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普鲁斯特的生平
权威的普鲁斯特研究专家,法国当代评论家让-伊夫·塔迪埃将普鲁斯特赞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如果我们仔细衡量普鲁斯特作品在小说、文学批评领域的价值,这种赞誉并不过分。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表达了对这位先驱深深的敬意:“随着普鲁斯特离开,一种宏大的美缓缓离我们而去,越离越远,而且是一去不返了。”[1]
普鲁斯特去世后,“《追忆似水年华》[2]继续它那缓慢而沉重的推进,走向一致的国际性的认可”[3],凭借与众不同的艺术性征服了各国的读者。随着50年代《让·桑德伊》《驳圣伯夫》的出版,1986年《失踪的阿尔贝迪娜》另一个版本的问世,普鲁斯特带给研究者、读者的惊喜不断,人们对他作品的理解与诠释也越来越深刻。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小说的发展史还是文学批评的演变,人们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在《驳圣伯夫》一书中,普鲁斯特抨击了圣伯夫关于文学作品的主张,认为从人的传记、家庭史和个人特点去领会作品的批评方法是一种错误的文学观和批评观,因为这样的方法忽略了作品本身,无法深入到作品之中去分析其艺术性。普鲁斯特认为作家具有两个自我,一个是生活中的“我”,一个是创作中的“我”,“作家的自我只能在作品中体现”。当我们真正要展示一个“小马塞尔”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普鲁斯特”时,他的生平应当是作为创作者的生平,反映了作家的创作经历。实际上,我们谈论他的生活,就已经在谈论他的作品。
1871年7月10日,普鲁斯特出生于巴黎近郊的小镇奥德伊,那里景色迷人,风光无限,花园环绕着住宅,布罗尼公园更为这个小镇增添了几分田园风光。如果说奥德伊是普鲁斯特童年生活中的一个真实存在的花园,那么伊利耶市就显示了他的想象力。从6岁起,他每年随父母去伊利耶市度复活节假。《让·桑德伊》中,伊利耶市以真实的名字出现,记忆中的奥德伊和伊利耶则在《追忆》中融合在一起,成为贡布雷小镇。
父亲阿德里安·普鲁斯特是一位杰出的医学院教授,他的医学研究在当时具有广泛的影响。加缪在创作《鼠疫》时,就参考了普鲁斯特医生的专著《欧洲鼠疫预防》,《追忆》中的医生戈达尔就有普鲁斯特父亲的影子。后来,普鲁斯特的弟弟罗贝尔·普鲁斯特继承父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罗贝尔比马塞尔小两岁,体格强壮,喜欢运动;马塞尔自幼体弱,九岁时哮喘发作,得到家人特别是母亲更多的照顾与疼爱。马塞尔与弟弟并不像某些研究者运用弗洛伊德理论分析的那样,马塞尔害怕弟弟分享母亲的爱,实际上,马塞尔一直关爱着罗贝尔。在《驳圣伯夫》的一篇文章《返回盖尔芒特》中,普鲁斯特描述了“我”五岁半的弟弟与他的小羊羔难舍难分的一幕,他的悲痛、他的反抗、他的愤怒跃然纸上,可爱模样令人爱怜万分。那个愤怒地叫嚷着“马塞尔巧克力上的奶油比我多”的小男孩,就是普鲁斯特作品中的罗贝尔。如果说在《追忆》中,罗贝尔从贡布雷消失了,这也是为了使叙述者“我”晚间与妈妈吻安的情节更加悲惨。
母亲让娜·韦伊出生于一个富有的犹太经纪人家庭,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爱好音乐、文学,通晓英语和德语。在普鲁斯特翻译英国评论家拉斯金的作品时,母亲首先将英语译成法语,普鲁斯特根据母亲的译本润色、加注、作序,最后由好友的表妹玛丽·诺林杰修改。普鲁斯特对母亲充满了爱,当人们问他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什么时,他回答道:“离开母亲”。从母亲和外祖母身上,普鲁斯特继承了对书籍的热爱,对阅读的**。他在《芝麻与百合》法文版的序言《关于阅读》(1919年编入《仿作与杂集》时,题目被改为《阅读的日子》)中曾经这样写道:“我们童年时代过得最为圆满的日子,也许恰恰是那些我们曾以为荒废掉的日子,那些我们同一本十分喜爱的书在一起的日子。”[4]这个从小喜爱阅读,在餐厅、房间、花园等场所阅读的小男孩,从一个个作家的作品中,汲取与自身精神相契合的东西,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观。
1882年10月普鲁斯特进入塞纳河右岸的贡多赛中学学习,后来升入修辞班、哲学班各学习一年。这所中学里洋溢着活跃的文学气氛,批评家圣伯夫、泰纳、作家龚古尔兄弟都是这所学校的校友。普鲁斯特就读时,象征派大师马拉美在此任教。在中学期间,普鲁斯特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创办杂志。他相继为《星期一杂志》《二年级杂志》《绿色杂志》《丁香杂志》等刊物写稿,负责文学批评专栏。这个时期的习作虽然幼稚,但其中可见普鲁斯特某些美学观点的端倪与其他作家的影响。写于1886年的《蚀》,受到夏多布里昂的影响;《云》中的景物描写受到波德莱尔的熏陶,《追忆》中的叙述者在山楂树前的喃喃自语已经在这篇文章中得到了体现:“无数次,我带着喜悦的激动向树叶、向鸟儿们倾诉我的痛苦,朝理解我的生灵打开心窗,同时还有那些神圣崇高的神灵,他们能给予我诗意的慰藉”。[5]在评论戈蒂耶的小说《弗拉卡斯上尉》的文章中,普鲁斯特称赞了作家回忆过去的独特方式。虽然当时的大评论家布吕蒂耶在继法盖之后感叹这部作品缺乏思想,普鲁斯特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他认为戈蒂耶的作品体现出与法朗仕相似的现代颓废派的先驱特征:“假如我真要以柏拉图的方式建造理想国,我将以完全颓废的方式建造它;思想被驱逐,公民们凝视着天空冥想。”[6]通过作品来评价作家的艺术性是普鲁斯特一生坚持的批评方法。
中学毕业后,普鲁斯特自愿应征,在奥尔良76步兵团服役一年。普鲁斯特的军营生活是平静的,无大喜也无大忧,但是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欢乐与时日》《让·桑德伊》《盖尔芒特家那边》都有对军营生活的描述。随后,他遵照父亲的意愿,在法学院和政治学院注册,攻读法律和政治学专业,1893年获得法学学士学位。然后,普鲁斯特到索邦大学注册,选读哲学,1895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
早在中学期间,普鲁斯特通过同学的引荐开始出入上流社会一些夫人的沙龙,如斯特劳斯夫人、阿芒·德·加亚维尔夫人、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沙龙,结识了大作家法朗仕、阿尔封斯·都德和莱翁·都德父子等。在勒梅尔夫人的沙龙里,普鲁斯特结识了罗贝尔·德·孟德斯鸠伯爵,对普鲁斯特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为孟德斯鸠出身名门望族,是巴黎圣日耳曼区贵族沙龙的座上宾,依靠他的引荐普鲁斯特得以进入这个名望最高、最难进入的小圈子,结识显赫的贵族世家。在普鲁斯特的眼中,伯爵具有杰出的艺术鉴赏能力,身上具有世纪末的颓废风尚而且反映了同性恋贵族的盛衰,为《追忆》中夏吕斯男爵这一人物的塑造积累了素材。1903年到1904年期间,普鲁斯特为《费加罗报》写下了《一个历史性的沙龙:马蒂尔德公主的沙龙》(1903年2月25日)、《丁香花园和玫瑰画室: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沙龙》(1903年5月11日)、《今日的音乐,往昔的回声:爱德蒙·德·波利涅克亲王夫人的沙龙》(1903年9月6日)、《德·奥松维尔伯爵夫人的沙龙》(1904年1月4日)、《波多卡伯爵夫人的沙龙》(1904年5月13日)。这些沙龙聚集了当时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显赫的贵族、巧于辞令的外交官、各种流派的艺术家,“它们负载着的历史性、艺术性和文学性,成为小说家观察生活的理想场所”[7]。
出入上流社会时,普鲁斯特从来没有懈怠写作。1890年11月到1891年9月间,普鲁斯特积极地参与杂志《月刊》的编辑工作。年仅二十岁的普鲁斯特尝试着不同的文学类型,有文学批评、诗歌、小说。在1891年2月这一期上,普鲁斯特署名“M.P.”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诗《诗歌》[8],这是一首波德莱尔式的情诗。《月刊》的最后一期刊登了普鲁斯特的《诺曼底事物》和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回忆》。1892年初,贡多塞中学毕业的一群校友经过激烈的讨论决定创办一份文学月刊,为了表示对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敬意,刊物取名《宴会》。普鲁斯特在这个杂志上不断发表习作,既有短篇小说、评论杂记,也有他为认识的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做的肖像描写,如题献给法朗仕的短篇小说《维奥朗特或社交生活》(后收入《欢乐与时日》)。文学评论则体现了普鲁斯特阅读后的思考,如对“美”的探讨。《宴会》杂志由于资金短缺仅存活了一年,停刊后一部分撰稿人转向《白色杂志》,普鲁斯特也成为了该刊物的合作者,发表了不同题材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说、散文诗、观感和文学评论,其中的评论札记在普鲁斯特去世后由罗贝尔整理于1927年出版,取名为《纪事文集》。普鲁斯特选取了在《白色杂志》上发表的部分作品,加上他的其他作品于1896年由卡尔曼-列维出版社出版了《欢乐与时日》。这是普鲁斯特从14岁开始十年写作的结果,虽然流露出幼稚与雕琢,但记录了普鲁斯特早年对不同文学体裁的探索:人物和风景描写、小说、仿作,融抒情、冥想与哲理于一体的短文等。普鲁斯特请大作家阿纳道尔·法朗仕作序、画家玛德莱娜·勒梅尔绘水彩插图,还附加了他的好友、作曲家雷纳尔多·阿恩所作的四首钢琴曲,但这部集子却并未如普鲁斯特所料在文坛上掀起重大反响。
1895年至1900年间,普鲁斯特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让·桑德伊》。这部小说包含着作家本人生活和思想的宝贵材料,但作品缺乏结构,造成了写作中无法逾越的困难,普鲁斯特最终不得不放弃已经完成的1500多页手稿。1952年传记作家安德烈·莫洛瓦从普鲁斯特侄女芒特-普鲁斯特夫人那里发现了这批杂乱的书稿,交给出版商贝尔纳·德·法洛瓦整理出版,与读者见面。
普鲁斯特放弃《让》的写作,另外一个原因在于他的兴趣发生了转移,他的文学探索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在1899年12月5日致玛丽·诺林杰的一封信中写道:“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写一部长篇作品,但是始终未能完成。……半个月以来,我开始了一件与我通常的工作毫不相干的小事情,那就是对拉斯金以及某些教堂的研究。”[9]而这项“微不足道”的工作竟然足足花了他6年时间,即1900年至1905年,6年之后,“他将失去他所爱的一切,处于一种孤独的境地”[10]。但是,“将会拯救普鲁斯特的人物,是拉斯金,当时最伟大的艺术理论家。为了翻译他的作品,普鲁斯特放弃了小说,将他的才华用在了另一个人的风格上,但翻译他人作品的同时,他变得自由了”[11]。拉斯金关于建筑美学的一系列著作引起了普鲁斯特的兴趣:《建筑的七盏明灯》《威尼斯之石》《圣–马克的平台》《亚眠的圣经》。1900年,拉斯金去世,普鲁斯特发表一系列评论文章,如《法国的拉斯金朝圣》《拉斯金在亚眠大教堂》《约翰·拉斯金》(后来成为《亚眠的圣经》的序言)。1904年和1906年普鲁斯特翻译的两部著作《亚眠的圣经》《芝麻与百合》相继出版,他在译文中加了许多注释,并作序。这些具有丰富知识与见解的序言与注释,是普鲁斯特对拉斯金作品的阐释与解读,体现了普鲁斯特对建筑、宗教、阅读等方面的思考,也反映了他自身的美学原则及其批评方法。在翻译过程中,普鲁斯特虔诚而恭敬,力求忠实原文,在句子的表达、节奏、音乐性等方面都力求对应,这种小心翼翼的专注之情来自于他对拉斯金的深深崇拜与喜爱:“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负载着自己特别喜爱的灵魂,有责任让人了解并喜欢他们。”[12]其次,普鲁斯特以拉斯金的作品为指南,沿着这位“朝圣者”的足迹踏上寻找“美”的路途,对中世纪的教堂作了大量的资料研究和实地考察,为日后的小说创作积累了丰富的材料。
这段时期是普鲁斯特艺术思想非常丰富的发展时期,他对艺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做了多次旅行。1900年他在母亲的陪伴下前往威尼斯,参观教堂和壁画;1902年10月他与朋友一起去荷兰旅游,在海牙欣赏到了荷兰画家维米尔的名作《德尔芙特的景色》;他还坐车去各地旅行,观访各种风格的教堂,欣赏诺曼底、布列塔尼等地区的景色。
这些艺术上的出游可以算是普鲁斯特的精神之旅,使他的艺术思想日趋成熟,他对建筑、绘画的思考将会在作品中出现。但在写作上,普鲁斯特还在等待,等待将自己拥有的原材料恰如其分地统一在一个新的整体中的机会,避免《让·桑德伊》中布局的凌乱。在后半生,由于哮喘的加重,普鲁斯特不得不深居简出,但每次出门不是为了看演出就是为了看画展,这种外出也是为了写作,所以涂卫群在自己的专著《普鲁斯特评传》中说他是“为了写作而生活”。一个作家,他拥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心灵,由于身体的原因,不得不待在一个墙壁贴满了软木的封闭空间里,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已不存在,过去与现在的区别早已消除,他成为了空间与时间的主人。普鲁斯特曾经说过:“当我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认为,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物的命运都没有诺亚悲惨,由于洪水的缘故他被封闭在方舟里40天”[13],但是当他被封闭在自己的诺亚方舟里面时,他说道:“我必须呆在方舟里面时,我那时才明白没有任何时刻比诺亚身处方舟时能让他如此清晰地看待世界,尽管船只封闭了,大地一片黑暗。”[14]在这个环境中,他的心灵常常处在不平静的状态,因为回忆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而激动,激动之后又归于平静。当他失去双亲后,写作更成为了他生活的目的,成为了“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方式。
1908年是普鲁斯特创作生涯关键的一年,1月他写作了《罗贝尔与小羊羔,妈妈出发旅行》,这个片断后来收入《驳圣伯夫》。针对当时的“勒穆瓦纳事件”[15],普鲁斯特模仿不同作家的风格写下了7篇杂文发表于2月22日到3月21日的《费加罗报》上,这七位作家是巴尔扎克、法盖、米什莱、龚古尔、福楼拜、圣伯夫、勒南。从此以后,小说创作将会是他写作的中心,翻译的时代结束了。普鲁斯特还仿照雷尼埃和圣西门的风格进行创作,对这些作家的模仿被收入1919年出版的《仿作与杂集》。
同一年,普鲁斯特已经开始酝酿一部长篇小说,他把他的许多想法写在了一本小小的记事本上,研究者们称之为“1908年记事本”。在《芝麻与百合》的序言中,普鲁斯特指责圣伯夫低估了他同时代的几乎所有伟大作家,他希望写一部作品来批驳圣伯夫的批评方法。但在当时,普鲁斯特还在犹豫,对即将写作的作品的体裁举棋不定,“应该写一部小说呢,还是写一部哲学研究?我是小说家吗?”在理论和叙事之间的徘徊反映在《驳圣伯夫》中。1909年普鲁斯特准备出版他完成的小说《驳圣伯夫,一个早晨的回忆》。在致《法兰西信使》总编阿尔弗雷德·瓦莱特的信中,他写道:“我完成了一本书,书名暂定为《驳圣伯夫,一个早晨的回忆》,它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一部某些章节极为下流的小说。其中一个主人公是同性恋……圣伯夫的名字并不是偶然出现的。此书以对其作品、对美学的长篇探讨结束(您也可以这样认为,和《希尔薇》对民间歌曲的评论结束一样)。但当我们快读完作品时,我们将发现(我希望如此)整部小说都是最后一部分艺术原则的阐释,您也可以这样认为,最后一部分是放在结尾的序言。”[16]正如普鲁斯特自己解释的,这部小说由于体裁的创新,还由于涉及同性恋题材,遭到了瓦莱特和其他出版商的拒绝,在普鲁斯特生前未能问世,被发现时跟《让·桑德伊》一样是一叠散乱的手稿,由贝尔纳·德·法洛瓦整理于1954年出版。
普鲁斯特作品的内容形式标新立异,与当时读者的“期待视野”不相符合,没有得到他那个时代的出版商的青睐,多次遭到拒绝。就像普鲁斯特自己在书中写道的:“有些颇有独特见解的作家,他们只要某些处理手法稍有出格,立即会引起公愤,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家没有迎合公众的趣味,没有提供公众那些已经习惯了的老一套的东西。”[17]直到后来《新法兰西杂志》愿意出版他的作品,他才结束了为作品的出版四处奔波的日子,但他从未因受到拒绝而停止写作。在《驳圣伯夫》被退稿后,普鲁斯特继续他的写作,用他生命最后的十几年完成了杰作《追忆》。这部7卷本作品的写作过程是一个不断扩充、修改的过程。普鲁斯特是一位非常严肃的作家,他的校对工作是对原作进行大量修改与增补,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校对工作:“迄今为止,我的校对不能算是校对,原作中每20行剩下1行(被一部新作所代替)。校样被划掉,我在能找到的所有空白处进行改写,并且我在上下左右都粘上一些纸片。”1912年,普鲁斯特感觉到作品已经完成,他试图将1250页的新作分两卷,总标题定为《心灵的间歇》,2卷的题目分别是:《失去的时间》《寻回的时间》。我们可以发现,2卷的标题均以“时间”为题眼,前后对应,上下对称。但不久以后,随着写作的进程,2卷的篇幅已增至3卷,中卷的标题普鲁斯特还犹豫不定,不知道是用《永恒的崇拜》还是用《在如花的少女们身旁》。1913年5月,普鲁斯特重新确定了总标题和各卷名称,用《追忆似水年华》代替了《心灵的间歇》,第1卷使用《在斯万家那边》这个与本卷主题相关的标题,后面2卷的标题分别为《盖尔芒特家那边》和《寻回的时间》。但《追忆》的出版历经艰辛,普鲁斯特曾先后请求法斯盖尔、伽利玛、奥朗多夫3位出版商出版其作品,都遭到拒绝。奥朗多夫出版社的主编恩布洛的回复甚至充满了讽刺:“我也许是孤陋寡闻,不学无术。可是,一位先生居然能用30页的篇幅来滔滔不绝地描写他在**如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此我百思不解。”最后,年轻的出版商贝尔纳·格拉塞同意以作家自费付印的方式出版他的作品,《在斯万家那边》几经周折于1913年11月14日问世。但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格拉塞出版社暂停出版工作,格拉塞本人住进了医院,后面2卷的出版工作停滞了。失望的普鲁斯特继续修改他的作品,在战争期间将后面的2卷扩充为6卷,分别是《在如花的少女们身旁》《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女囚》《失踪的阿尔贝迪娜》(或《女逃亡者》)、《寻回的时间》。涉及阿尔贝迪娜的内容都是后来添加进去的,为了作品的整体结构,他还通过添加的方法,在各卷进行铺垫,构成了一个叙事、理论相结合的结构。我们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列出的7卷是根据权威的“七星书库”版本介绍的,但研究者们对这部作品的结构至今并没有取得一致的见解。1986年普鲁斯特的侄女芒特-普鲁斯特夫人去世,她的继承人之一纳塔莉·莫利亚克·黛尔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普鲁斯特临终前经他亲自校正过的打印稿,这就是篇幅较短的《失踪的阿尔贝迪娜》版本。这个发现对普鲁斯特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结束了研究者、出版商几十年来在《失踪的阿尔贝迪娜》和《女逃亡者》两个标题之间犹豫的时代,确定这一卷的名称为前者。
1916年,经过长时间的协商,普鲁斯特离开格拉塞出版社,自此他的作品改由曾拒绝过他的《新法兰西杂志》出版。1919年《在如花的少女们身旁》《仿作与杂集》和再版的《在斯万家那边》同时在巴黎的书店销售,同年在朋友们的奔走下,《在如花的少女们身旁》击败罗朗·多热莱斯的《木十字架》获龚古尔文学奖,赢得欧美一些国家的学者、作家的关注。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三年中,普鲁斯特的创作十分丰富。他一方面修改、补充作品的校样,并精心挑选小说中独立的片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使作品早日与读者见面。同时,他还写作了一些批评文章。《仿作与杂集》的出版,说明普鲁斯特对仿作所提出的文笔问题进行了重新审视,杂集主要收入了为拉斯金作品撰写的文章。普鲁斯特还为画家雅克-埃米尔·布朗施的著作《从大卫到德加》作序。1920—1921年,《新法兰西杂志》刊登他两篇重要文章:《谈福楼拜的风格》和《谈波德莱尔》,同一时期,他又为保尔·莫朗的中篇小说《微弱的储备》作序。1921年他前往杜伊勒宫的“网球场”大厅观看荷兰画展,再次欣赏了他最喜爱的画家维米尔的作品《德尔芙特的景色》,但参观时突感不适,他把这段经历用在了描写作家贝戈特临终时的痛苦情形。普鲁斯特感到死亡已经逼近,全力以赴地修改手稿,于1922年11月18日去世。其中,《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在生前出版,而《女囚》《失踪的阿尔贝迪娜》和《寻回的时间》在作家逝世后由罗贝尔整理陆续出版。
[1] [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3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 对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的译文,我们在这里采用约定俗成的“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除此之外,目前周克希先生为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的版本,采用了“追寻逝去的时光”;沈志明先生翻译的《普鲁斯特精选集》采用了直译“寻找失去的时间”以保留“时间”这一重要的主题;徐和瑾先生独自担纲为南京译林出版社翻译的文本,延续了“追忆似水年华”这一译文,但第一卷的卷名改成了《在斯万家这边》。此外,译名还有“追忆似水年华”、“忆华年”等。
[3] Marcel Proust,André Gide,Autour de La Recherche Lettres,Préface de Pierre Assouline,Editions Complexe,1988.引文出自序言。
[4] John Ruskin,Sésame et les Lys,traduction et notes de Marcel Proust,Editions Complexe,1987,p39.
[5] [法]让-伊夫·塔迪埃:《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卷,124页,伽利玛出版社,1996。
[6] [法]让-伊夫·塔迪埃:《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卷,135页,伽利玛出版社,1996。
[7] [法]涂卫群:《普鲁斯特评传》,74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8] [法]让-伊夫·塔迪埃:《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卷,218页,伽利玛出版社,1996。
[9] [法]让-伊夫·塔迪埃:《让·桑德伊》,前言,伽利玛出版社,1952。
[10] [法]让-伊夫·塔迪埃:《让·桑德伊》,前言,伽利玛出版社,1952。
[11] [法]让-伊夫·塔迪埃:《让·桑德伊》,前言,伽利玛出版社,1952。
[12] [法]让-伊夫·塔迪埃:《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卷,732页,伽利玛出版社,1996。
[13] Marcel Proust,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Gallimard,1924,p.11.
[14] Marcel Proust,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Gallimard,1924,p.11.
[15] 勒穆瓦纳向专门经营钻石业务的德·比尔公司总裁谎称,他发现了制造钻石的秘密,从该公司骗取了大笔资金。事情败露以后,勒穆瓦纳被逮捕。当时的新闻界对此事做了大量的报道。
[16] [法]让-伊夫·塔迪埃:《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二卷,伽利玛出版社,1996年版,第84页。
[17] [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周克希译,29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