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品分析(1 / 1)

马拉美的诗歌创作以对波德莱尔诗歌的模仿开始,但是却颠倒了后者诗歌创作的二元审美观。在马拉美的笔下,波德莱尔诗歌中的理想已经成为缠绕着诗人的噩梦“从容而冷静”,它就是“美丽如花朵一般可爱”的蓝天,懒洋洋地对诗人“发出嘲讽”,“无所作为的诗人感到难堪,他行经痛苦的贫瘠沙漠,诅咒自己的天才”。遨游、远航、他乡、逃避、拒绝让人伤心,同时又充满**的现实世界等,波德莱尔诗歌中的主题,在马拉美早期的诗歌中充分地表现出来:

我闭上眼睛逃跑,可我总感到蓝天

却以令人震惊的悔恨那一般强烈,

注视我这空虚的灵魂。何处逃?哪片

黑夜可用来盖住蓝天伤人的轻蔑?[27]

诗人逃避的是现实中的理想。理想在马拉美的诗歌《蓝天》中已经成为妨碍他前行,嘲笑他无能为力的象征。理想的力量与诗人的空虚和无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诗人只有走进“绝对的黑夜”,因为“黑夜可用来盖住蓝天伤人的轻蔑?”诗人在呼唤黑夜的同时,也寄希望于远方的大雾,因为大雾和黑夜一样可以掩盖嘲讽诗人的蓝天,因此,诗人发出了这样的呼唤:

大雾,请生起!播撒你雾蒙蒙的云烟,

向空中播撒破破烂烂的雾气浓浓,

去淹没秋季混沌杂乱的青灰色脸,

请建造一座巨大而又寂静的天穹![28]

……

同样的主题在其早期的诗歌中也经常出现:

爱折磨人的梦想

怡然陶醉在哀愁的馥郁,

没有懊悔,没有惆怅,

在萦怀着她的心中留下一掬采撷的梦。[29]

《显现》把理想描述成折磨人却又让人无法抵御的梦想,但是诗人的这种理想经常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碎。波德莱尔笔下那极富象征意义的天鹅便是最好的注脚:“冰封的湖”、“紧紧缠绕着羽毛的泥地”在一片纯净的世界里展示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展示出遥远美丽的理想如何在冰冷的现实中被扼杀,“往日的天鹅正在回忆起她自己”。这对矛盾恰恰成为《天鹅》最迷人的地方:“若明,若暗,既有这份明白,吸引读者,又有这份隐晦,把人迷住。”[30]对过去岁月的缠绵同时也表现出诗人的失落,法国文学传统中的“黄昏”、“秋叶”等也在马拉美的诗歌中反复演化:“我的灵魂飞向你的梅额,那里是梦境”,“灵魂”、“梦境”等无法捕捉的幻影飘落在“宛若忧郁的花园中”,因此灵魂随着花园的流水**漾:“那束忠实洁白的水流向着太空叹息!”载着诗人寄托的流水的叹息引起了太空的回应:“太空把无限的颓唐映入池塘”,“映入池塘的颓唐”就是“黄昏的秋阳”,当后者“拖着一缕尾光挨过,死寂的水面,那里落叶的萎黄随风悠游,画出一道冰冷的犁沟。”《叹》就这样在天空、在池塘,在秋叶中穿过,留下了淡淡的袅袅余音。“黄昏的秋阳”使人联想到波德莱尔“晚秋柔黄的秋阳”,“浪漫主义的夕阳”等和圣伯夫的“夕阳拖着黄色的光翎”。“诗人用‘落叶的萎黄’而不用萎黄的落叶,意在摆脱一种物质实感,造成一种空幻和灵动的意象色彩。”[31]

马拉美在早期的《蓝天》《海风》《花》《叹》《烟斗》等诗歌中不但继承了波德莱尔“过去与现在”、“现实与理想”、“此世界与彼世界”等二元论的审美主张,而且也经常用通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表现形式比波德莱尔更加丰富和多变。《显现》在静谧的梦境中奏出了小提琴如泣似诉的旋律:

明月添愁。赛拉芬们垂泪

沉入梦境,手捏琴弓,在花雾的

静谧中,拉着断肠的提琴,

白色的呜咽翔过彩云朵朵的苍穹。[32]

梦境中的提琴不但打破了沉寂,而且带来了“白色的呜咽”和“彩云朵朵的苍穹”,忧愁、美丽的梦境,痛苦、欢快的提琴既带着无限的惆怅,又抒发着内心的愉悦。提琴和色彩构成的梦境就这样在马拉美的诗歌里继续着:“怡然陶醉在哀愁的馥郁”。因此惆怅、愉悦的琴声,“白色的呜咽”和“彩云朵朵的苍穹”及陶醉、哀愁的馥郁交融,触动诗人内心的琴弦,使他“在萦怀着她的心中留下一掬采撷的梦”,他觉得“往昔,她走过我受宠的孩提时的酣睡,用她那半拢的双手撇下洁白如雪的芳星”。雷乌特写道,“马拉美的这首诗写于他由于波特艾尔的著作而名声大噪的时代,在这首诗里他采用了通感的技法:呜咽的声音和白色的通感(‘白色的呜咽’),感官的通感,笑的显现唤出陶醉在芳香之中的星束(‘洁白如雪的芳星’)。但是这首诗与其说是波德莱尔式的,不如说是马拉美式的,人们可以从朦胧的和带着眷恋的梦幻的基调上找到一种个人风格的象征主义。”[33]“这些诗的气氛往往接近于英国拉菲尔前派绘画的气氛:表达上的忧郁情调,轮廓上的光辉的不确定性,形象的音乐性,和文字上的某种天真结合了起来。”[34]

马拉美诗歌创作的变化来自《海洛狄亚德》和《牧神的午后》,马拉美所创造的虚幻世界在这些诗歌里得到尽情表现。“‘意象是在刹那间所表现出来的理性与感性的情结’,情结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立象呈意,而是物象心灵化和心灵物象化的交融性十分明显的晶体;是体现了心灵与物象的美感联姻,既来自物象对诗人的刺激又挣脱了自然具象而升腾到了相应思情高度的一种把握形态和感悟途径;是从实际的、客体的秩序中抽取而来,又为新的感知而存在的诗人的创造物——虚幻的审美‘对象’。”[35]“虚幻的审美‘对象’”在马拉美的《牧神的午后》中达到了极致,梦幻般的美在纯净无比的诗歌里这样展现:古老的沉沉夜色中,飞出了诗人的梦想,“带着迷离睡意”,进入梦幻世界。

这些仙女,我要让她们永存,

她们轻盈的红润那样明艳照人,

在层层灌木的睡梦中随风飞舞,我眷恋的难道是梦吗?[36]

评论家蒂波岱这样写道:“这首诗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简单而提纯了的中心点,一切朝柔韧发展的方向和一切才华横溢的阶段全都汇聚到了这个集中点上来了。”《牧神的午后》中的牧神“为了克服那追求玫瑰理想的缺陷”,“从你宛若泪泉的冷淡而湛蓝的眼睛里,从你的贞洁里飞出迷茫的幻觉”。这种幻觉在音乐声中不断变幻,演绎出诗人纯净的心灵世界,这些纯净、美丽的形象一会儿是“飞舞的天鹅,水中仙女”,一会儿是“亭亭玉立的水仙,每一朵都很纯洁”。在一片茫茫的世界里,仙女们的肌肤“是那样光艳,粉红,在天光中熠烁”,“我的笛声浇洒林丛”,肌肤、色彩、笛声交替着在梦幻中闪现,成为诗人梦醒时刻也难以忘怀的回忆,因为我“曾经被庄严的牙齿神秘地咬过一口”。此时此刻,咬过我一口的仙女知向谁边。诗人又回到梦中,用意象、笛声和飘动的影子创造出虚幻的诗歌世界。诗人抽去了所有具象化了的物质,用“在悠长的独奏中绮梦纷纷,我们用美与轻信之歌间的缤纷玄思来戏弄身边的美;让爱的私语如逝梦一样轻,如闭目冥思中清脆、惆怅如丝如缕的笛声一样柔美”来表现心灵的流动。“绮梦纷纷”,“缤纷玄思”,“爱的私语”,“如丝如缕的笛声”等纯洁柔美的非具象物不断延伸着诗人心灵的波涛,演绎着爱与梦幻的重叠交错。诗人随着自己的笛声进入了梦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啊,仙女,让我们充实自己的回忆。”因此“我沉入欢欣,把空笛举向夏日的晴空,将气息吹向她那光润的玉肌,带着贪婪的陶醉,一直注视到傍晚。”婀娜多姿的仙女们闪现在诗人的幻觉世界里,似真如假,让人难以忘怀。“或许你懂得,需要付出多少个绝望的夜晚和梦想的白天,才能写出独特的诗句(至今我还没有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写称得上是在至高无上的神秘中使人分享诗人灵魂的诗句。”[37]这句话比较清楚地体现了马拉美写这首诗时所花费的心血以及诗人的诗歌审美追求。“作品越是经过苦思冥想,越是迭遭否认拒绝,就越是被不断投入到不灭的希望火焰中。艺术的对象受到伟大心灵的攻击就纯净了。艺术家逐渐抛弃那些粗糙笼统的幻影,他们从自己精神毅力中获取到大量见不到的业绩。严酷的选择吞噬了他许多岁月。而完成一词也不复有什么意义,因为思想凭借自身将一事无成。”[38]随着马拉美诗歌创作的不断个性化,这种“抛弃粗糙笼统幻影”,追求纯净、晦涩、隐义的倾向愈加明显:

可以记忆的危机

没有任何事情

或者

完成的事件以便获得所有结果,非

人类的

会发生

就这样在诗句中创造出无法想象的空白和词语间的断层。词语之间的断层引发了意义的断层,“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被“或者”,“完成的事件”,“非,人类”所割裂。破碎的段落按照不同的词语组合奔向各自的搭配对象。路径是清晰的,但是当它们各自交叉时,读者已经迷失了方向,仅仅在词语的呢喃中体验着词语留下的长长空白和悠长余音。这种倾向在整首诗中延续,词汇的音节和能指形成了这样的集中点,分别向各自的方向散发。空白、断裂和词语一起构成了诗歌的一部分,暗示着诗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