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是研究东洋史的,又特别推重中国文化,这里便说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国的国粹党听了且请不要鼻子太高。)现在我借了他的这一节话并不想我田引水,不过藉以证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国货色,近来加上一层德国油漆,到底不是他们自己的永久不会变的国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边尽有比中国好几倍的东西,忠君却不是其中之一。照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有非讲国家主义不可之势,但这件铁甲即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机会还要随即脱下,叠起,收好。我们在家里坐路上走总只是穿着便服,便服装束才是我们的真相。我们要觇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两当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副野相。辜鸿铭老先生应大东文化协会之招,大颂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保罗路易古修(Paul-Louis 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免俗,仿佛说忠义是日本之精华,大约是千虑之一失罢。
日本国民性的优点据我看来是在反对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迁哲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论“《古事记》之艺术的价值”,结论云,
“《古事记》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观作为补偿。《古事记》全体上牧歌的美,便是这润泽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点,总还没有缺乏这个润泽的心情那样重大。支那集录古神话传说的史书在大与深的两点上或者比《古事记》为优,但当作艺术论恐不能及《古事记》罢。为什么呢,因为它感情不足,特别如上边所说的润泽的心情显然不足。《古事记》虽说是小孩似的书,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书也。”
这种心情正是日本最大优点,使我们对于它的文化感到亲近的地方,而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也即是为世人所憎恶的重要原因。在现代日本这两种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们觉得在许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间时时发见一点光辉与美。(十四年一月)
大抵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时代总有一两件可笑的事情,或是浪漫的恋爱,或是革命的或是复古的运动。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很有可笑的地方,但在当时却是很正经的做着;老实说,这在少年时代原来也是当然的。只不要蜕化不出,变作一条僵蚕,那就好了。
我不是“国学家”,但在十年前后却很复过一回古。最初读严幾道林琴南的译书,觉得这种以诸子之文写夷人的话的办法非常正当,便竭力的学他。虽然因为不懂“义法”的奥妙,固然学得不像,但自己却觉得不很背于译的正宗了。随后听了太炎先生的教诲,更进一步,改去那“载飞载鸣”的调子,换上许多古字,(如踢改为踶,耶写作邪之类,)——多谢这种努力,《域外小说集》的原板只卖去了二十部。这是我的复古的第一支路。
《新约》在中国有文理与官话两种译本,官话本固然看不起,就是文理本也觉得不满足,因为文章还欠“古”,比不上周秦诸子和佛经的古雅。我于是决意“越俎”来改译,足有三年工夫预备这件工作,读希腊文,豫定先译四福音书及《伊索寓言》,因为这时候对于林琴南君的伊索译本也嫌他欠古了!——到了后来,觉得圣书白话本已经很好,文理也可不必,更没有改译之必要:这是后话。以上是我的复古的第二支路。
以前我作古文,都用一句一圈的点句法。后来想到希腊古人都是整块的连写,不分句读段落,也不分字,觉得很是古朴,可以取法;中国文章的写法正是这样,可谓不谋而合,用圈点句殊欠古雅。中国文字即使难题,但既然生而为中国国民,便有必须学习这难题的文字的义务,不得利用种种方法,以便私图,因此我就主张取消圈点的办法,一篇文章必须整块的连写到底,(虽然仍有题目,不能彻底的遵循古法,)在本县的《教育会月刊》上还留存着我的这种成绩。这是我的复古的第三支路。
这种复古的精神,也并不是我个人所独有,大抵同时代同职业的人多有此种倾向。我的朋友钱玄同当时在民报社同太炎先生整夜的谈论文字复古的方法;临了太炎先生终于提出小篆的办法,这问题才算终结。这件事情,还有一部楷体篆书的《小学答问》流行在世间来作见证,这便是玄同的手笔。其后他穿了“深衣”去上公署,那正是我废圈的时候了。这样的事,说起来还多,现在也不必细说,只要表明我们曾经做过很可笑的复古运动就是了。
我们这样的复古,耗废了不少的时间与精力,但也因此得到一个极大的利益,便是“此路不通”的一个教训。玄同因为写楷体篆书,确知汉字之根本破产,所以澈悟过来,有那“辟历一声国学家之大狼狈”的废汉字的主张;我虽然没有心得,但也因此知道古文之决不可用了。这样看来,古也非不可复,只要复的彻底,言行一致的做去,不但没有坏处,而且反能因此寻到新的道路,这是的确可信的。所以对于现在青年的复古思想,我觉得用不着什么诧异,因为这是当然,将来复的碰壁,自然会觉醒过来的。所可怕者是那些言行不一致的复古家,口头说得热闹,却不去试验实行,既不穿深衣,也不写小篆,甚至于连古文也写得不能亨通,这样下去,便永没有回头的日子,好像一个人站在死胡同的口头硬说这条路是国道,却不肯自己走到尽头去看一看,只好一辈子站在那里罢了。(十一年十一月)
在最近的五个礼拜里,一连过了两个年,这才算真正过了年,是民国十三年岁次甲子年了。回想过去“猪儿年”,国内虽然起了不少的重要变化,在我个人除了痴长一岁之外,实在乏善可陈,但仔细想来也不能说毫无长进,这是我所觉得尚堪告慰的。
这一年里我的唯一的长进,是知道自己之无所知。以前我也自以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贤哲里找到一位师傅,便可以据为典要,造成一种主见,评量一切,这倒是很简易的办法。但是这样的一位师傅后来觉得逐渐有点难找,于是不禁狼狈起来,如瞎子之失了棒了;既不肯听别人现成的话,自己又想不出意见,归结只好老实招认,述蒙丹尼(Montaigne)的话道“我知道什么”?我每日看报,实在总是心里胡里胡涂的,对于政治外交上种种的争执往往不能了解谁是谁非,因为觉得两边的话都是难怪,却又都有点靠不住。我常怀疑,难道我是没有“良知”的么?我觉得不能不答应说“好像是的”,虽然我知道这句话一定要使提唱王学的朋友大不高兴。真的,我的心里确是空撕撕的,好像是旧殿里的那把椅子,——不过这也是很清爽的事。我若能找到一个“单纯的信仰”,或者一个固执的偏见,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满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见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没有时要去找来却也有点为难。大约我之无所知也不是今日始的,不过以前自以为知罢了;现在忽然觉悟过来,正是好事,殊可无须寻求补救的方法,因为露出的马脚才是真脚,自知无所知却是我的第一个的真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