看呀,看呀,”阿多斯用他那种平静的语气说,“这一次,点子真是太特别了,我一辈子只看见过四次:两个!”

那个英国人一望,目瞪口呆;达达尼昂一望,喜笑颜开。

“对呀,”阿多斯继续说,“只有四次:一次在克莱基先生家里;一次在我自己家里,在我乡下的……城堡里,那时候我有一个城堡;第三次在特雷维尔先生家里,我们全都很吃惊;最后,第四次是在一家小酒店里,这点子落在我头上,我因为它输了一百个路易和一顿晚餐。”

“这样,先生赢回了他的马。”英国人说。

“当然。”达达尼昂说。

“那就不用再翻本了。”

“我们的条件原没有提到翻本,您一定记得。”

“这说得不错,马立刻就交给您的跟班,先生。”

“等一下,”阿多斯说,“先生,请您允许我和我这位朋友说一句话。”

“请吧。”

阿多斯拉着达达尼昂走到一旁。

“什么事?”达达尼昂向他说,“你还想教我做什么?诱赌的人,你想让我再赌,对吗?”

“不对,我要您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您预备取回那匹马,是吗?”

“自然。”

“您的打算错了,倘若是我,我要拿的是那一百个皮斯托尔。您得知道,你们赌的条件是两副鞍辔抵一匹马或者一百个皮斯托尔,由您随意选择。”

“对呀。”

“我要拿一百个皮斯托尔。”

“原来如此。我呢,我要拿马。”

“然而,您的打算错了。我对您再说一遍:我们是两个人,一匹马有什么用?我不能够和您共骑一匹马,坐在您身后,否则我们就像是失掉兄弟的艾孟家的两个儿子。您又不能够靠近我身边,单独骑着那匹极其雄骏的战马来凌辱我。我要去拿这一百个皮斯托尔,片刻也不会迟疑,因为我们回巴黎正等钱用。”

“我想要那匹马,阿多斯。”

“您的打算错了,朋友。一匹马会失前蹄、会摔跤、会碰伤膝盖,而且会在一匹害着鼻疽的马吃过草料的马槽里吃草料。这就与其说是一匹马,倒不如说是一百个早已输掉的皮斯托尔。它的主人不得不供养它,而一百个皮斯托尔反而能够使它的主人得到供养。”

“但没有马,我们怎样回去呢?”

“骑跟班们的马,还用多说!只需望着我们脸上的神气,别人就看得清楚我们是有地位的人。”

“将来,到了阿拉密斯和波尔多斯骑着他们的骏马打圈子的时候,我们却骑着身材矮小的马,那才好看呢。”

“阿拉密斯!波尔多斯!”阿多斯高声嚷道,并且笑起来。

“什么?”达达尼昂一点也不明白他这个朋友为什么快乐起来,就这么问。

“好呀,好呀,我们继续往下说吧。”阿多斯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

“是去拿那一百个皮斯托尔。达达尼昂,有了这样一笔现款,我们就可以快快活活吃喝到月底。我们实在都辛苦够了,您可看见,休息一下一定很好。”

“教我休息!噢!不成。阿多斯,一到巴黎,我就要着手去找那个可怜的女人。”

“既然如此,您可相信,为了这件事,您的马能够和一个一个的金路易同样有用?去拿那一百个皮斯托尔吧,朋友,去拿那一百个皮斯托尔吧。”

为了退让,达达尼昂只需要一个理由。而阿多斯说的这一个教他觉得非常好。况且再坚持下去,他恐怕这在阿多斯看来像是有点儿自私自利。所以,他同意选择那一百个皮斯托尔,那个英国人当场就点交给他。

接下去,就只剩盘算如何启程了。双方谈好了客店的费用,除了把阿多斯的老马作抵之外,又加上六个皮斯托尔。达达尼昂和阿多斯分别骑上了布朗舍和格里莫的马,两个跟班把两副鞍辔顶在头上迈步向前走。

两个朋友在坐骑上固然很不舒服,但是一会儿就赶到了跟班的前头,终于到了伤心镇。他们老远就望见了阿拉密斯惆怅地靠在他的窗边,“如同我的安娜姐姐一样”[1],向着地平线上眺望。

“喂!喂!阿拉密斯!您在那儿东张西望地看些什么?”两个朋友一齐大声喊。

“哈!您来了,达达尼昂!您也来了,阿多斯!”这青年人说,“我刚才正在想,世上的东西去得多么迅速,我那匹英国马走远了,刚在尘土的旋涡中间失踪了,这使我得到了大地上事物无常的一个活生生的影像。人生可以用一个动词的三种情况来概括,就是:将来是,现在是,过去是。”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达达尼昂渐渐对事实怀疑起来,就这样问。

“意思就是说,我刚才成交了一笔上当的买卖:收进来六十个路易,卖出去一匹马,照它快步奔驰的样子看来,每小时它可以走五法里。”

达达尼昂和阿多斯都放声大笑了。

“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密斯说,“你们不要过分地埋怨我,我请求你们。事情是迫不得已的,并且我是第一个受到处罚的,因为那个可恶的马贩子至少抢了我五十个路易。唉!你们都是会盘算的,你们两个!你们骑着跟班们的马,却教他们牵着你们那两匹骏马,慢慢地走距离不远的路程。”

不久之前,一辆有篷的货车在亚眠的大路上现出了影子,而在他说到这儿的时候,那辆货车停下来了。他们看见格里莫和布朗舍每人顶着一副鞍辔,从车上走出来。原来,货车是空着回巴黎去的,那两个跟班和赶车的说好了条件,请他沿路喝点解渴的东西做车费,他们就坐上了车子。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密斯看见这个场面问道,“为什么只有两副鞍辔?”

“您现在可明白了?”阿多斯说。

“朋友们,这正和我的事一模一样,我出于本能地留下了鞍辔。来人呀!巴赞!把我那副新鞍辔和这两位先生的搁在一块儿。”

“那两个教士,您是怎样打发的?”达达尼昂问。

“亲爱的,我在第二天请了他们来吃饭。”阿拉密斯说,“这儿有非常好的葡萄酒,我得顺便提一下。我尽量把他们灌醉了。这样一来,那个本堂神甫不许我脱下火枪队的大外套,而那个修道院院长请求我把他介绍进火枪队。”

“不用做论文!”达达尼昂大声说,“不用做论文!我要求撤销论文!”

“从此以后,”阿拉密斯继续说,“我要快乐地过活了。我着手做一首每句一个音节的诗。那是颇为困难的,不过任何事物的价值都正在于困难。这首诗以风流韵事为题材,我将来把第一节读给你们听,那有四百句,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说句真心话,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昂对于诗和拉丁文几乎同样地厌恶,“您说困难有价值,简短也是有价值的,您可以把这两种价值加在一块儿,您至少一定能相信您的诗有两种价值。”

“并且,”阿拉密斯继续说,“我那篇诗能引起正直的热情,您将来会看得见。朋友们,我们现在回巴黎去吗?好极了,我是预备好了的,我们就要看得见那个好心眼儿的波尔多斯了,多么快乐。您难道不相信,我正牵挂这个大宝贝?他是不会卖掉他那匹马的,即使拿一个王国来做交换他也不会。我巴不得现在就看见,他的马配上了那副鞍辔驮着他。我能够保证,他真像是一个蒙古的大汗。”

为了教牲口休息,他们停留了一小时。阿拉密斯算清了他的账,把巴赞和他的伙伴们安插在货车里边,这些人重新上路去找波尔多斯了。

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得起来了,脸色也不像达达尼昂上一次和他会面的时候那样苍白,正坐在桌子跟前吃饭。虽然他当时只有一个人,桌上陈设的却像是一顿为了四个人准备的饮食,其中有各种煮得挺精致的肉、经过选择的葡萄酒和最好的水果。

“真想不到!”他站起来说,“你们来得巧极了,先生们,我正在喝汤,你们来和我吃饭。”

“噢!”达达尼昂说,“这样的好酒不是末司革东用拉索套来的,这儿还有一份炖小牛肉和一份牛脊肉……”

“我的身体正在恢复,”波尔多斯说,“我的身体正在恢复,那些倒霉的扭伤是最使人衰弱的。您可曾扭伤过,阿多斯?”

“从来没有。不过我记得,在斐鲁街的小冲突里,我曾经挨过一剑。过了半个月或者十七八天以后,它同样使我很衰弱。”

“不过,您这顿饭不是为了您一个人准备的吧,亲爱的波尔多斯?”阿拉密斯说。

“不是。”波尔多斯说,“我本来等着附近的几个世家子弟,他们刚才通知我说都不能来了。你们可以代替他们,这样我就不会受到损失了。来人呀!末司革东!搬椅子,再叫人拿酒来。”

“你们可知道我们在这儿吃的是什么?”阿多斯过了十来分钟以后问。

“还用多说!”达达尼昂回答,“我呢,吃的是蔬菜煨小牛肉。”

“我吃的羊脊肉。”波尔多斯说。

“我吃的鸡胸脯。”阿拉密斯说。

“你们全都弄错了,先生们,”阿多斯郑重地回答,“你们吃的是马肉。”

“哪儿有这样的事!”达达尼昂说。

“马肉?”阿拉密斯做着一种表示腻味的鬼脸说。

只有波尔多斯没有答话。

“对呀,马肉!我们吃的是马肉,对吗,波尔多斯?也许还有马具!”

“没有马具,先生们,我留下了鞍辔。”波尔多斯回答。

“说句真心话,我们全走了相同的路,”阿拉密斯说,“别人会说我们是彼此商量好了的。”

“我有什么办法?”波尔多斯说,“那匹马过于雄骏了,教那些来拜访我的人都感到自己寒碜,我不愿意让他们受委屈。”

“并且,您那位公爵夫人又始终住在温泉,对吗?”达达尼昂接着说。

“始终住在温泉。”波尔多斯回答,“并且,说句真心话,本省的省长,一个我今天等着他来吃饭的世家子弟,极想要那匹马,所以我就把马给了他。”

“给了他!”达达尼昂嚷着。

“噢!老天!对呀,给了他!这正是恰当的说法,”波尔多斯说,“因为那匹马一定值一百五十个路易,而那个吝啬鬼只肯给我八十个。”

“鞍辔不在内?”阿拉密斯问。

“是呀,鞍辔不在内。”

“先生们应当注意到,”阿多斯说,“在我们所有人当中,得到最高价钱的是波尔多斯。”

一阵欢乐的笑声弄得可怜的波尔多斯莫名其妙,但是不久别人就向他说明那阵快乐的缘由,使得他也大叫大闹地和大家快乐了一阵,这正是他的习惯。

“这样,我们每个人可都是有存款的了?”达达尼昂问。

“我却不是这样。”阿多斯说,“我先前认为阿拉密斯喝的那种西班牙葡萄酒非常好,我买了六十瓶装在跟班们的车子上,这就使我没有什么钱了。”

“我呢,”阿拉密斯说,“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当初把我最后一个铜子儿,都给了蒙狄吉的教堂和亚眠的耶稣会。此外,我还约定了好些在我是应当遵守的事件,请他们替我也替你们诸位先生做几场弥撒。别人一定都会说,而我也并不怀疑,这对我们是最有益处的。”

“我呢,”波尔多斯说,“我的伤口,您认为那没有教我花过一文钱?而末司革东的伤口还没有算进去,为了他,我不得不让外科医生每天来两次。那医生借口说,末司革东那傻瓜挨着枪子的地方,通常只是拿给药剂师看的,现在却来找他,他要我付他双倍的治疗费。所以,我一再叮嘱末司革东不要让那地方再挨枪子。”

“好呀,好呀,”阿多斯一面与达达尼昂和阿拉密斯交换了一个微笑,一面说,“我看得出,您很厚道地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小子,您是一个好主人。”

“简单来说,”波尔多斯接着说,“除我花了的以外,我还剩下三十来个埃居。”

“我呢,十来个皮斯托尔。”阿拉密斯说。

“好呀,好呀,”阿多斯说,“我们仿佛都是社会上的富豪。达达尼昂,您那一百个皮斯托尔还剩下多少?”

“我那一百个皮斯托尔?首先我给了您五十个。”

“您确信是这样吗?”

“还用多说!”

“噢!对呀,我记起来了。”

“随后,我又付了那个客店老板六个。”

“那个客店老板真是个畜生!您为什么要给他六个?”

“那是您教我给他的。”

“我的确是过于厚道了。说简单点,剩下多少?”

“二十五个皮斯托尔。”达达尼昂说。

“我呢,”阿多斯从衣裳的口袋里摸出几个零钱说,“我呢……”

“您什么也没有剩。”

“说句真心话,或许是很少,不必把它算到总数上。”

“现在,我们算算我们身上一共有多少。波尔多斯?”

“三十个埃居。”

“阿拉密斯?”

“十个皮斯托尔。”

“您呢,达达尼昂?”

“二十五个。”

“全在这儿吗?”阿多斯说。

“一共是四百七十五个利弗尔!”达达尼昂如同阿基米德一样,算出了总数后说。

“到了巴黎,”波尔多斯说,“我们很可能还能剩下四百个,外加四副鞍子。”

“不过,我们马队里的马呢?”阿拉密斯问。

“对呀!跟班们的四匹马,拿两匹出来给主人骑,我们四个谁来骑马,用抽签来决定。那四百个利弗尔,分做两半,每一个不骑马的各得一半。之后,再把我们口袋里刮出来的碎屑都交给达达尼昂,他的手气好,我们在路上一遇到赌钱的地方,就让他去赌。这就是我的计划。”

“我们赶紧吃吧,”波尔多斯说,“东西冷了。”

这四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前途从此比较放心了,因此都大吃起来,而剩下来的给末司革东、巴赞、布朗舍和格里莫这四位先生享用。

到达巴黎的时候,达达尼昂收到特雷维尔先生的一封信,信里通知他,说国王新近根据他的请求,准许他进火枪队。

达达尼昂心里除了指望和博纳希厄太太重逢以外,他对于世间所抱的野心本来就只有加入火枪队这件事,所以就喜气洋洋地跑去看他那几个伙伴。他和他们分手还不过半小时,现在觉得他们都面带愁容,好像有重重心事。

他们正聚在阿多斯家里商量,这说明情况是相当严重的。

原来,特雷维尔先生刚才通知了他们,说国王陛下很坚决地要在5月1日开战,他们应当准备自己的装备。这四个乐观的人面面相觑了。

事关军纪,特雷维尔先生是决不会闹着玩的。

“这种装备,你们估计要多少钱?”达达尼昂问。

“噢!那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阿拉密斯回答,“我们刚才用很苛刻的吝啬方法算过,每个人应当花一千五百个利弗尔。”

“四个人就是六千个利弗尔了。”阿多斯说。

“我呢,”达达尼昂说,“觉得每人只要一千个利弗尔。说真话,这不是像斯巴达人一样说话,而是像律师一样……”

“律师”这两个字提醒了波尔多斯。

“好呀,我有了一个主意啦!”他说。

“这已经有一点着落了,我呢,连影子都没有。”阿多斯冷冷地说,“不过,达达尼昂呢?先生们,令他从此做了我们队里人的好运教他变糊涂了,一千个利弗尔?哼!我肯定我一个人就得要两千。”

“二四得八,”阿拉密斯说,“所以我们需要八千个利弗尔来办我们的装备。在装备中间,我们的马鞍子已经有了,这是真的。”

谈到这儿,达达尼昂要去向特雷维尔先生道谢,离开了。

阿多斯等他在外边带好了门才说:

“别忘了,那只在我们朋友的手指头上放光的漂亮戒指。那可真了不得!达达尼昂的中指上,既然戴着一个价值连城的担保品,那凭他的真诚的友谊就不会让弟兄们陷在困难里!”

[1]如同我的安娜姐姐一样:一句歇后式的隐语,表示徒然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