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日
子威兄:
今天是国庆日。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像国庆,除了这几张破烂的旗。国旗的颜色本来不好,市民又用杂色的布头拿来一缝,红黄蓝大都不是正色,而且无论阿猫阿狗有什么事,北京人就乱挂国旗,不成个样子,弄得愈挂国旗愈觉得难看,令人不愉快。虽然或者有人要说这是侮蔑国旗,但我实在望了这龌龊的街市挂满了破烂的旗,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像什么国庆。其实,北京人如不挂旗,或者倒还像一点也未可知。这里恐怕要声明一句,我自己就是一个京兆人,或者应说京兆宛平人。
去年今日是故宫博物院开放,我记得是同你和徐君去瞻仰的。今年,听说是不开放了,而开放了历史博物馆。这倒也很妙的。历史博物馆是在午门楼上,我们平民平常是上不去的,(我想到这原来是“献俘”的地方,)这回开放拿来作十五年国庆的点缀,可以说是唯一适宜的小点缀罢。但是我终于没有去。理由呢?说不清,不过不愿意看街上五色旗下的傻脸总是其中之一。
国庆日的好处是可以放一天假,今年却不凑巧正是礼拜日,糟糕糟糕。
十五,十,十。
国语罗马字
疑古兄:
你们的Gwoyeu Romatzyh听说不久就要由教部发表了,这是我所十分表示欢迎的。前回看见报上一条新闻,仿佛说是教部将废注音字母而以罗马字代之,后来又听说有人相信真是要文字革命了,大加反对。天下这样低能的人真是有的!在这年头儿,这个教育部,会来主张罗马字代字母?这是那里来的话!不佞似乎还高能一点,一看见知道这是威妥玛式的改正拼法,还不是“古已有之”,用以拼中国字的么?不过便利得多,字上不要加撇,不要标数目,而且经过教部发表,可以统一拼法,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也觉得有不很佩服的地方。我是个外行,对于一个个的字母不能有所可否,只对于那本中华教育改进社第四卷第四号的小册子上七条特色中所举三四两条都以与英文相近为言,觉得有点怀疑。为什么国语罗马字与英文相近便是特色?我想这个理由一定是因为中国人读英文的多。但是这实际上有什么用呢?普通能读英文的人大抵奉英文拼法为正宗,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读法,而国语罗马字的字音又大半并不真与英文一致,所以读起来的时候仍不免弄错。如北京一字,平常照英文读作“庇铿”,那么国语罗马字的拼法也将读为“皮尽”,至于“黎大总统”之被读为“赖”大总统更是一样了。我想有人要学会一种新拼法,总须请他费一点工夫学一学才行,不可太想取巧或省力,否则反而弄巧成拙,再想补救,更为费事了。况且这国语罗马字不是专供学英文的人用的,据文中所说还拟推广开去,似乎更不必牵就一方面。——其实,国语罗马字虽然大半与威妥玛式相同,却并不怎么与英文相近,威妥玛式的音似乎本来并不一定是根据英文的,所以懂得英文的人看这拼法,也只是字母认得罢了,这一层在懂得法意等文的人也一样便利的,未必限于英文。总之,我赞成这一套国语罗马字,只是觉得它的发音并不怎么像英文,就是像也未必算得什么特色,因为这并非给英美人用的。照例乱说,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十五年十月十八日,Jou Tzuohren.
郊外
怀光君:
燕大开学已有月余,我每星期须出城两天,海淀这一条路已经有点走熟了。假定上午八时出门,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桥,五分慈献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叶赫那拉氏坟,五分黄庄,十五分海淀北篓斗桥到。今年北京的秋天特别好,在郊外的秋色更是好看,我在寒风中坐洋车上远望鼻烟色的西山,近看树林后的古庙以及沿途一带微黄的草木,不觉过了二三十分的时光。最可喜的是大柳树南村与白祥庵南村之间的一段字形的马路,望去真与图画相似,总是看不厌。不过这只是说那空旷没有人的地方,若是市街,例如西直门外或海淀镇,那是很不愉快的,其中以海淀为尤甚,道路破坏污秽,两旁沟内满是垃圾及居民所倾倒出来的煤球灰,全是一副没人管理的地方的景象。街上三三五五遇见灰色的人们,学校或商店的门口常贴着一条红纸,写着什么团营连等字样。这种情形以我初出城时为最甚,现在似乎少好一点了,但是还未全去。我每经过总感得一种不愉快,觉得这是占领地的样子,不像是在自己的本国走路;我没有亲见过,但常常冥想欧战时的比利时等处或者是这个景象,或者也还要好一点。海淀的莲花白酒是颇有名的,我曾经买过一瓶,价贵(或者是欺侮城里人也未可知)而味仍不甚佳,我不喜欢喝它。我总觉得勃兰地最好,但是近来有什么机制酒税,价钱大涨,很有点买不起了。——城外路上还有一件讨厌的东西,便是那纸烟的大招牌。我并不一定反对吸纸烟,就是竖招牌也未始不可,只要弄得好看,至少也要不丑陋,而那些招牌偏偏都是丑陋的。就是题名也多是粗恶,如古磨坊(Old Mill)何以要译作“红屋”,至于胜利女神(Victory),大抵人多知道她就是尼开(Nikē),却叫作“大仙女”,可谓苦心孤诣了。我联想起中国电影译名之离奇,感到中国民众的知识与趣味实在还下劣得很。——把这样粗恶的招牌立在占领地似的地方,倒也是极适合的罢?
十五年十月三十日,于沟沿。
南北
鸣山先生:
从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三家村塾师叫学生作论,题目是“问南北之争起于何时?”学生们翻遍了《纲鉴易知录》,终于找不着,一个聪明的学生便下断语云,“夫南北之争何时起乎?盖起于始有南北之时也。”得了九十分的分数。某秀才见了说,这是始于黄帝讨蚩尤,但塾师不以为然,他说涿鹿之战乃是讨蚩,(一说蚩尤即赤酋之古文,)是在北方战争,与南方无涉,于是这个问题终于没有解决。
近来这南北之争的声浪又起来了,其实是同那塾师所研究的是同样的虚妄,全是不对的。粤军下汉口后,便有人宣传说南方仇杀北人,后来又谣传刘玉春被惨杀,当作南北相仇的证据,到处传布,真是尽阴谋之能事。我相信中国人民是完全统一的,地理有南北,人民无南北。历来因为异族侵略或群雄割据,屡次演出南北分立的怪剧,但是一有机会,随复并合,虽其间经过百十年的离异,却仍不见有什么裂痕,这是历史上的事实,可以证明中国国民性之统一与强固。我们看各省的朋友,平常感到的只是一点习惯嗜好之不同,例如华伯之好吃蟹(彭越?),品青之不喜吃鱼,次鸿之好喝醋,(但这也不限于晋人,贵处的“不”先生也是如此,)至于性情思想都没有多大差异,绝对地没有什么睽隔,所以近年来广东与北京政府立于反对地位,但广东人仍来到京城,我们京兆人也可以跑到广州去,很是说得来,脑子里就压根儿没有南北的意见。自然,北京看见南方人要称他们作蛮子或是豆皮,北方人也被南方称作侉子,但这只是普通的绰号,如我们称品老为治安会长,某君为疑威将军,开点小玩笑罢了。老实说,我们北方人闻道稍晚,对于民国建立事业出的力不很多,多数的弟兄们又多从事于反动战争,这似乎也是真的。不过这只是量,而不是质的问题。三一八的通缉,有五分之三是北人,而反动运动的主要人物也有许多是南人,如张勋,段祺瑞,章士钊,康有为,……等辈皆是。总之,民国以来的混乱,不能找地与人来算账,应该找思想去算的,这不是两地方的人的战争,乃是思想的战争。南北之战,应当改称民主思想与酋长思想之战才对。现在河南一带的酋长主义者硬要把地盘战争说是南北人民的战争,种种宣传,“挑剔风潮”,引起国民相互的仇视,其居心实在是凶得可怜悯了。我们京兆人民酷爱和平,听见这种消息,实在很不愿意,只希望黄帝有灵,默佑这一班不肖子孙,叫他们明白起来,安居乐业,不要再闹什么把戏了,岂不懿软!先生隐居四川,恐怕未必知道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那倒也是很好的。何时回平水去乎?不尽。
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