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店的镜子里,映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的头发,哦对了,还照见了百日红。而这满墙的镜子与枝繁叶茂、绚烂的百日红交相辉映,随着季节由夏转秋,逐渐显现出了一种纯粹、澄澈的色彩。正因如此,女人们的黑发才被衬得十分明艳吧?并且,我唯独今天会觉得女人们的头发如此美丽,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剃刀正要给我刮脸,我躺下来,无法再看到镜子了。闭上眼睛,我的脑中突然冒出铃子那寒碜的红头发——嗯,原来如此,这便是我觉得女人们的头发看上去美丽的原因了。我感到一种喜悦。如果铃子的头发比路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难看,那这似乎是我的一种悲哀。可我恰恰是如今才知晓女人头发之美的——这种喜悦使我意识到,我定然是深深地爱着铃子的。
说起来,我得赶快理完发,然后去铃子家找她,不然她好像就要出门了。我一边这样悬着心,却又一边心旷神怡地听着那只挂在镜子上的鸟笼里的黄道眉的鸣叫。或许是理发理得太舒服了吧!那是让店主颇为自豪的鸟儿,叫声嘀哩哩哩的,犹如三颗银铃在响。正对着黄道眉,在理发店正门上还挂着一只知更鸟的鸟笼。店主常常跟我讲起,听到知更鸟在清晨的鸣叫,人会生出一种恍若身处深山的感觉。
候鸟,啊,对了,我还想起了那些候鸟——我指的并不是随着季节迁徙的夏季候鸟、冬季候鸟,也不是路过此地、漂泊不定的那些真正的候鸟,只是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鸟。这阵子每天清晨快到五点时,它们就会迎着泛白的拂晓飞过我家上空;傍晚时分,它们也会在将近五点时再次从这里经过。它们的叫声像是同时摇动了几百只铃铛——不是清脆的金属铃铛,而是像竹制铃铛或者其他什么材质的铃铛,伴随着拍打翅膀的响动,每天在同一时间经过我家上空。我虽久居东京,却第一次见识这种景象,觉得很是新奇。有那么两三回,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遮雨窗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有天清晨,我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探头望去,啊,只见高空中正有一群小鸟飞过!它们飞翔的高度令我十分惊讶。不过,真正的候鸟在迁徙时,那种高度和速度才令人咋舌,所以这些小鸟飞翔的高度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但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这些小鸟只在今年初秋从我家上空飞过呢?换句话说,为什么唯独今年的初秋,我才被这些小鸟的响动唤醒了呢?它们此种作息并非是从今年才开始的吧?我去年是那样心不在焉,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黄昏时分归来的鸟群。而街上的大部分人怕是也都和那时的我一样,对它们毫不关心吧?我边理发边想:如今,可以说我每天清晨都会被小鸟的鸣叫声唤醒,这一定是因为我深爱着铃子的缘故吧?
就这样,我怀着前所未有的感觉去了铃子家。她到门口郑重地迎接了我,房间里也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你会随时这样做好招待我的准备,然后站到门口等我来吗?”我问她。
“哎呀,门铃可是从五分钟前就开始响了,这是你按门铃的习惯啊!”
“可我还一次都没按过门铃啊!”
“嗯,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按门铃的。”
不一会儿,铃子俯身给我倒红茶。天色已近黄昏,薄暮之中,她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好似被烈火烧得枯焦了一般。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独自一人偷偷来到了山火肆虐后的高山上,或许这是因为不知何时开始,房间里弥漫起了一股臭氧般的味道,空气也逐渐变冷了吧!在铃子的身后,钢琴开始兀自鸣奏,可并没有弹奏者的身影。
“这是安魂曲吗?似乎有些耳熟,是什么曲子呢?”这琴声仿佛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我们侧耳倾听着。可铃子并不屑回头看向钢琴一眼,兀自说道:
“什么曲子?好像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练习曲呢!”
“钢琴上的玫瑰花在摇晃呢。是按琴键的力度太大了吗,还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是花子,花子来了。”铃子手中的银茶匙掉到了红茶茶杯的小盘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钢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铃子的举动颇有些神经质,像是身上到处缠挂着蛛网。她两只手相互搓着,像是要把另一只手上的蛛网扯下来一样,接着又用双手在脸上搓来搓去,似是也要将那里的蛛网弄下来。她从额头到脸颊都十分白皙,肌肤如同瓷器一般,上面镶嵌着一对少女水灵灵的双眼,顾盼生辉,光彩有神。而那双眼睛似乎并不想看我一眼。
“快把窗户关上,快点儿!把那个厚窗帘也拉上!不要碰花子的幽灵,也不要碰我!要是幽灵闹起了脾气,我要么会受重伤,要么会得重病!”
我看了看窗户。虽然还是初秋,但白色纱帘后,已经挂上了一面卷起来的暗红色冬季窗帘。我慌忙将它拉开。
“还得再安静一些。花子在的时候,我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但我什么都能听见。你那手表的声音,在我听来比挂钟声还要大呢!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完全清楚呢!”
铃子的周身都被白色的云雾包裹着,毫无疑问,我是看不到这些云雾的。她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但我却不能去扶她。我知道她要倒到那个长沙发上去了。她的脚步像是在向我示意:这就是人踩在云上行走时的样子,无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只需飘飘忽忽地躺到钢琴一旁的沙发上,而不需要像SPR[22]的那些有名的灵媒一样,为了减轻围观人们的疑心,或是将自己绑起来,或是一丝不挂地**着,再或是将自己的头发用钉子钉起来。
“要是花子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一定要认真回答她。不然幽灵一生气的话,就不会再说话了。”
铃子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仿佛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感觉。我把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凝视着似乎要睁着眼睛进入梦乡的铃子。熹微的夕阳透过厚厚的窗帘漏了进来,她的脚绷得笔直,手指也在这微光中微微**,就像钻进白花花蕊中的蜜蜂扇动翅膀时,连带着让花也颤动了起来。像那个尤萨皮亚·帕拉蒂诺(1854—1918年),她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亲生下她之后便撒手人寰,父亲也在她八岁时被强盗所害,后来,被遗弃的她在路边被孤儿院收养。由于这种种坎坷,在她做灵媒的二十五年里,尽管作为实验对象参与了萨布罗索、奥利佛、洛奇、里谢、佛拉玛利昂、麦尔斯、奥肖罗伊奇等数位一流科学家的实验,但她本就生性卑劣,在实验中蒙混过关是常事。她会在接受实验时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根据她的说法,她内心感到一种类似艺术家的创作欲刺激,首先会无法遏制地陷入一种想要制造灵异现象的情绪中,接着身体便会感觉麻痹,手指上起鸡皮疙瘩,有种脊骨下方有**在流动的感觉。之后,这种感觉会扩散至双臂,到达肘部时,便会出现灵异现象。在桌子等物体出现悬空飘浮——明明没有人动它们,它们却自己飘了起来,这是灵异现象中最为常见的现象——时,她的膝盖周围便会开始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出现其他现象时,她的手腕、手肘便会开始疼痛。根据莫西里有关她的详细临床研究报告,以及其他人的亲眼所见,在实验中,尤萨皮亚会发出嘶哑的声音,并且会出现抽泣、流汗、呻吟、面部扭曲等现象。随着她的神情渐渐恍惚,她又会出现翻白眼、下巴看人等行为。于是桌子便会跟随她的指令进行动作,她口中一吹,桌子便真的会被吹到一边。她夸张的表现就像是舞台表演一般,时而会因为处在极度的欢愉之中而貌若癫狂,在即将清醒过来时,又会如同产妇一般**号叫。所以在实验结束之后,她看上去便如浸了水的碎纸屑一样疲惫不堪,满脸皱纹,像是个突然老了十岁的老太婆。与这样的尤萨皮亚相比,铃子显得多么安静啊!据说尤萨皮亚小时候从高处摔到地上,头顶受伤,留下了一个小坑。从这个小坑里会吹出一阵阵时而温热时而冰冷的风,将手放在她头顶上便能感觉到。若将纸片放在那里,纸片也会被吹得飘**起来。莫西里教授想,这种现象是否能够作为解释一种新的神经力量的佐证?就在这时,我感到铃子的房间中似乎也飘**着一种**般的香气。难道这是与灵魂的力量一起从铃子头顶,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飘散出来的吗?还是说,是我神经过敏了?我依然以手托腮,盯着铃子。突然,我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花子来了。”
“呃?”
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又把目光转回铃子身上。那不是铃子的声音,倒仿佛是一种打开收音机的那一瞬间,一个年轻女人对着喇叭撒娇的娇滴滴的声音。
“我来了。如果让我报上生前的名字,这对一个死人来说有点困难呀。您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吧?”
“可名字不也是用语言来说的吗?你现在明明正在清楚地使用语言啊。”
“对我们这些灵魂来说,比起语言和文字,我们更容易理解象征。送你一朵玫瑰花吧!”
我看了看钢琴上的花瓶,只见一枝玫瑰伸出来,飘向了这边。如果现在这里有三个人,那么或许第一个人看到的是一只拿着玫瑰花的如云似雾的手,第二个人看到的是弥漫在花朵周围的云雾一般的东西,第三个人则只能看到玫瑰花在飘动。而我便是这第三个人。玫瑰花飘到了我鼻子跟前,一动不动,好像是让我收下,但铃子刚刚叮嘱过我不要触碰幽灵。其实,幽灵的手不仅不凉,还很温暖。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勋爵的调查,幽灵的脉搏每分钟是七十五次,而灵媒的脉搏是每分钟九十次。此外,波士顿的克朗顿夫人实验室可以把幽灵的指纹制成正片、负片、镜像等多种形式——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此时我坚定地听从了铃子的叮嘱,依然以手托腮,一动不动。或许花子以为我不喜欢玫瑰花吧,那玫瑰又飘回了花瓶中。可转而我面前的红茶杯里却突然长出了一棵草。一眨眼的工夫,这草便蹿到了一尺多高,还长出了**的叶子,开出了重瓣的小花。即使是在昏暗中,也能看出那是黄色的花。它们一朵接着一朵地绽开,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像作画一般贴在了虚空之中。我数了一下,竟然有九朵。若说它们是**的幽灵倒也可以,但我还是感觉它们是那些布满整个空间的亡灵,恰好在这里汇聚成的一种形态。我感觉到有一种白色的火焰光——说它是火焰也好是光也好,都是我的一种感觉,总之桌子对面出现了一种如云似雾的东西,一种正在袅袅升起的、飘来**去的白色的、确确实实能感觉到的东西。那飘**的东西似乎是即将凝固的气体,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使人感觉面前正在发生着某种自然凝固的化学现象。而那白雾般的东西变幻成了一个明显的人形,我感觉到,原来这就是人们自古以来所见到的幽灵的样子啊!就在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件闪耀着柔和光芒的白色和服,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了我面前。
她头上戴着一顶轻柔的、泛着光芒的面纱——这是因为光线在这薄薄的布料上铺展开了,还是因为这布料就是用光线织成的呢?面纱的边在哪里呢?还是说这面纱本就与她身上的和服是一体的?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不仅是因为周围太过昏暗了,也因为我自己仿佛是在回忆梦境一般,觉得朦朦胧胧的。而正因她身上穿的东西如此朦胧模糊,她那如同闪着微微磷光的瓷器般的苍白脸颊、好似玻璃假眼般一动不动的眼珠才显得更加清楚。总之,这就是一副死人相,而这死人相看上去,比活人还要鲜活。我想,神佛总是乘云驾雾,身伴光晕,恐怕并非是为了彰显其显贵,而是要增添一些真实性吧!
“我看着不像个活人吗?”幽灵微微歪着头,冲我笑道。
“岂止是像,你简直比活人还要活人,简直难以置信!可你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是一副人的形态呢?不觉得可悲吗?”我口气坚决地说道。
“请别这样盯着我。你这样盯着我,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可是,你真的非常像铃子啊!”
“这我也知道,”幽灵悲哀地垂下头,“可是没有办法。你把我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就会知道,其实我比铃子还要重。”
幽灵轻轻地叩了叩桌子,然后伸出右手说:“别这么怀疑地盯着我,要不,你来摸摸我的手试试。”
她的举止动作与活人毫无二致。在她说话时,我还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温暖的呼吸。只是,我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仍能感觉到她的牙齿与牙龈结合得并不牢固,就像轻轻插在牙医用的蜡模里,碰一下就会掉。随着光线变淡,她的肌肤也逐渐显出了鲜活的颜色。但是,我心中到底还是琢磨着刚才便有的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这么像铃子?”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吗?你刚才就问我为什么死后还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不就是在问我为什么像铃子吗?你就这么爱铃子吗?那么对于铃子这样能通灵的女人来说,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觉得你不过就是铃子的双重人格罢了。”我也有些恼怒地说道。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铃子这种人的力量,是无法以人的姿态出现在活人面前的。不过我活着的时候,可比铃子漂亮多了!我想给你看看我真正的容貌,你过来一下。”
她像是在招呼我过去——确实,她的身姿、做派要娇媚得多,充满着女人味儿,这与尚是女儿家的铃子截然不同。幽灵朝隔壁走去,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但是到了通向隔壁的房门那里,她的身体并没有如同轻烟一般消失,也没有变得像纸一样薄,或者像发丝一样细,而是仿佛径直穿过了一扇虚幻的房门,仿佛她才是真实的,房门才是虚幻的。其实,我甚至好像能看见她从变得透亮的木门中穿越而过的身影。总之,她就那么倏地一下,穿过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铃子没有主动跟我说过那里是她的卧室,我们的关系尚未到达如此亲密的程度,但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所以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我走到长沙发旁想问问铃子的意思,但见她已经沉沉睡去,便转身走回去推开了那扇门。只见卧室中一片漆黑,如同深夜。房间是长方形的,十分窄小,可以说只能放下一张床。三面墙壁,只有床尾那边开着一扇大窗。
“你可以把灯打开,就在枕头边。”幽灵对我说。
我摸索着拉了一下桌上的台灯灯链,只见那唯一的窗户也被黑色的厚窗帘遮住了,眼前简直就是一间冲洗照片的暗室。台灯灯泡的玻璃是红色的,亮度大约有十烛[23]。金属制的灯罩呈筒状,不透光,几乎是紧紧裹着灯泡。投在桌面上的红色光晕面积极小,直径恐怕还不到七寸。这小小的红色光晕便是房间中的照明了。借着它,我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物体的模糊形状。只是,这里并没有照片底板来给这些红色光线进行感光,而且这红光如此微弱,映照在眼中,人反而会生出一种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觉。我心想:因为这样,铃子才能轻而易举地面对幽灵,就像面对磷火的光、气体的光一样吗?铃子是为了见到幽灵,才在这样的光线中睡觉的吗?我环顾四周,看到枕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有一盏少女形状的台灯,还散乱着一些像是照片的东西。看来,这红色的灯还是用来冲洗照片的。只是眼前这此情此景,不禁令我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顿夫人的《水手团》的幽灵照片。
“这里也有你的照片吗?”我问幽灵。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刚才就一直不靠近灯光。
“有啊。不过比起看那些模模糊糊的东西,还不如看就在你眼前的这个真正的我啊!我给你看看我活着时的样子吧,你往这看。”
我转过头去,立刻发出“啊”的一声惊叫,然后便盯着她挪不开眼睛。
“你看,我不是像铃子那样的红头发吧?”
不知何时,她头上的面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面纱还要长的扰扰绿云,如瀑布般顺着肩膀流泻。她是如此美丽,可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卧室。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令我心中蓦地涌起一阵羞怯。她看出了我的害羞,于是脸上浮现出一种女人特有的喜悦神情。
“我比铃子美多了吧?”
“嗯。”
“比起我这副人的样子,你更惊讶于我的美貌吧?”
也许是这句话使我愈加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吧!我发现自己在这封闭的房间里已是汗流浃背了。再一看,这幽灵的肌肤好像也是汗津津的,这让我很是吃惊。
“你体内也流淌着血液吗?你会来月经吗?”
“对,铃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你过来一些。”
我走到跟前,伸手便能触碰到她。
“这就是我,一个女人,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褪去白色的衣衫。没错,她宽衣解带,让那轻轻的衣衫从肩膀滑落下来。但它们并未落到脚下的地板上,而是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啊,她就这么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虽有微弱的红光淡淡地晕染着她的肌肤,但她周身仍洋溢着一种闪着光芒般的纯洁。这不同于神灵的纯洁,而是一种令人觉得那**的某个部位具有人一样的缺陷的纯洁。不知她是不知道害羞,还是只顾着展示肉体,而忘记了女人的自尊自重。只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说:
“我美吧?”
我凑上去仔仔细细地观赏,近得能看到她身上的胎毛、毛孔,以及肉眼难以看到的皱纹——无论是多么肤若凝脂的女人,身上都会有这些可亲可爱的东西。我顺着她的**、心口、肚脐、腰肢一路向下看去:“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在这句话中,包含着“与铃子相比,你是如此成熟,如此有风韵”的含义。我迎合着她的态度,也用医生诊病般的口吻说:
“你有没有生过孩子?太暗了,看不清楚。”
“哎呀,真想划一根火柴让你仔细看看。”
我边摸索着口袋边说:“这行吗?”
我擦亮火柴,黑暗中忽地燃起了一束火焰。瞬间,我眼中便只能看到火焰的颜色了。此时,我虽然看不真切,却见那幽灵如同蜡像在火中颓然变形一般,又如同雪人在阳光中融化一般——她脸部的轮廓首先变得模糊不清,眼窝凹陷、双耳缺落、手脚消融。接着,她整个身躯便软绵绵地瘫在地板上,那团白色的东西如同热气般消散殆尽。这样描述起来,似乎感觉经历了很长时间,但其实整个过程只有一两秒钟。我感觉那根擦亮的火柴才刚刚照到她的肚皮,紧接着她的身体便**然无存了。我正惊异于她消失得如此之快,却听隔壁房间传来了“啊”的一声女人的惊叫,这使我更加惊骇。
我慌忙跑了过去,只见铃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她已经醒了,但那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然后猛然坐起来了似的。她两眼惺忪,空洞失焦,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啦?”我用颤抖的手打开桌上的台灯。
只听她“啊”地大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仿佛脸被灯光割疼了。她扑通一下趴倒在沙发上,右腿僵直得像根棍子,接着便哇哇地呕吐。我赶紧过去,一摸她的后背,发现她背上冷汗涔涔,身子也像湿透的碎纸片一样疲软力竭,整个人忽然显得瘦骨嶙峋。
“我能做点什么?你没事儿吧?”
我很想把铃子抱起来,但总觉得她的身子变轻了很多,便战战兢兢地抚摸着她。
“把灯关掉,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还有,把窗户打开。”
夜幕已经降临,初秋的天空上,星星已经开始闪烁。我望着那些星星,忽然莫名觉得可笑,忍不住直想笑。我冲窗外吐了一口唾沫。唾液落在清浅的泉水中,里面有红色的鲤鱼在游动。我心里想着那是色彩在游动,走过睡得正香的铃子,坐到了钢琴前。我虽然没学过钢琴,但一边回想着上小学时的恶作剧,一边用极小的力度弹奏出简单的曲调,声音几乎听不到。
据说有一个名叫查尔斯·贝雷的灵媒,在实验中不仅被扒得一丝不挂,还差一点被科学家检查直肠,因为他们怀疑那里藏着小鸟。而我并不是科学家,丝毫都没想过要像国外那些著名的灵异学家一样,搬出体重秤、体温计、显微镜、X光、验电器、血压计、心电图机等各种仪器测量铃子与花子。无论是桌子悬浮,还是幽灵呈现出人的模样,我认为都是从灵媒体内流出的一种名叫“外质”的东西在起作用。而我并不想触摸那又凉又黏,还白乎乎的,有时还能被拍入照片的肉眼可见的东西。对于被魔鬼附身的人,波塔特族的野蛮人是最为敬畏的。而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去敬畏铃子,反而期盼着如果铃子嫁给了我,没准儿她就会失去这种通灵的能力。可是我心头突然涌出一阵怀疑——看她方才醒来时的样子,难不成正濒临死亡?或者在发疯前的欢愉巅峰之时被陡然打断了?
我随心所欲地弹着钢琴,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然后,我听到铃子从心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没事了。不好意思啊。”
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你的脚怎么啦?”我也站起身,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没什么,睡一晚上就好了。”
铃子一屁股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像在观察植物或者其他什么一样。而我也用观察矿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眼光盯向她。她的红头发比睡觉之前更像燃烧后的灰烬,眉毛也杂乱无章地立着,如同失去了圣洁的仙女,身体隐约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不一会儿,她的脸颊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在她还不自知的时候,尤其显得妩媚动人。不久当她意识到之后,这红晕便成了羞涩的颜色。此时,铃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真过分,我真的被吓到了!”
她指的一定是我擦亮火柴看幽灵的事。一想到这,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花子的**,一下子红了脸。
“我现在虽然已经醒过来了,但要是用针尖在离手一寸的地方扎一下,也会像手指被针扎了一样疼的。在我睡着时,你要是握幽灵的手,那么有感觉的并不是幽灵,而是我。”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刚才被我盯着**看的就并不是幽灵,而是铃子!我惊讶得心跳都要停止了。早知道的话,我刚才直接跟幽灵亲吻一番该多好。如今铃子忽然显现出成熟女人般的妩媚,也是因为自己的**曾被我看过的缘故吗?若从心理学角度来解释,既然铃子的内心深处潜藏着给我看她**的意愿,就不该愿意让幽灵对我**身体吧?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比直接看铃子的**要更性感,真想脱口而出:
“幽灵的行为,不都是听从灵媒指引的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
“这个花子到底是什么人?”
“你什么都没问她吗?”
“我刚想问,她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吗?”
“从来没想过。”
“如果生前的爱恨情仇、善举恶行,死后还会继续产生影响,那未免也太郁闷了。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幼稚?”
“你刚才好好问问就好了。”铃子兴味索然地答道。
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发现用来点烟的正是刚才那盒火柴。如果这时把火柴收起来藏在兜里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便索性将它放在了桌上。铃子拿起火柴摆弄了一会儿,随手将它贴在了耳边。
“哎呀,我听到小鸟的叫声了。”
“是黄道眉。”
“还看到花了。是百日红吗?还有一面大镜子。”
“是我来这儿之前去的那家理发店。”
“这是这火柴的历史呢!我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这火柴是西餐厅里的吧?带着一股厨房的味道。”
“要是这样说的话,那这座房子的木头也有山的历史呢!还有大米、黄油、糕点,在你吃到嘴里之前,都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承载着多少人的心意呢!”
“这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罢了。”
“那,这又是什么?”我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我不想再说了嘛!不知道我很累吗?好了,别说这些了,还是给你看看这些信吧!都是你写的,但你自己却不知道。”
她从靠窗的桌子抽屉里拿出来几叠信纸,但是一个信封都没有。
“我写的?我可不记得给你写过这么多的信。”
“嗯,可我就是收到了啊!哎呀,不要在这儿看嘛。这是你亲手写的吧?字迹跟你一模一样吧?因为当你心里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时候,我的手就会自己动起来,替你把它们写下来。虽然有时我一天之中有好几个小时都在写你给我的信,但总有能感觉到你声音和感觉不到你声音的时候。”
“那我就什么都不用跟你说了,也不需要来见你,不需要跟你像这样坐在一起了。”
“那可不行。”她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微微一笑。我顺着这笑脸朝下面的红茶杯看去。
“呀,**!”
我话音刚落,**便消失了。仿佛它本应与花子的幽灵一同消失,结果忘记了,直到现在才忽然想起来一样。可即便如此,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为何我此时才注意到眼前这朵**呢?
虫鸣声突然热闹了起来。院中的树木间,仿佛有皎洁的月色倾泻了下来。
[22] 精神分析学会,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简写为SPR,主张以科学法研究解释被称为灵异现象或超能力的事件。
[23] 烛,光度单位,1烛大约等于1坎(德拉),该光度单位于1961年被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