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斯丹凡·马拉美(1 / 1)

一、生平与创作

“从梦想到说话的过程占据了这个非常简朴的生命,一个具有异常敏锐智力的所有组合的生命。他活着就是为了在自身中实现令人惊叹的种种变革。在宇宙中,除了最终得到表现,他看不到其他可想象的命运。”[1]斯丹凡·马拉美在1885年11月16日写给魏尔伦的信中谈到了自己的家世:“是的,我是1842年3月18日出生在巴黎,我出生的那条街现在叫拉菲利埃。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家庭大革命以后,相继在政府和登记局做官员;尽管他们一直处于高官的地位,我却逃避了从我襁褓中就被注定了的这种官僚生涯。我可以在我的好几位先人那里找到与登记局的行当完全是两码事的舞文弄墨的嗜好。……刚才我说‘巴黎的家族’,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巴黎,但我们的原籍却是布尔基宁、洛林甚至荷兰。”

“我很小的时候——7岁时,就失去了母亲。先由祖母抚养,她很疼爱我。随后进寄宿学校和中学。”[2]他15岁时失去了姐姐,他的童年既悲伤,又很封闭,他的生活苍白而呆板。“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克洛岱尔如是说。这位性格内向的人从小却立下了志愿,希望将来能做大诗人:“我有一颗拉马丁的灵魂,暗暗向往有朝一日能取代贝朗瑞,因为我在朋友的家里遇到过他。似乎要做到这一点不大容易。但我长期坚持,写了一百个小本子的诗,作为成为诗人的准备。假如我记性好的话,它们会永远存留在我的心灵里。”[3]1862年中学毕业以后,这位爱伦·坡的狂热追寻者自认为自己没有其他能力糊口,所以就出发到英国,目的是为了学习英语,以便能翻译或者阅读到原版的爱伦·坡的作品并在未来的岁月里找一份教英语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讲:“学了点英语,只是为了更好地读爱伦·坡的书。20岁去英国,主要是为了逃避;同时也想练练英语,还希望能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当个教师,解决生存问题。后来我还结了婚,因此而更加拮据。”[4]1863年以后,他如愿以偿,真的找到了一个英语教师的位置,先后在几个外省城市,如图尔隆、贝桑松、阿维尼翁等地教授英语。直到1871年,他才返回巴黎。

除了受到爱伦·坡的影响之外,马拉美对帕纳斯派的诗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随后又喜欢上了波德莱尔。他曾经宣称有必要创作一部难以阅读的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才能表现他的雄心壮志。他对这部书进行了界定:“一部书,一部多卷本的地地道道的书,一部事先构思好的讲求建筑艺术的书,而不是偶然灵感——即使这些灵感是美妙绝伦的——的集子……我要走得更远,我要说:书使人相信只有一本书,被某人——或者说某天才——不经意间写成的经典。”[5]

马拉美诗歌创作的变化来自《海洛狄亚德》。1864年开始创作时是悲剧,后来在马拉美的诗歌创作计划中成为一部规模宏大的诗剧,但他生前只完成了三个片断。这个未完成的诗剧后来发表在1869年的《当代帕纳斯》上。《海洛狄亚德》表现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以及意境纯洁而冰冷虚无的世界。写得最精彩,后来也最著名的,是第二个片断——海洛狄亚德同妈妈的对话。海洛狄亚德临镜驻足,惊于与自己的美貌而忘记了世俗的一切**。“海洛狄亚德让我产生无限的遐想,这位身披海蓝色纱丽的海洛狄亚德,她的金发如燃烧的金色的火焰,她身着节日炫目的盛装,但表情却凄婉动人。她双手捧着镜子,孤芳自赏,孤影自怜,痴迷于镜中的幻影。”[6]镜中的自恋形象成了马拉美的虚拟诗歌世界,同时也是马拉美形成自己创作风格的开始。他1864年10月底写给朋友加扎利的信中宣称自己找到了表达事物的新方法,他希望使之成为自己诗歌创作的主要法则,“我终于开始创作我的《海洛狄亚德》,我心惊胆战,因为我在创造一种必须来自崭新诗歌的语言,我可以用下面这样的词汇定义它:描绘,非事物,而是其所产生的效果。诗句摆在那里,不应该由词语组成,而应该由意图组成。面对感觉,所有的话语悄无踪影。”[7]关于《海洛狄亚德》,他在同一封信里做了进一步说明:“我选择了一个可怕的题目,当其中的感觉很敏锐时,就会让人觉得可怕,而当它们飘浮不定时,又会拥有神秘事物的奇怪态度。我的诗句,时不时会让人痛苦而且会像刀剑那样伤人。而我却从中找到了亲密和独特的描绘和记录瞬间印象的方法。更让人忐忑不安的是,这些印象前后相接,如同交响乐中的音符。我常常整日自问,这些印象是否能与那些印象相伴,它们之间的相关性和效果又是什么。”[8]因此,《海洛狄亚德》是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他与帕纳斯派和波德莱尔诗歌主题的决裂,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具有强烈的个人特色的阶段。因此在经历了苦难、困惑的怀疑之后,马拉美才会这样宣称:“我死了,又复活了。”他用另一种形式实践兰波“我是他者”的主张:“应该做一些超乎寻常或异乎寻常的事情,这样做总能得到回报,如作者的省略,作者的死亡等。(《关于书》)”[9]

标志着马拉美之“死与复活”的另一首诗,是《牧神的午后》。马拉美在创作被他自己称为“沉默的音乐”之作《海洛狄亚德》的时候,同时开始构思《牧神的午后》这首长诗。1865年春天开始动手写作,最初起名为《牧神的独白》,也是计划写给剧院的剧本。然而写好的诗剧送给法兰西剧院时,却遭到了否定。后来马拉美又想在《当代帕纳斯》上发表,也遭到拒绝。到了1876年,经过反复修改的诗剧才以豪华单行本出版。谈到《牧神的午后》时,马拉美对他的朋友加扎利说:“或许你懂,需要付出多少个绝望的夜晚和梦想的白天,才能写出独特的诗句(至今我还没有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写称得上是在至高无上的神秘中使人分享诗人灵魂的诗句。”[10]《牧神的午后》也给其他艺术家带来了创作灵感。法国著名音乐家德彪西根据这首诗写了一首题为《牧神的午后前奏曲》。然而在公众一致看好的同时,评论界的反响却不尽相同。《费加罗报》的达古尔这样批评:“这类乐曲写起来挺有意思,但听起来却乏味得很!”“但是马拉美却写信给德彪西,说他的乐曲和自己的诗文可以说是珠联璧合。如果说略有不同的话,那就是在思乡之情方面,以及在光影之间,作曲家比他做得更加细腻丰富。”[11]为了回应评论界的指责,德彪西在谈到音乐和诗歌的关系时这样说道,“由于为了与原诗的总体印象更加切近,音乐的发展就显得艰难,……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将所有细小微妙的差别都容纳于一个模式中的尝试,我的努力在逻辑上是可以被证明的。目前,这种(作曲)趋势仍在紧随(象征派)诗歌的上升而加剧,而且还对原诗的所述所感进行美的修饰……末尾以一个长句结束了全诗:‘爱侣,永别了!我将会看到你幻化而成的浮影。’”[12]所以说,《海洛狄亚德》和《牧神的午后》标志着马拉美诗歌创作的新起点,标志着象征主义诗歌马拉美时代的来临。

1870年以后,马拉美的创作开始明显彰显自己的个性。1873年在《戈蒂耶之墓》杂志上发表了《葬礼上的祝酒词》,1887年被《独立杂志》再版。1872年10月23日,著名诗人戈蒂耶逝世,有位名叫格拉迪尼的人建议出一本诗歌集纪念戈蒂耶。戈蒂耶的女婿采纳了这个建议,他希望这本诗集的形式是丧葬宴会,每一位参加的人都必须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对这位大师的致意。马拉美既要按照要求发表祝词,用诗歌向这位大师致意,同时还想表达自己的诗歌主张,这首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1883年,魏尔伦在《镥》杂志上发表的《可诅咒的诗人》中发表了马拉美的《当阴影威胁时……》,虽然这首诗发表于1883年,但是它的写作年代要早。这首诗所表现的主题比较接近《葬礼上的祝酒词》,这一点得到了马拉美的确认,他在寄给魏尔伦的一组将要发表在《可诅咒的诗人》中的诗歌时写道:“我寄给你的诗歌是过去创作的。”其中有写作于1876年的《爱伦·坡墓志铭》,还有更早时期的《圣女》和《诗歌的供奉》(1865)。1875年,美国巴尔的摩为纪念爱伦·坡逝世25周年,要立一座纪念像。当时的组委会主席赖斯小姐邀请马拉美为纪念活动作诗,马拉美把自己创作的《爱伦·坡墓志铭》翻译成英语,寄往美国。1877年这首诗发表在《爱伦·坡纪念文集》上,在1883年由魏尔伦发表以前,这首诗还作过修改。1877年11月,他创作了“当灰色的冬天来临时,在被遗忘的森林中……”《十四行诗》,这首诗直到1913年才第一次发表在《新法兰西杂志》诗歌卷上,后来又被收入《马拉美诗歌全集》。1883年,马拉美突然间受到魏尔伦的《可诅咒的诗人》和于斯曼的《逆流》的眷顾,俨然成为象征主义的领袖。他每星期二下午在巴黎罗马大街的住宅接待来访的客人,这些客人就是崇拜他的年轻的诗人们,他向他们讲解自己的诗歌主张,与他们一起切磋诗艺,他与年轻诗人们的聚会被称作星期二集会。但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流派之类的说法:“我讨厌流派以及一切类似流派的东西。……我之所以被视为流派领袖,这首先由于我对青年人的意见总是有兴趣;其次也许由于我诚恳地承认青年人的作品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新的东西。”[13]

马拉美补充了自己的诗集,增加了一些即兴创作的诗歌,但是他所希望的还是那本他用毕生精力所撰写的“书”。这样一本书从马拉美步入诗坛初期就已经提出,这本书的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场景的变化而有所不同。马拉美第一次提到“书”时是在1866年夏天,他把阴性名词“著作”写成阳性名词:“今年夏天,我无限努力地创作一部纯洁、美丽的著作。”(著作在法语里是阴性名词,这里作者用的是阳性名词)他在写给欧巴乃尔的书信中说用20年时间写作一部5卷本的“书”,他已经有了写作计划;他在写给加扎利的书信中又说这本书将是“关于虚无的精神主张”,由3首诗,4篇散文诗组成,用10年时间完成;他在写给维里尔的书信中说自己的余生中还有两本书要创作“一本……表现美,另一本则属于自己,灰暗的寓意中充满虚无”[14]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一个延续的答案,他所说的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却无人知晓。他在1866—1867年的书信中曾经打算把《海洛狄亚德》列进这本“书”中,他用了两个冬天也没有完成这首长诗。直到1885年11月,在他写给魏尔伦的书信中,才清楚地描述了那本“书”,“对大地做出神秘教理般的解释是诗人唯一的使命,是杰出的文学技巧:因为书的节奏本身是客观地、活生生地伸入到书页里,叠合成梦幻或颂歌的方程。”[15]

取名为《散文诗》的诗歌发表于1885年,后来没有太大的修改,但是今天发现的两部手稿却与最终发表的诗歌相去甚远。1954年12月25日发表在《费加罗文学版》上的手稿由亨利·蒙托点评,另一部手稿见1968年尼载出版社出版的《马拉美资料大全》,由卡尔·巴比埃点评。这两部手稿均没有《散文诗》的标题,也没有诗歌的题记。1885年3月,马拉美在《独立杂志》上发表了《贞洁、活力……(天鹅十四行诗)》,但是这首诗歌的创作年代不断引起人们的争论。有人认为,这首诗歌写于1870年以前,有的人认为,创作时间应在1870年前后。在这个悲剧题材中,诗歌表现了诗人实现理想过程中的悲剧,特别是当马拉美经历《海洛狄亚德》危机时的主题在这首诗歌中再次出现,理想中的天鹅,志存高远的天鹅被冰封的湖扼杀。《让我进入你的故事》于1886年发表在6月13—20日号的《时髦》杂志上,是一首十四行诗。1887年1月,《独立杂志》发表了他的《我的书籍重新合上……》,理想所经历的悲剧重新出现在这首诗歌里,理想在现实中被“毁灭”,遥远的地方仅仅留下了当年的辉煌,冰冷、饥饿在诗歌中再现。《飘动的头发》最早发表在《艺术与时髦》1887年12月号上,是题目为《集市叫卖》的散文诗的一部分。1889年《飘动的头发》作为十四行诗单独发表在《神甫》第一期上,1890年《青年比利时》2月号上发表了十四行诗《飘动的头发》的《集市叫卖》。马拉美经常把这首诗歌单独发表,但是它与《飘动的头发》其中的联系却无法改变。当死神渐渐临近时,1897年,他在《宇宙》杂志上发表了自己完整的诗歌主张和创作经验以及诗歌技巧的诗作《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展示了诗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自然界近于融合为一体的空蒙境界。这首充满神秘色彩的诗歌发表后不久,马拉美就于1898年9月9日在自己在枫丹白露附近的别墅里谢世了。