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多尔法兰西(Anatole France)是一个文人,但他老先生在法国学院里被人称为无神论者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的论童话未必会有拥护迷信的嫌疑。《我的朋友的书》是他早年的杰作,第二编《苏珊之卷》里有一篇“与D夫人书”,发表他的许多聪明公正的意见,

“那位路易菲该先生是个好人,但他一想到法国的少年少女还会在那里读《驴皮》,他平常的镇静便完全失掉了。

他做了一篇序,劝告父母须得从儿童手里把贝洛尔的故事夺下,给他们看他友人菲古斯博士的著作。‘琼英姑娘,请把这书合起了罢。不要再管那使你喜欢得流泪的天青的鸟儿了,请你快点去学了那以太麻醉法罢。你已经七岁了,还一点都不懂得一酸化窒素的麻醉力咧!’路易菲该先生发见了仙女都是空想的产物,所以他不准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他给他们讲海鸟粪肥料:在这里边是没有什么空想的,——但是,博士先生,正因为仙女是空想的,所以他们存在。他们存在在那些素朴新鲜的空想之中,自然形成为不老的诗——民众传统的诗的空想之中。

最琐屑的小书,倘若它引起一个诗的思想,暗示一个美的感情,总之倘若它触动人的心,那在小孩少年就要比你们的讲机械的所有的书更有无限的价值。

我们必须有给小孩看的故事,给大孩看的故事,使我们笑,使我们哭,使我们置身于幻惑之世界里的故事。”

这样的抄下去,实在将漫无限制,非至全篇抄完不止;我也很想全抄,倘若不是因为见到自己译文的拙劣而停住了。但是我还忍不住再要抄他一节:

“请不要怕他们(童话的作者)将那些关于妖怪和仙女的废话充满了小孩的心,会把他教坏了。小孩着实知道这些美的形象不是这世界里所有的。有害的倒还是你们的通俗科学,给他那些不易矫正的谬误的印象。深信不疑的小孩一听威奴先生这样说,便真相信人能够装在一个炮弹内放到月亮上面去,及一个物体能够轻易地反抗重力的定则。

古老尊严的天文学之这样的滑稽拟作,既没有真,也没有美,是一无足取。”

照上边说来,科学小说总是弄不好的:当作小说与《杀巨人的甲克》一样的讲给小孩听呢,将来反正同甲克一样的被抛弃,无补于他的天文学的知识。当作科学与海鸟粪一样的讲呢,无奈做成故事,不能完全没有空想,结果还是装在炮弹里放到月亮上去,不再能保存学术的真实了。即如法阑玛利唵(Flamarion)的《世界如何终局》当然是一部好的科学小说,比焦尔士威奴(Jules Verne根据梁任公先生的旧译)或者要好一点了,但我见第二篇一章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街上没有雨水,也没有泥水:因为雨一下,天空中就布满了一种玻璃的雨伞,所以没有各自拿伞的必要。”

这与童话里的法宝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更笨相一点罢了。这种玻璃雨伞或者自有做法,在我辈不懂科学的人却实在看了茫然,只觉得同金箍棒一样的古怪。如其说只是漠然的愿望,那么千里眼之于望远镜,顺风耳之于电话等,这类事情童话中也“古已有之”了。科学小说做得好的,其结果还是一篇童话,这才令人有阅读的兴致,所不同者,其中偶有抛物线等的讲义须急忙翻过去,不像童话的行行都读而已。有些人借了小说写他的“乌托邦”的理想,那是别一类,不算在科学小说之内。又上文所说系儿童文学范围内的问题,若是给平常人看,科学小说的价值又当别论,不是我今日所要说的了。十三年九月一日。

孟代(Catulle Mendè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他有长的金发,黄胡须,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春与美与奇才。……他写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

昏呓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交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的暖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乳,——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食单。”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著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菊》。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么便有。每日,每时,雏菊失却一片花瓣;那和风没有时间去吹拂玫瑰的枝儿,他所有的功夫都用在飘散仙子送与冷德莱的花瓣上去了。”这是对于生之快乐的怎样热烈的寻求,正如王尔德的“把灵魂底真珠投进酒杯中,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一样,不过王尔德童话里不曾表出;两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训更是老实,不是为儿童而是“为青年男女”(Viginibus Puerisque)的,这是他的所以别有趣味的地方。

孟代当初与玩蜥蜴念汉文的戈谛亚结婚,不久分离了,以后便是他的无穷的恋爱的冒险。他“也许将花瓣掷得太快了”,毫不经心地将他的青春耗废,原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比较“完全不曾有过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活却是好的多了。本来生活之艺术并不在禁欲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支拄,欲取复拒,欲拒复取,造成旋律的人生,决不以一直线的进行为贵。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视的,只是需要一种节制;这便是禁欲主义的用处,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满足,离开了这个目的他自身就别无价值。在蒲萄熟的时候,我们应该拿蒲萄来吃,只不可吃的太多至于恶心,我们有时停止,使得下次吃时更为——或者至少也同样的甘美。但是在蒲萄时节,不必强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蒲萄,那是很了然的了。我怕敢提倡孟代的主张,因为中国有人把雏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碎,却绝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欢迎,然而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确有点毒性,不过于现代的青年不会发生什么效果,因为传统的抗毒质已经太深了,虽然我是还希望这毒能有一点反应。十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