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秃头歌女》
《秃头歌女》(副标题《语言的悲剧》),是尤奈斯库的第一部剧作,也是最早的荒诞派剧作。
它是在一部英语课本的启发下创作的。1948年,尤奈斯库在用一本简明英语读本当教材自学英语时,发现了书中许多“令人吃惊的普通道理”,如“一周有七天”、“天花板在上,地板在下”、“人们走路用脚,但是人们取暖用电或煤”等等。他从这里得到启示,觉得荒诞之中往往蕴涵着哲理。于是决定用这一类不连贯的语言材料写一个剧本。这个剧本于1949年写成,最初的剧本名称就是《简易英语》,后来剧团排练时,有个演员把一句台词中的“金发女教师”误念成“秃头歌女”,作者就用这名不符实的题目来强调剧本的荒诞性。
《秃头歌女》不分幕,按场上人物的组合分为十一场。地点是一间英国式的中产阶级家庭的起居室。剧中一共有六个人物——两对夫妻和一对恋人。
剧一开始,时间是傍晚九点钟,可是挂钟却敲了十七下。史密斯先生一边读报,嘴里一边啧啧发声。在这奇怪声音伴奏下,史密斯太太百无聊赖地自言自语:“哟,9点钟了。我们喝了汤,吃了鱼,猪肉煎土豆和英国色拉。孩子们喝了英国酒。今儿晚上吃得真好。要知道我们住在伦敦郊区,我们家又姓史密斯呀。”剧一开始,剧中人就显得语无伦次。
《秃头歌女》至少在三个方面揭示了生存的荒诞性。
其一,由于没有一个超越存在赋予人的生活以目标,生活变得琐碎、不连贯、无意义,史密斯夫妇极端无聊的生存状态证明了这一点。
史密斯太太先东拉西扯、毫无意义地唠叨,史密斯也加入了闲扯,并且思维逻辑混乱,他把病人比作船,“大夫跟军舰一样健康”,看了报纸他愤愤不平:“有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民事栏里总登去世的人的年龄,却从来不登婴儿的年龄?真荒唐。”
接着是女仆玛丽上场,告诉他们客人马丁夫妇到。史密斯夫妇退场去换衣服,可是上场时却穿着原来的衣服,而嘴里则对客人说,为了迎接贵客,他们赶紧换上了节日的盛装。道纳尔和伊丽莎白(马丁夫妇)是史密斯夫妇家的客人,应邀前来吃晚饭。进屋后他们攀谈起来,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俩都出生在曼彻斯特,也许是在那里见过。他俩都是五个星期前从曼彻斯特乘火车于四点三刻到达伦敦的,同坐在二等车八号车厢第六室。因此,也可能是在火车上见过面。到了伦敦以后,他俩都住在布朗菲尔德19号6楼8号房间,同睡在一张铺着绿色鸭绒被的**,他们可能是在那儿相遇的。他俩都有一个小女儿,名叫艾丽斯,两岁,一只眼珠白,一只眼珠红。多么奇怪,多么巧啊!谈到这里,挂钟敲了二十九下。于是二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夫妻!
有人说,《秃头歌女》反映了人际间的隔膜和陌生感。连同床共寝、朝夕相处的夫妻尚且生疏到互不认识的程度,一般人之间的隔膜、关系的疏远冷漠就可想而知了。
宾主面面相觑,令人尴尬地沉默着,很久才打破僵局。为了活跃气氛,马丁太太讲了一件亲眼所见的“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一位先生在马路上系鞋带。马丁讲了一件比这“更特别的”事:一位先生在地铁里坐到长椅上看报。其间来了个消防队长,前来打探火情,听说平安无事,感到十分懊丧。他总是希望别人家失火,这样他才会因救火而增加收入。他口口声声说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可是却迟迟不走,在众人的要求下讲了许多故事。而这些故事全像是胡诌出来的,矛盾百出、不合情理。后来史密斯夫妇和马丁夫妇争吵起来,越吵越激烈,但观众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落幕前,在一片吼叫声中,舞台灯光熄灭了。全体演员不断地喊:“不从那儿走,从这儿走!”突然,吵闹声停止,灯光复明,恢复开场时的场面,不过人物更换了,马丁夫妇代替了史密斯夫妇,准确地重复着史密斯夫妇在戏剧开始时的姿态和对话……
这部剧的结尾暗示:没有目的和意义的生活只能是一种单调的轮回,似乎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没发生,因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其二,没有超越存在对人的规定,人丧失了自我的本质。
作家对司空见惯的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现象进行了喜剧性处理,从而突出了这种“古怪的感情”。马丁夫妇之所以经过艰难的努力才想起他们是夫妇,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种叫灵魂或本质的东西,而仅仅拥有琐屑的、缺乏同一性的、不断消逝的生存的碎片。而且“伊丽莎白才不是伊丽莎白”,“道纳尔也不是道纳尔”,连他们本身是谁也不知道,用象征手法表现人物“自我的丧失”:没有心理活动,没有个性生动的语言,也没有思想,人云亦云,全像是机器加工出来的可以互换的零件。
马丁夫妇的关系也并非那么确定。女仆玛丽上场,说马丁先生的女孩的左眼是红的,而马丁太太的女孩右眼是红的。于是他俩通过逻辑推理确定的夫妻关系,竟被这个普通的事实给推翻了。不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确认,甚至他们自己的身份、他们究竟是谁都无法确认,因为他们丧失了作为人的本质和彼此区分的个性。
再如,演出开始时史密斯夫妇说他的朋友勃比·华特森死了,但一会说“他死了有两年了”,一会又说“一年半前去送过葬”,等了一会儿却又说“三年前有人讲他死了”,“死了四年了,还热乎乎的”。究竟他死了多久?越说人越糊涂。甚至是哪一个勃比·华特森,也不清楚。因为他的妻子也叫勃比·华特森,而且与丈夫长得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的儿子、女儿、叔叔、姑妈、堂兄、另一个叔父、姑妈的儿子,统统同名,而且长得都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职业——推销员。后来才知道这个城市里居民四分之三都叫勃比·华特森。尤奈斯库要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个人的本质、独立的人格已完全消失在人们的群体之中,成了一个个无血肉、无灵魂的“他们”、“人家”。剧本结尾,马丁夫妇与史密斯夫妇调换了位置,又开始了第一场中的荒诞台词。他们的“自我”失去了明确的界限,人格可以互换,既是马丁,也可以是史密斯。人物失去了独一无二的个性,丧失了本质,亦丧失了“自我”,成了存在主义哲学中所说的“共在”。
不仅是人失去了个体的本质,而且动物也没什么区别和界限。比如,在消防队长的故事中,不是母牛生了小牛,而是小牛生了母牛,小牛母牛,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其三,生存失去了目的,事件的先后、事物的逻辑顺序对人不再有意义,面对世界,人的理性是无能为力的。
譬如说,门铃响,有人来,这是常理,可是《秃头歌女》中门铃响了三次,却都没有人来。第四次响,怎么样呢?史密斯认为门铃响必定有人来。可太太反驳说,这在理论上是对的,然而事情不是由理论而是由事实证明的。三次门铃响都没有人来,这就证明了不会有人来。二人相持不下。孰是孰非?史密斯在推理方面是对的,可在事实上却是错的;史密斯太太在理论上是错的,在事实上却是对的。第四次门铃响,消防队长来了,这一事实肯定了实际上犯了错误的史密斯,否定了事实上正确的史密斯太太。由此看来,门铃响,有时有人来,有时没人来,不可知。现实太荒诞了,总是捉弄人,无论根据理论还是根据实践都无法认知,它变幻莫测,无从把握。
剧中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说出的基本而又清楚的真理变成了胡言乱语”。剧中人物的对话令观众莫名其妙。一头小公牛吃下玻璃生下母牛,后来又同人结了婚!消防队长临走前发出了预言:再过三刻钟又十六分钟将有火灾发生!匆匆离去时的问题:“倒忘了,那秃头歌女呢?”观众在笑过之后,似乎可以体味到语言背后的空虚与荒诞。因此有人说,《秃头歌女》剧中的主人公是“语言”,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已经不能想象,语言也就不再是交际、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人们互不了解,各说各的,说出来的也互不相干。因为心灵空虚,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说话毫无内容、混乱不堪,反映了人思维的混乱。
外在世界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常规。时钟丧失了报时的功能,不可理喻地乱敲,忽少忽多,有一次竟然连敲29下;打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轻时重,数序混乱。消防队长讲的故事荒谬悖理,马丁太太听完评论道:“最后,讲到神甫的祖母时,就纠缠不清了。”史密斯解释说:“涉及到神甫的事情,总是纠缠不清的。”这点睛之笔揭露了宗教的荒唐。其实在现实世界里,纠缠不清的何止宗教?现实如此,让剧中人物怎能讲得条理分明、清清楚楚呢?
剧本表现了这样一个主题:世界是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人生充满了琐屑、乏味、平庸和空虚,没有生气,不可理喻,也毫无希望;然而人们对这一切却习以为常。这才是真正的悲剧!这一看似荒谬的结论,是剧作家长期理性思索的结果,虽然他认为理性本身也是一种荒诞。尤奈斯库说:“评论家认为《秃头歌女》是我唯一的一个‘纯喜剧性的’戏剧。而戏剧性对我来说,又像是表达异常事物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工作、最乏味的言语被应用得超过限度时,才会从其中涌现出异常事物来。”[4]
2.《椅子》
《椅子》是尤奈斯库的又一部力作,有人称之为典型的“悲闹剧”。随着这部剧的上演,尤奈斯库名声鹊起。剧中描绘一对年逾九旬的老夫妇,住在一座荒岛上的孤塔里,寂寞无聊便玩起了童年游戏。他们胡编怪诞故事,老头儿像个小孩似的哭喊着要妈妈,老太婆把他搂在怀里哄他,说他是“天才”,将来一定可以当“总统”、“国王”,说他从上帝那儿获得了真理,掌握了“人生的秘密”。于是,老头儿邀请来一批名流参加演讲会,并雇一位天才演说家代他宣布这一喜讯。不断响起划船声、门铃声,客人似乎在陆续到来,但谁都看不见,只有一把把由老两口儿搬上舞台的椅子,象征性地表明客人就座。老头儿跟这位聊一阵,又同那位扯几句,老夫妇甚至分别向一个“美女”和一个“照相师”调情。演说家到了,皇帝居然也到了!不一会儿,舞台上就摆满了椅子。他们在椅子中艰难地穿来穿去,最后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老头儿连连感谢与会者,并向演说家交代:“我完全信赖你。你一定要替我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把我的信息留给人类”,说完与妻子高呼“皇帝万岁”,双双跳出窗口投海自杀了。负责传达救世福音的天才演说家登台后,人们发现他竟又聋又哑!只是在咳嗽、叹息,发出阵阵哑巴式的喉音。这样,老人所发现的人生奥秘到底是什么,世人永远无从得知。
这出剧的含义是丰富的。
首先,满台的椅子令人震惊地感觉到剧本的主题——椅子。尤奈斯库指出,这出戏的主题不是老人的信息,不是人生的挫折,不是两个老人的精神崩溃,而是“椅子”本身。也就是说,缺少了人、上帝,世界空洞无物。戏的主题是形而上的虚无。在强大的物质洪流的挤压下,人已经失却了自己应有的位置,物质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无立身之地,最终无法存在,连上帝也不可能占有一席之地,世界最终是一片虚无。这样,椅子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道具,它成了剧中的主角,成了世界的象征。
满台都是椅子却没有一个实在的人,说明“物质”对人的排挤,又说明想了解人生奥秘是不可能的,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沟通。尤奈斯库表达的思想非常明确:真理是荒谬的,想要得到真理也是荒谬的,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真理,一切都是荒诞。
尤奈斯库的创作,如果以1957年“贝朗热”的形象开始出现为界,大致可划分为前期、后期。“贝朗热”是在后期剧作中塑造的人物。
贝朗热这个人物先后贯穿在《不为钱的杀人者》《犀牛》《国王正在死去》《空中步行者》等剧中。贝朗热的出现标志着尤奈斯库剧作风格的变化。虽然这个人在每出剧中的身份并不相同(前两出是普通公民,后两出分别是国王和作家),但面对各种形式的恶和死亡,他不再是早期剧作中那种逆来顺受、一味被荒诞命运摆布的可怜虫,而是敢于抗争,他具有了明显的反抗意识。因而被称为“荒诞英雄”。这种反抗意识在《犀牛》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3.《犀牛》
《犀牛》十分突出地表现了“自我”丧失、人性异化的主题。一家出版社的职员贝朗热来到广场咖啡馆借酒浇愁,发现一头犀牛号叫着向人群冲来,这是城里第一次出现犀牛。随后,犀牛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人变的。对于人异化为犀牛的现象,市民们非但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相反,还在为是“亚洲犀”还是“非洲犀”、是“一只角”还是“两只角”争论不休。有人抱怨犀牛踩死了自己的猫。有人不信,认为是新闻记者编造的无稽之谈。出版社的一位科长担心雇员们议论犀牛影响工作。有人说,犀牛和人同是生物,同样有权利生活,不必为变成犀牛担忧。有人觉得既然这种现象体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应该听之任之。贝朗热与他的好友让意见不同。贝朗热认为“值得重视的是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存在的犀牛”,让因此否定了两人的友谊。贝朗热眼睁睁地看着人变犀牛的怪病蔓延开来,全城人一个个失去了人形:同事、邻居、官员,甚至大主教和公爵也变成了犀牛。广播电台也被控制了,收音机中只有犀牛的嗥叫声。最后只剩下贝朗热和他的女友苔丝,看到四面八方的犀牛,苔丝走过去,“自愿”地变成了犀牛。
作者揭示,人之所以变成犀牛,不只是因为不可理解的外部原因,还因为人在这场灾难面前的态度。贝朗热在经历了要不要变成犀牛的心理痛苦后,终于决定不屈从于这种集体变异,他近于绝望地喊道,“我要保卫自己,对付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我是最后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决不投降!”但这喊声是无力的,充满悲剧意味。因为在周围人纷纷变为犀牛后,只有他仍以人的面目存在,孤零零的他在这世上能坚持多久呢?而且,在“犀牛”们看来,这个唯一与众不同的贝朗热是个新的怪物。它们又能容忍他多久呢?
正如尤奈斯库所指出的,更“值得重视的是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存在的犀牛”,每个人的内在人性都有多变性,在丑恶势力占上风、自己成了少数或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为求自保,有几个人能保持清醒,坚持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的高贵、善良,能坚持正义真理,宁愿牺牲自己而坚持反对野蛮、残酷、屠杀,反对将自己等同于一个动物呢?
尤奈斯库在谈到他创作《犀牛》的经过时说,他主要是以30年代在罗马尼亚时的亲身感受为依据。当时,法西斯主义像病毒一样腐蚀着人们的灵魂,整个社会迅速地染上法西斯病。对于法西斯病毒在人们中间的蔓延,很少有人表示过怀疑和反抗。作者对法西斯主义非常反感,但却无力改变现实。这是他1938年离开罗马尼亚的主要原因。尤奈斯库声明:“我采取的立场就是斥责法西斯主义、极权主义、集体的歇斯底里以及有时左右了社会的狂热病。”[5]
作者最初的锋芒是直接指向法西斯主义的,但这出戏又有更高的哲学意义。一些评论家认为这出戏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的历史意义,而且可以把人变犀牛看成是一种盲目的随大流,不用脑子的狂热,怯懦的屈从,听之任之的异化。所以说《犀牛》不是对某一具体社会现象的确指,而是对异化现象理性思考后的艺术反映。情节虽然荒诞,但却深刻反映了“人”作为一个本应有头脑、有思想、有人形、有人性的个体,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同的处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